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芳道:“乃山东参政郑时,还有他的一群党羽。本来此事……奴婢得悉后,便想着赶紧禀告陛下,让陛下下一道旨意,让地方上放行。殊知……”
朱见深不耐烦地道:“有话能否一次说完?你当是说书唱戏还要讲究抑扬顿挫,想吊朕的胃口不成?有屁就快放吧……”
“是。”
梁芳急切地道,“奴婢得知,有部分私扣的贡品已流落京城,甚至有人以此赠送朝中要员……
“奴婢本不能确定,但派人细查后发现……事情好像并非是空穴来风。”
朱见深听到这儿,心中的疑惑逐渐解开。
昨日太子送的礼物和今日梁芳所说的贡品,原来是同一批,只是其归属权存在很大问题,到底是梁芳采办,还是太子意外所得……
这中间可是大有讲究!
梁芳说完这番话后,低下头弯着腰,竖起了耳朵,静待皇帝发飙,派人去找回贡品,到时定会细查那些曾持有过贡品之人。
乾清宫正殿内突然陷入到一片死寂中。
半晌后,朱见深把手往上抬了抬,扬扬下巴,喝问:“你细细看来,此物是你采办的贡品之一吗?”
梁芳闻言抬头一看。
皇帝手上正拿着个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棍状物,没有多精致,就像个粗制滥造的竹筒一样,要说这是贡品……
开玩笑呢?
“奴婢,并不知晓。”
梁芳却不敢就此打包票,只能谨慎地禀报,“奴婢也是刚从提举市舶司中官韦眷寄来的书信中,方才得知有这批贡品存在,具体是哪些丢失了,尚不清楚……还请陛下御览。”
梁芳也是有准备的。
有些东西,我说是我的那不好使,需要有确凿的“证据”,而最简单的就是清单这种“物证”。
但他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物证这东西谁先交谁占优。
你交的是物证,而太子交的直接就是物……别人交完东西,你说全都是你的,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朱见深根本就懒得去看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继续追问:“贡品有些什么,你当面见到都不知晓?
“还拿出这样一份清单出来,想让朕帮你挨个比对?你当朕有那闲工夫?哼,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
“奴婢……奴婢……”
梁芳瞬间感觉自己智商不够用了。
皇帝的态度,非常反常!
原本在梁芳的设想中,难道成化帝听说此事后不应该大发雷霆,然后要严办扣押贡品并导致其丢失之人的责任?
怎么会……
是这么个反应?
也太蹊跷了吧!
朱见深黑着脸道:“朕今日心烦意乱,根本就没心思跟你计较那些细枝末叶的事情,朕就问你,要是把一些东西摆在你面前,你是否能认出哪些是丢失的贡品,哪些又不是?”
梁芳听到这里,稍微放心,重重地点了点头:“能。”
“来人呐!”
朱见深突然大喝一声,将梁芳吓了一大跳。
但听朱见深道:“传覃昌,让他把昨日太子进献的东西,一并给朕搬来……让狗东西好好辨认一下,是否为贡品!”
梁芳听到这儿,整个人有点懵逼。
太子进献的东西?
还有可能是贡品?
坏了、坏了!
会不会是我的阴谋,已经被某些朝官发现,他们果断把贡品交到了太子手上,由太子进献给皇帝?
若真是如此的话,那要追究他们跟郑时串通扣押贡品,或是诬陷他们与贡品丢失案有关,道理上就有些牵强了。
哎呀,不对!
我还留有后手,我大可以说那批贡品是郑时故意通过关系把东西交到太子手里,让太子去表孝心,其实是借花献佛,无耻至极。如此就可证明太子并无诚实的品性,且跟东宫一群讲官沆瀣一气,他们想只手遮天,欺瞒陛下!
梁芳到底非泛泛之辈,在没见到太子进献的东西前,就已经开始盘算各种可能,并在心中迅速编写预案,并酝酿待会儿该怎么说。
等了许久。
司礼监掌印太监覃昌才带着几十名小太监匆匆走进殿来,这些小太监手上各自捧着东西,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参见陛下。”
覃昌恭敬行礼,那些小太监则把东西放到面前的地上,然后跪下来磕头。
梁芳恶狠狠地瞪了覃昌一眼,好似在质问,你先前已知有这回事,却不提醒我,故意让我出丑,是吧?
覃昌与他对视一眼,苦笑一下,露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你说要来求见陛下,我哪儿知道你因何而来?
你自己不明说,现在居然还怪起我来了?
毛病吧?
覃昌示意一众小太监赶紧退下,等人全部出了大殿后,朱见深才道:“仔细看看,是这些吗?”
说完转过身,背对覃昌和梁芳,拿起手里的望远镜把玩。
梁芳赶紧拿出清单,稍作比对之后急声道:“正是。陛下,奴婢也不知为何这批贡品,会……会出现这里……奴……奴婢罪该万死。”
覃昌提醒道:“梁公公,你可要仔细瞧好了,这些全都是吗?会不会搞错了?”
“你!”
梁芳指着覃昌,两眼喷火,差点儿就想上前动手。
他本想说,你个老小子不会跟我玩儿阴的,把部分不是昨日太子进献的东西也搬来,故意诓我吧?
朱见深闻言这才转过身来,皱眉问道:“这些全都是吗?你确定?”
