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岐和陈钺二人都是因罪去职,素为清流所不耻。
“好在梁公公在朝人脉宽广,万阁老和刘阁老也都秉承公义,只要这次的事能成,徐佥事定能把关系打通,以后无论咱做什么,都算是有强力臂助了。”陈麟给张殷规划美好的未来。
这里就不得不提及如今大明内阁硕果仅存的两位阁老,万安和刘吉,那是一等一的老滑头。
清流儒官眼中,朝廷的昏暗就是因此二人而起,自从“纸糊三阁老”中的刘珝致仕后,万安和刘吉就充当起了透明人的角色,在自诩忠直的文臣看来,他们除了好事外那是什么都干。
“我这同宗胞弟啊,唉……”
张殷脸上满是无奈之色,差点儿想拿出大家长的气概,马上冲进被官府封禁的王家院子把张峦叫出来好好教训一顿。
正说着话,门口家仆急匆匆进来:“老爷,出事了,咱……咱们城外那位爷已经从王家出来了,听说顺利把王家的疫病给控制住了,王家无一人去世,兴济为之震动……官府正派人前去褒奖。”
“有此等事?”
张殷霍然站起。
陈麟问道:“听说他出手治疗的是痘疮?还真给他治好了?”
家仆回道:“外面是这么传的,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尚不清楚……要不老爷您亲自去看看?”
“这不胡闹吗?”
张殷有点六神无主,来回踱步,“我张家几时有人当过大夫?来瞻简直是胡来!我张家累世的好名声都被他给败坏了。”
旁观者清,陈麟倒得很冷静,提醒道:“这不是平安出来了么?先去问问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若是真能治好痘疮,或许以后有机会进太医院……呵……”
听起来像是好话,但更多却是讽刺。
当官的怎么可能瞧得上大夫?
尤其两家都曾出过封疆大吏,显赫一时,可不是大夫区区“中九流”的社会地位所能比拟。
张殷道:“你且先回,我这就去找来瞻,倒是要好好问问他到底要作甚!婚事你尽管放心,不管怎样都要促成,咱本地官绅的大事,绝不能因他一人而耽搁。”
……
……
张府内。
张家老少把来客一一送走,村里人嚷嚷着要摆庆功宴,张峦这次出尽风头,也需惠及乡里,于是张峦大手一挥,从王家给的五十两银子的酬金中拿出二两来,让人置办流水席,就在家门口吃席。
张峦背着手回到正堂,一脸的意气风发,却见张鹤龄正在翻秦掌柜送来的两口箱子,当即呼喝:“臭小子,脏手离那些好东西远点……被伱摸过可就不值钱了。”
金氏围着条围裙从灶房出来,为了给门外正张罗着陆续摆开的流水席省钱,她想亲自下厨,听到张峦的话,不由好奇问道:“老爷,这些都要变卖吗?”
“能卖出去几样是几样。”张峦满面春风,“回头让孙府的人看看,人家送我的礼,是不是比给他的更为丰厚!谁敢说我张某人只乃一介闲人?现在不是王公贵胄来跟咱家联姻,我还不认呢!”
张延龄一溜小跑过来,笑着问道:“爹,你明天要进城给人治病吗?”
“当然。”
张峦一脸嘚瑟,随即想到什么,问道,“儿啊,你先前说的那本医书,到底是在哪儿看到的?要是有人也会这种治病的手法……”
“爹只管放心,那本书咱这边没人见过,其实很多人根本就不理解上面的内容,只要你按照书上列出的步骤施为,绝对会让你成为当世名医。”
张延龄笑着鼓动老父亲。
张峦皱眉不已:“你个娃娃说得太过邪乎,为父岂能全听你的?不过今天外间议论纷纷,都说我这次不会是撞了大运吧?要是多去几家,保不齐也染个什么怪病回来,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金氏听了心里一突,迟疑地道:“那……老爷,咱还是别去了,有这五十两,做什么都够了。”
“不行。”
张峦却很坚持,“既然开始了,岂有半道收手的道理?别人信任有加,请我上门出手诊治,最后不管成不成都是命中注定……当大夫的不都如此吗?”
