寒门国舅 第2节

  张延龄伤好大半,这一世首次出门就是随父亲去兴济城,找大房借钱。

  一早起来,一家人就忙着收拾,跟以往出门要摆架子显阔不同,此番要装出一副落魄寒酸样,其实也不用太过刻意,只是把平时那些掩饰去除,就是家里当下最真实的状态。

  “父亲,儿想与你们一同去。”

  小美女张玗一副娇怯的模样,用哀求口吻对父亲道。

  张峦拿出封建老顽固的气势,喝斥道:“闺门之女出去走动成何体统?就算真要去孙府,你也不能露面。老大,你干啥呢?”

  张鹤龄正覥着脸跟老娘金氏讨要花销:“爹,等等我……娘,一文钱真的不够啊,中午买俩火烧,我跟二弟一人一个根本就吃不饱,再来一文吧……嘿,谢谢慈母娘亲。”

  金氏抠抠搜搜拿出两文钱,全都被张鹤龄揣进兜里,美其名曰替弟弟保管。

  本来张峦只打算带张延龄出门,不料张鹤龄也央求一起去,反正张家就俩小子,张峦实在拧不过也就应允了。

  “早去早回,城里不太平,可别被什么邪煞给沾上。”

  金氏比较迷信絮叨,在张峦和儿子出门前,好一通叮嘱,“大儿,照顾好伱弟,他身子骨还没好齐全,走久了怕是吃不消,你就随他坐坐,可千万莫要再惹事。他爹,回来的时候不行就雇个驴车……”

  “知道了知道了,娘你咋这么烦?老二,跟着哥,哥护你周全。”

  张延龄在旁听了,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暖意。

  熟知历史的他虽然知道眼前这货以后不是个玩意儿,但兄弟亲情的稳固倒是由始至终,反正就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兄弟俩在不是东西这件事上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就算不是兄弟齐心,也没闹出兄弟阋墙之事。

  如此说来,这个大哥还是可以交的。

  ……

  ……

  张家住的农庄位于兴济城外六七里地,这时代围着县城有不少村镇,加之千里沃野地势平坦,又紧靠大运河,距离官道也近,南来北往行人攘攘,倒也不显得寂寥。

  快到城门时,张峦还在吩咐儿子。

  “到了大宅,都给我老实点,为父准备拿你俩学业说事,跟大宅那边支取几两银子。”

  张鹤龄闻言一脸贼笑:“爹,你都没让俺哥俩上私塾,以我和二弟会那俩字,说要读书上进,人家能信吗?”

  张峦一听来了火气,骂道:“小屁娃娃懂个球?不这么说,还能咋说?”

  张延龄似有意无意提醒:“父亲为何不拿你去国子监读书的事说说呢?爹今年乡试是落了榜,但以爹的学问,考个乡贡当贡监,从北雍肄业就能外放当官,岂不好?”

  此话让张峦一怔,满脸不解:“你从哪儿听来的?不懂别瞎说。”

  嘴上责怪儿子,但这话却在老父亲心中产生涟漪,以至于往后一段路,张峦都在细细思忖。

  张延龄心想,这是打开你心中的潘多拉魔盒了吧?

  历史上要不是因为你在京当贡生,一家老小都留滞京城,恰好碰上太子选妃,否则怎会那么巧天上掉那么大的馅饼砸到你头上?

  历史上的朱祐樘选太子妃,乃成化二十三年正月万贵妃死后仓促进行,当月即完成,并没有在全国大范围遴选,也就是说只选了京郊各处破落户家的女娃,正因为老张家人在京城且在朝中有些许背景,才使得张氏女顺利入选。

  这又不得不提到张延龄的两个“姑父”了。

  徐琼。

  沈禄。

  全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爷仨还没到张家大宅,迎面遇到个堆着笑脸一身蓝衫的书生,老远便打招呼:“这不是来瞻吗?可是要去县学?哎哟,俩小子这么大了?”

  却是张峦的同窗。

  二人寒暄一会儿,来人有些感慨地望向穿着发白旧衣衫的哥儿俩:“来瞻,听说你最近光景不太顺溜,看娃儿都成这般模样了……我这边有家学塾,正在招募先生,每月束脩六钱银子,秋后还能支个三五石米。下次大比还要三年,总要为屋头妇孺做个盘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最近张峦经常进城,少不得借钱周转,这事就在一群认识的人中传开了。

  张峦岂能受得了这种侮辱?

  心高气傲的他当即回绝:“不必了,我打算考北雍,这不正要去大屋谈及此事。”

  “啊?那……祝兄心想事成。”

  此人与张峦作别时,脸上略带揶揄之色,显然他心中早就把张峦当成不切实际空有理想的傻逼,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明说而已。

  张鹤龄饶有兴趣问道:“爹,你要去读书啊?”

  “不然咋样?”

  张峦瞅了小儿子一眼,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小儿子才建议他的事,转眼就拿到同窗面前当自己落魄后拒绝他人援助的挡箭牌。

  张延龄不由在心里感慨,果然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要说不是亲生的都没人信。

  ……

  ……

  父子仨到张家大宅,走的并不是正门,而是侧门,大概张峦也要脸面,借钱不走正门免得被人赶出来时脸上不好看。

  上前敲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

  最后张鹤龄都急了,上去帮着老爹一通猛砸,好歹把里面的人给叫了出来。

  “赶着叫魂呢?哟,这不是二房把门头的爷吗?怎好心上门来了?”