梁芳生怕覃昌故意挖坑让他往里边跳,赶紧拿出清单详细比对了半天。
好在现场的东西并没有多少,再加上他为了让自己的“物证”更加逼真,很多奇花异草都画了草图,这样更方便他辨认。
“回陛下,全都是。”
梁芳恭敬回道。
朱见深眉头紧锁,喝问:“你是说,你手下自南方采办了一批贡品,送京路上被地方官员带人扣押,这批贡品却不在官府的府库里,有部分流落到了京城,甚至为太子所得,还由太子进献给了朕……是吗?”
“奴婢该死!”
梁芳心知,这会儿不能直接挑拨皇帝和太子的父子关系,至少要表现出自己毫不知情,甚至是愿意担责的高姿态。
朱见深板着脸道:“你该不该死,朕不想过多评述,朕就想要个实话。”
梁芳马上换上悲切之色,带着浓浓的哭腔道:“奴婢真该死啊……若奴婢知晓这批东西已为太子进献给陛下,奴婢绝对不会再跟陛下提及。总归都是送给陛下,谁送都一样。请陛下宽恕奴婢的唐突和无礼。”
旁边的覃昌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由暗自发笑。
你梁芳装腔作势的水平可真高啊,这要是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你是那种忠君体国的大善人呢。
但对于熟知你为人的我而言,你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诬陷栽赃东宫,却被人棋高一着给算计了,最后不得不编造出一个破绽百出的理由,妄图让陛下相信。
现在就看陛下的反应了。
朱见深一张脸涨得通红,浑身颤抖个不停。
但无论是梁芳,还是覃昌,都没搞清楚皇帝因何而怒。
覃昌心下诧异,连忙道:“陛下,经过梁公公提醒,奴婢似乎记起来了……昨日太子进献这批贡品时,曾说这些贡品乃东宫讲官在宫外意外所得,好像他们也不知这批东西自何而来,蹊跷之下,便悉数上交,让太子定夺。
“而太子为表孝心,得到后第一时间就交给了陛下,并非有意遮瞒。”
这话听起来既像是帮梁芳鸣冤,又像是在替太子说话。
两不沾!
朱见深厉声喝问:“那……这些东西为何会被人送给了在京官员?他们不知这是贡品吗?”
梁芳见状,心里暗自得意,看来皇帝这回是真的动怒了,急忙跪下来磕头:“奴婢该死。”
“朕说过,你该不该死以后再议,朕现在只想听你讲实话!此时此刻你心中有何想法,只管说来听听,再绕来绕去说一些云遮雾绕的浑话,朕立刻就让你去死!”
朱见深表现得怒不可遏。
梁芳颤颤巍巍道:“奴婢觉得……乃……是有人认为这批贡品劳民伤财,不想让奴婢……贪那滔天之功,所以便借助在京官员,把这批东西进献给太子,让太子上呈……以换取陛下对太子孝心的认可。
“奴婢……奴婢也不知具体情由,只能妄加揣测。还请陛下息怒,别伤了龙体。”
梁芳这么说,内心难免有些失望。
本来可以借助这件事,一次性就把跟东宫有关的数十名朝中大员给拉下马来,结果现在只能告他们帮太子冒功之罪,皇帝派人调查后或还认为太子及这群官员不知情,惩处时罪行可就轻太多了,甚至可能只追究郑时一个人的罪。
甚至在经历这件事后,那群朝官知道原委后还会跟自己势不两立……本来想逼这群人罢官的罢官,禁言的禁言,让他们以后不敢再为易储之事为太子求情,彻底断掉太子的羽翼。
现在倒好,似乎是……适得其反了。
朱见深仍旧很生气,抬起了手中之物:“朕再问你一次,此也是你那批贡品之一吗?”
梁芳很疑惑。
他心中还在纳闷儿,陛下对贡品丢失之事表现得很生气,怎不就此展开诘问?比如那件黄珊瑚,就很有说法,为何单单对一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物件儿如此在意?
还追问我这件东西在不在贡品之列?
贡品清单所列那么多,我也记不清是否有这么一件东西,难道是下面的人在栽赃时送错了?
还是说……皇帝故意试探我?
我若说“是”,但这件东西其实并不是,自有出处,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那我到底应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呢?
头痛啊!
梁芳显然摸不透皇帝的心思,他只能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覃昌,毕竟这件事只有覃昌清楚底细,要是覃昌肯帮自己一把……那二人的关系也不至于闹得太僵。
覃昌领会到了梁芳的意思,适时发声:“梁公公,你就照实说,那东西是否贡品就可以了。
“话说此物名为望远镜,乃是一件极其神奇之物,可将远处之风景置于眼前,陛下当时便说,此物可以多置办一些回来,或可用于西北战场。
“昨日太子进献给陛下,当时陛下还很纳闷儿,太子足不出东宫,怎会得来这般好东西?要真是地方进献的贡品,不慎丢失,却又被太子偶然获得,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梁芳一听顿时明白过来。
皇帝之所以这么在意这件东西的来历,是因为太子冒领了不该有的功劳。
一般贡品只是玩物罢了,徒有其形,赏鉴过就可以扔到一边。
现在皇帝却看中了这个名叫“望远镜”的东西的巨大战略价值。
梁芳一想,这么好的东西,怎可能是与世隔绝的东宫太子所能拥有?
肯定是我那批贡品里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