嘿。
张延龄心说。
便宜老爹真有当神棍的潜质。
居然了解大夫这一行最大的潜规则,那就是不论是否管用,先要取信于人……反正很多药都是安慰剂,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若再拿个幡提个拂尘,完全可以出去跳大神了。
张延龄赶紧摒弃这可怕的念头。
我来大明是要将中医发扬光大的,而不是来发展巫术的。
“我一定要通过这件事,把乡贡的名额争取回来,若不用考核就能到手再好不过……入北雍镀层金后出来,但凡时运好一些就能在衙门口混个一官半职,就算当不上教谕,当个学官也是好的。”
在大明,想当县学教谕,基本上都要有举人功名。
但做一般的助教要求则没那么严格,衙门内知县以下官职除了举人能当,一般的贡生和经过严格挑选的生员也可以充任。
而张峦似乎已把人生目标定为当个不入流的小官。
张延龄心说,老爹看似胸有大志,眼光还是太过短浅。
要是告诉你未来你会当大明的国丈,你的追求是不是能高一点?
……
……
临近日落。
张殷亲自登门,看到门口零散的吃席乡亲,不由皱了皱眉头,进入院子后看到迎出来的张峦还恶狠狠地瞪上一眼。
堂兄弟二人进到正堂,这次不允许旁人入内,但因为张家宅院没什么密闭性可言,并不影响“隔墙有耳”,张延龄就在一旁的屋子隔着道木板墙听二人对话。
“来瞻,你怎么回事?当日在府上说得好好的,婚事你也没反对,怎么转头就一门心思去给人治病?你要把张氏一门多年积累的好名声给败光是吗?”
张殷语气不善。
张峦笑道:“二哥你消消气,你提的婚事,我本来不反对,但我打听了一下,万家二国舅死了好几年了,这桩婚事肯定有问题……我怎敢轻易答应下来?”
此时张峦说话中气十足,嗓门儿也大了几分。
一来是因为在自己家中,二来是因为有了银钱傍身,无需再看人脸色。
“这是十三两银子,特地称好的,按九五折色……要是你不满意,回头再送一些过去。”张峦仰着下巴,趾高气扬道,“如此一来,咱两家的陈年旧账可就算清了。”
张玗听父亲和堂叔在隔壁谈论自己的婚事,赶紧凑到弟弟身边,也想偷听。
“嘘,姐,你小心点。”
张延龄发现姐姐软玉温香的身子贴到了自己后背,好在他年纪小,亲姐弟间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但还是小声提醒一下。
“知道了,就你话多。”
张玗说完白了弟弟一眼,继续竖起耳朵倾听。
张殷道:“我是为你这几两银子来的?今天刚见过克宁,他从京城返乡就为此事,明说了吧,其实这次说媒的对象乃锦衣卫指挥佥事,出身万二国舅家的徐佥事……他义父乃御马监太监梁芳梁公公,你应该听说过此人威名。咱河间府诸多在朝官员前途,全系于你一人之身!”
张峦笑道:“他二爷,说话大可不必如此危言耸听,我又不在朝堂,怕什么?再说联姻对象不过只是个锦衣卫军户,怎么就谈到本地朝官前途系在我一人身上了?我帮了忙,谁会记得咱的好?我一不当官二不图财,为何要舍弃自家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喂那豺狼虎豹?”
“你!”
张殷颇为无语,“咱河间府在朝官员向来同气连枝,你不想当官?还是不打算让子孙当官?”
“就我?还有鹤龄和延龄?他二爷,我看还是算了吧。”
张峦颇有自知之明。
自己连举人都考不上,想通过科举入仕太难了,只能寻求通过非正规途径在衙门当个芝麻大的小官。
张殷气愤地质问:“聘礼你也不要吗?五十两雪花银……可以再给你加三十两!你想入北雍读书,也帮你打通关节……哼,你要是再不满意,以后张家家主你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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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神医和神棍只一步之遥
送走张殷,张峦脸上满是犹豫之色,显然之前张殷一番话戳中他内心软肋。
“老爷,咱不会真答应他二爷所请吧?什么锦衣卫指挥佥事,听都没听说过,想来年纪应该不小了,孩子嫁过去当个妾多委屈……”
金氏这会儿坚定地站在了女儿一边,不想让女儿跳火坑。
张峦抬头看了看家人,尤其是一脸紧张兮兮的张玗,叹道:“你以为我想吗?孩子的两个姑姑嫁得不也挺好?谁不是当妾?”
