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60节

  一个一尺长、半尺高的机械手臂,出现在了朱翊钧的面前,前面长着一个钳牙,一共有五个操作杆,制作极为精良,钳牙、手腕、肘部、肩部,充斥着机械的美感。

  “这个怎么玩?”朱翊钧兴致勃勃的问道。

  给孩子玩?!他还没玩够呢,等他玩够了才轮得到朱常治!

  “这个操作杆可以控制钳牙,向前推是夹紧,向后拉松开。”朱载堉开始展示他设计的玩具,这些玩具其实都是液压传动的应用,都没有落实到大型机械之上,机械设计还需要进一步的完善,尤其是动力方面。

  但是玩具,也就是展示原理的模型,已经完全做好了。

  “这一个操作杆,向前推可以正向旋转钳牙的手腕,向后拉则是逆向旋转手腕,第三个推杆,是手腕弯曲,第四个推杆则是肘部向上向下移动,第五个推杆控制肩部,最后一个旋钮控制转向。”朱载堉握着四个小摇杆,演示了一遍,让机械爪夹起了一个木块,而后旋转放入了另外一个盒子里。

  “厉害啊!”朱翊钧忍不住的赞叹道:“让朕来试试。”

  朱翊钧玩的不亦乐乎,王家屏、万文卿、伍维忠等人也是跃跃欲试,朱翊钧也没独占,将玩具让给了他们三个人,一堆大男人围着一个玩具,折腾了二十多分钟,才算是结束。

  “好东西,好东西。”朱翊钧还是忍不住说道。

  “这个呢?这个是什么?”朱翊钧询问起了第二个玩具,这个玩具比较简单一共三个拉杆。

  朱载堉一边演示一边说道:“举升机。”

  在朱载堉手中,举升机的爪子,一点一点的升了起来,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朱翊钧想到了后世的叉车,这个举升机和叉车很像。

  这都是液压传动的应用,五花八门数不胜数,这是一种全新的传动方式,机械手臂、举升机、压块机、液压减震等等,朱翊钧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全都出现在他的面前。

  “治儿有福气啊,皇叔给他亲自制作了这么多好玩的玩具。”朱翊钧对此物爱不释手。

  万文卿、伍维忠那两个眼睛都放着光。

  果然,机械天然吸引男人的目光。

  朱载堉今天,讲解了液压原理的发现过程、阐述理论论证、呈送了实践的结果、并且通过玩具做了未来的展望,整个过程,朱载堉认为是成功的,吝啬的陛下一再表示要加钱,就看的出陛下对格物院的工作非常认可。

  整套流程,不是朱载堉搞出来的手笔,而是阁臣、礼部尚书、皇家理工学院祭酒万士和设计的,万士和认为:每次格物院献祥瑞,就红绸布一盖,讲什么内容都没有铺垫,平铺直叙,搞得陛下每次都对格物院的新成果没有什么清楚的认识。

  这怎么能行呢?!

  也就是格物院实力足够的强横,每次推出来的新物件,都对大明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不然的话,根本骗不到一点经费!还想让陛下乖乖掏钱?

  王婆卖瓜还知道自卖自夸呢!

  这一次,万士和选择了包装,将新技术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将其应用场景讲明白,故事讲得好,经费少不了。

  朱载堉完全不会讲故事,或者说根本没那个心思去讲故事,获得经费全靠实力。

  万士和这一次的包装无疑是成功的,至少朱翊钧在本就有的激励机制上,额外进行恩赏。

  “臣告退。”朱载堉办完了自己的事儿,没有多留直接就走了,藩王涉及政务是一个很蠢的行为,朱载堉只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探索认知世界的边界,他不是愚蠢,只是觉得这些事不值得他费那个心思罢了。

  “王巡抚以为如何?”朱翊钧看向了王家屏,整个过程中,王家屏都表现出了士大夫的从容和淡定,表面上看波澜不惊,但是他眼神中的神采飞扬,还是让朱翊钧察觉到了王家屏内心深处的悸动。

  “皇叔有德于天下。”王家屏郑重的说道:“日后或许人们不会知道王家屏,不会知道王崇古,但一定会知道皇叔朱载堉,他必然成为历史长河里的一座丰碑。”

  已经不是磐石了,而是丰碑,足以让日月星河变色的丰碑,人活一辈子,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显然朱载堉活的重于泰山。

  王家屏手微微前探的说道:“咱们大明宗亲里,还有没有这样的人杰?”