  出来的是张府管事,见到张峦父子三人不太友善,大概张峦以前这种事没少干,谁都知道张峦登门的目的。

  张峦陪笑:“来见二哥,转眼到年关,谈谈地里收成的事。”

  “先等着。”

  对方碍于情面,还是转身进去通传,先把父子三人带到侧院一处鸡窝前候着。

  张鹤龄见到鸡笼里上窜下跳的老母鸡,拿着根草棍就上去逗弄,一边逗一边笑。

  不多时,管事出来,招呼父子三人过了一道门廊,里面是个四方四正的院子,张峦招呼俩小子先在院子里等,他则随着管事进到里面找张家家主张殷。

  “老二,咱走的时候抱只鸡回去,给咱下蛋吃,咋样?”张鹤龄撺掇弟弟。

  张延龄道:“大哥,咱是来借钱的,能别想那偷鸡摸狗的事情吗?人家少只鸡,不会想到是咱干的?”

  “嗯?”

  张鹤龄惊讶地望着弟弟。

  以前跟弟弟谈到这种事的时候,弟弟可比他热衷多了,怎么今天反倒教训起自己来了?

  “老二,你挨了这顿揍,我总觉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那一棍子把你的胆儿都打没了?你不干我干,他要是不给咱钱,看我不把他鸡笼子给搬了!”

  听得张延龄直想给这个大哥翘大拇指。

  还是你牛逼。

  天不怕地不怕,大概你以后也把大明朝堂当成眼前的张家予取予夺吧?

  兄弟俩正百无聊赖,各拿个草棍在地上划拉,对面门口进来个少年郎,十六七岁衣着光鲜,跨步到兄弟二人前。

  “又是你俩?怎跑这儿来了?”

  来人乃张殷的二儿子张越。

  张鹤龄将草棍往地上一丢,气势汹汹:“就算这是你家,但也是张家地头,谁说我们不能来?”

  张越似懒得搭理两兄弟,一副冷漠神色:“别又是跟着你爹来借钱……唉,要点脸吧,怎么不去跟你姑借呢?人家豪门大户,我们小门小户……谁家日子好过了?光有借没有还,如此下去一家要拖累好几家!”

  说完,张越便进里院去了。

  “狗眼看人低。”

  等张越走远了张鹤龄才骂骂咧咧。

  张延龄也看出张越瞧不起自己一家,但要命的是,他觉得人家说得挺在理。

  过不下去了不想着如何创造财富,只想赊借。

  能说人家势利眼吗?

  最多只能说人家耿直,有话直说。

  ……

  ……

  张家正堂。

  张峦坐在客首位子上,正低着头,小心翼翼等着张殷给出答复。

  提出借钱的请求,等着别人找借口回绝,再进行情感上的拉扯,这对借钱人来说最为煎熬。

  “……来瞻,家里近况你不是不知道,陈公致仕后,咱在朝中唯一的凭靠就是你家那位在南京翰林院掌院的徐翰林,关系虽有些疏离,但好歹是个纽带。先前你屡次来借银子周转,我都尽可能通融,便在于此。”

  这说的是张峦当初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徐琼当小妾,为张家获取政治资源的事情。

  而张殷先前愿意借银子给张峦,就是看在其妹夫的面子上。

  张峦叹道:“可惜人在南京,能帮上忙的地方,不多啊。”

  “帮不帮得上忙,都在其次。”

  张殷道,“眼前倒是有个事,要跟你说说。朝中有位锦衣卫指挥佥事,万通万国舅,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庄子基本都在霸州一带,但咱兴济也有他的地……”

  “知道知道。”

  张峦道,“万家几位国舅,在北直隶声名贯耳,权势熏天啊!”

  张殷点头:“这不正好巧了吗,他在兴济的门人,听说你家有个丫头,生得花容月貌,想纳过去当个小妾,先前来我府上问过,我跟他们说,你家妮子已与人许配婚约,怕是不成。

  “我寻思着,要是你同意这桩婚事,把事办成了,以后有万国舅这个高门给咱张家撑腰,无论以后张家在兴济立足,还是你上京求学,甚至求个传奉官,那都是一句话的事情。这种事我到底不能做主,你自己寻思吧。”

第4章 铁公鸡

  张峦从内院出来,没跟两个儿子多做解释,便带着他们出了院门,也不说去何处,一路皆缄默无语。

  张鹤龄忍不住问道:“借钱的事咋样了?二爷肯借咱钱吗?”

  张峦继续沉默以对。

  过了几条街,不远处正是孙府大门,张鹤龄情绪高涨,正要往前走却被张峦伸手拉住。

  “没有晌午时候往别人家里做客的,传出去会坏了名声。”张峦摊开手掌,“把你娘给的两文钱拿出来,咱路边吃碗面。”

  这下张鹤龄不乐意了,那是他凭本事从老娘那儿敲来的钱,目的肯定不是为了买烧饼充饥,在一个十三岁少年眼中那是可以派上大用场的“巨资”,未曾想先被老父亲给盯上了。

  “爹,姐夫家吃得好用得好,为啥不去他家吃?”张鹤龄抗议。

  却见老父亲脸色阴沉,目光冷厉得吓人,只好抠抠搜搜把两文钱掏出来,被老父亲一把夺过。

  张峦自己又从荷包掏了两文钱出来,到了街口,他让两个儿子先找个位子等,而他则过去找店家,争讲了半天才回来坐下,不多时店家捞了三碗宽面过来,只有一碗漂着油星和几片肥肉。

  张峦把那碗肉面推到张延龄跟前,自己只挑了面最少的,拿起筷子便吃。

  “爹,为啥老二那碗有肉?”

  张鹤龄眼巴巴望着有些不甘心。

  张峦道:“你弟养伤,吃点好的怎么了?还不是因为你,就是伱把你弟带出去弄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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