金氏抹着眼泪:“就是不想下一辈也步上一辈人后尘。”
张延龄道:“爹,咱不都说好了么?有银子就举家进京,为什么非要考虑二伯的提议呢?他没安好心啊。”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
张峦先是出于习惯骂了小儿子一句,随即想到最近自己身上得来的荣光全是靠这宝贝疙瘩,略显惭愧道,“为父之所以考虑这件事,也是在想,朝中那位梁公公跟李公关系莫逆,而李公又深得陛下宠信。如果能巴结上梁公公,以后本地官绅都会给咱面子,咱走到哪儿都可以抬头做人。”
张延龄想都没想便道:“那个风光无限的李孜省,好日子眼看就要到头了,父亲可别犯糊涂……再者说了,二伯让我们把姐姐嫁给的对象只不过是个卖妻求荣的小人,跟太监梁芳、通政使李孜省并没什么直接关系,父亲凭什么认为出卖了姐姐就能换得政治利益呢?”
张峦被说得一愣一愣的,瞪大眼睛看着儿子:“老二,你在说啥?伱咋知道梁公公和李公名讳?你……”
张延龄不由摇头苦笑。
差点被便宜老爹打败。
不就是想跟御马监太监梁芳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进而通过梁芳影响到通政使李孜省?
这个李孜省,可是明朝成化年间一个牛逼人物,非传统读书人出身,靠道家方术成为皇帝近臣,先是做到钦天监正,后来更是进为通政使、礼部右侍郎。别看只是个通政使,但朝中用人,宪宗多仰仗他,基本上没有他举荐,就不可能得到官位。
“泥塑六尚书”乃至“纸糊三阁老”,在李孜省面前根本就是摆设。
当然李孜省的下场也很凄惨,弘治登基后,即便考虑到朝堂经不起折腾,还是把李孜省给杀了,主要是这人引发众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爹,还是听我的吧,想办法混进国子监才是正事……这两天你不是要进城给百姓预防痘疮么?就别理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等咱到了京,姐姐一定能嫁个好人家。”张延龄固执己见。
张峦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老二,家里到底谁做主?”
张峦突然觉得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受到挑战,板起脸来,“你最近的表现是有进步,但也不能翘尾巴!为父做什么事用不着你指手画脚……你姐姐的婚事,也轮不到你来说!滚进屋去,我跟你娘还有话讲。”
……
……
张延龄被勒令到耳房面壁反省。
张玗跟着一起进屋,望向弟弟的眼神除了感动外,还略带几分依恋,这是之前不曾有过的情况。
“延龄,那些朝堂上的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张玗轻声细语问道。
张延龄道:“姐,为了你的事,我到处奔走,总算打听清楚了……那个姓徐的锦衣卫指挥佥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他靠出卖妻子从万二国舅那里拿了一大笔钱去江淮贩卖私盐,倚仗万家的权势赚得盆满钵满,发家后回京潜入万府跟妻子私会,把撞破奸情的万二国舅给气死了,又用万家的钱给自己捐了个锦衣卫千户的官职,更是拜太监梁芳为义父,这才有今日的风光。”
“哦。”
张玗蹙眉,“这种人好生可恶。”
张延龄凑过去小声道:“姐姐乃人中龙凤,将来是可以做一国之母的,在婚姻大事上一定要跟爹据理力争。爹耳根子软,若是咱什么都不说,他还以为他做的决定都是对的,咱千万不能委屈自己啊!”
“可是……我说了,爹也不听啊。”
张玗嘟着嘴,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看向张延龄的目光却越发明亮。
张延龄脸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那姐你就听我的,我帮你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