  “王巡抚是不是太贪心了些?一个就已经是祖宗保佑了!”朱翊钧笑的很是阳光灿烂,他其实也有这个想法,后来对十王城里的宗亲们摸查了一遍,真的没有了,人心都是如此的不知足,有一个仍不满足。

  “是臣太贪心了。”王家屏极为遗憾的说道,不过一个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大明的藩王们都感谢德王朱载堉,他的出现,让大明宗亲们不再饱受批评,宗亲不再是单纯的掏空国朝的蛀虫,风评上虽然没有变好,但是毫无依据的谩骂与指责已经消失,更多的是对宗亲待遇的讨论。

  “王巡抚从广东而来,入京后最大的感觉是什么?”朱翊钧询问着王家屏入京的感受,本意是联络感情的闲谈。

  虽然王家屏只做过朱翊钧一刻钟的帝师,而且还是王家屏和范应期两个人联手,都没撑过一刻钟的时间就跑到场外求援去了,但王家屏现在毕竟是广东巡抚,而且干的非常不错,叙旧,就是联络感情最好的方式。

  王家屏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陛下觉得新政的最大敌人是什么?”

  “反对派?”朱翊钧给了一个答案,维新派最大的敌人,不就是顽固守旧派吗?守旧派不是个贬义词,顽固守旧才是贬义词,张居正就是个守旧派,但他不顽固。

  “新政最大的敌人,就是新政的成功。”王家屏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真正行之有效的革新,一旦成功,便会让产生维新的原因消失,只有宿弊消失才意味着成功;革新由于其本身巨大的成功,反而变得不可理解了。”

  “嗯?”朱翊钧猛地看向了王家屏。

  实践果然锻炼人!

  自古以来,每一次的变法,都是因为社会的激烈矛盾造成的,而新法的成功标志,就是缓和了矛盾,矛盾被缓和,产生维新的原因消失不见了。

  人们会忘记为何而出发,对那么激烈的手段,感觉到不可思议,进而提出批评。

  一如人们总是批评商鞅秦制的严苛、批评汉武帝的穷兵黩武、批评王安石多此一举不切实际、批评朱元璋的残暴,批评朱棣独占海贸厚利的贪婪。

  历史就是个圈兜兜转转,螺旋上升,循环向前。

  王家屏不是在危言耸听,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张居正对节俭的严格要求。

  大明国朝如此的富有,为何要求皇帝节俭?甚至弄的陛下过于节俭了,是不是张居正苛责导致?这样的疑问,这样的声音已经出现。

  朱翊钧记得,记得皇陵五十万银还欠了十一万银的窘迫、记得大明军不足饷、记得大明百官连俸禄都领不到、记得大明户部只能做三个月的度支,现在户部的抠抠索索,完全就是穷怕了。

  “你说的很对,新政最大的敌人,就是新政的成功。”朱翊钧摇头说道:“也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悲哀。”

  “应该庆幸。”王家屏十分确定的说道:“新政能够成功,说明度过了一场波及整个天下的危机,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朱翊钧正要开口说话,但张宏手里拿着一本杂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儿。

  “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朱翊钧眉头一皱,张宏绝对不是一个不知道轻重的人,既然有话要说,自然是十分重要的事儿,甚至需要打断奏对也要奏闻皇帝。

  “那个林辅成又写了一卷游记。”张宏将手中的杂报递上。

  “他写就写呗,还非要这个时候…”朱翊钧拿过了杂报看了个开头一句话都没说完,就停下了,认真看起了逍遥逸闻,这篇杂报上的内容,就是林辅成一直想写没写的那一卷,官逼民反。

  只不过林辅成没有那么的直白,留足了空白,但只要是读书人,都能品出其内涵来。

  “朕就知道,他已经动心起念,怎么可能憋的住呢?”朱翊钧笑着摇了摇头,把杂报递给了王家屏说道:“的确,新政最大的敌人是新政的成功,但总有人不厌其烦的跳出来,告诉所有人,当时为什么出发。”

  林辅成这个家伙,不被人喜欢,他总是在戳破鲜花锦簇,将遮羞布一把撕开,将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所有人。

  “啊这,臣倒是多虑了,这闫氏干的这些事儿,的确是猪狗不如,一如当初的孔府让人给狗送殡。”王家屏看完了杂报,反倒是有些释然了,他担心人们忘记,其实是杞人忧天,大明的肉食者们总是用自己的下限告诉所有人万历维新的理由。

  保定府祁州闫氏把一户人家给活埋了,埋的地方是堆粪坑,也就是说这一户老少全都堆肥了,动手的是佃户,如果不肯干坏事,就会被退租,佃户们没得选。

  事发之后,祁州州衙抓了个替罪羔羊草草了事。

第552章 权利无限大,责任无限大

  祁州堆肥案,是林辅成在逍遥逸闻里对整个劣绅阶级的控诉,是大明自耕农破产的典型,更是对朝廷的指桑骂槐,这种指桑骂槐,是朱翊钧这个黄公子允许的。

  朱翊钧从来不是一个只能听好听话的人,连道爷都能容忍海瑞的治安疏,朱翊钧自然容得下一个想让大明更好的自由派笔正。

  当生产资料高度集中的时候,必然带来不自由,也就是强人身依附,当祁州闫氏让这些佃户坑杀那一户全家老小时,佃户不得不做,不做就会被退租,对于佃户而言,退租等于饿死,在这种情况下,佃户只能如此为虎作伥。

  乡贤缙绅威逼佃户进行底层互害这种本事,就如同吃饭喝水的本能一样。

  被坑杀的这一家人,姓陈,一共九口人,老父亲已经六十岁的高龄,家里有53亩田,有四個儿子,两个娶妻,矛盾的冲突不是田亩,而是娶媳妇。

  陈老三和临村的一个姑娘之间眉来眼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事生产的大小姐,那是大户人家才能养得起的,没有门户的穷民苦力,家里的姑娘也是劳力,两家田比较近,田间地头干农活,就互相有了情愫。

  陈老汉把脸装进了兜里,去上门说亲,姑娘是满心满愿,而姑娘的父亲欠了祁州闫氏的钱,再加上陈老汉给的聘财也不算少,三亩地加上三两银子和两石的粮食。

  三两银子可以还债,两石粮食可以供今年家用,三亩地可以保证日后的收益,陈老汉诚意十足,姑娘愿意,父母也觉得聘财给的很足。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本来这就是个很普通的农户嫁娶之事,两个村里敲锣打鼓准备着久违的热闹。

  万历二年七月,陈老汉从驿站赁了匹驽马,给驽马戴上了大红花,驿卒负责牵马,水马驿站还把废置了许久的旧轿子拿了出来,收拾出来,作为新娘的抬轿,自然不是什么八抬大轿,但两人抬的轿子,在乡野之间也是很有面子。

  七月八日,陈老三去接新娘,接回来,祁州闫氏的大少爷就到了,要喝喜酒。

  陈老汉带着儿子们,点头哈腰的把闫少爷给迎进了门,还觉得很有面子,这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缙绅,闫氏大少爷闫有礼!

  闫有礼席面一口没吃,对于乡野的席面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十几桌就杀了一头猪,能有什么油水?闫有礼此行的目标,是刚入门的新媳妇。

  或者说这是他很久很久前就盯上的目标,本来新媳妇的家里都要破产了,这新媳妇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煮熟的鸭子,突然就飞走了,陈老三居然敢娶了他要的侍女。

  入洞房的时候,闫有礼带着自己的走狗进了洞房,要闹洞房,按照乡野的习俗,闹洞房这种陋习,是非常普遍的,热闹热闹,让年轻人不要那么害臊,晚上就放的开。

  这是一种陋习,多少仇怨都是从闹洞房开始的。

  朱翊钧接触最多的阔少是被王崇古宠坏了的逆子王谦,虽然王谦和父亲常常父慈子孝,在京堂闹出了不少的笑话,但王谦的成长经历也是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算是见多了人间事儿,做事颇有底线,或者说对世界的美好仍然存在追求。

  王谦这个阔少做事有章法有底线,不代表天下势要豪右的纨绔子弟都是这样。

  闫有礼进了洞房,大半夜才走出来,如果仅仅是和狗腿子把新娘给绑了,然后狠狠的羞辱了也就算了,这种事常有,老陈家也只能忍了这口气,闫有礼最过分的是把人家明媒正娶的媳妇,给弄死了。

  活活折磨到死。

  陈老汉找了里正,里正带着县衙里的邢房吏员去了闫有礼的家里分说此事。

  闫有礼没在家,说是出去游学了,闫有礼的父亲闫崇义根本没出面,让义子出面处理此事。

  说是义子,其实就是家里狗腿子头子,闫崇义让义子处理,义子表面上客客气气的送走了陈老汉、里正、邢房吏员,那真的是非常客气,甚至还说孩子不懂事,陈老汉一家为了娶媳妇的花销,他们闫家赔了,至于新媳妇家里,闫氏也去赔偿。

  这个义子是典型的笑面虎,当着衙门的人,说着息事宁人的话,转头带着狗腿子来到了陈家村。

  看起来是来赔钱的,但其实根本不是,义子狗腿子把陈老汉一家给砸的稀巴烂,把家里养的狗给割了脖子,倒挂在了新媳妇死的屋子里,说是要驱邪,血流的满屋子都是,像极了新媳妇死的那天。

  乡野之间,存在着普遍的抗税,陈家村陈家村,自然都姓陈,村里的人听闻这闫家人还敢来,就拿着锄头之类的东西,准备让闫家的走狗哪来的回哪去。

  义子不慌不忙,他将十两银子扔在地上,说谁把陈家一家堆了肥,这十两银子就是他的了,如果今天老陈家一家九口人,没有被堆肥,陈家村所有人一亩地都别想种,整个陈家村有八成都是佃户,租着闫家的田亩耕种。

  最后结果就是陈家一家九口被堆了肥。

  这个案子发生在万历二年。

  林辅成在逍遥逸闻里,对祁州州府进行了留白,并没有说明祁州在整件事情里起到的作用,但是大明的读书人都不是傻子,稍微读一读就会自然而然的发出疑惑,衙门在干什么?仅仅是不作为那么简单吗?

  闹事的刁民陈老汉一家被堆了肥,民不告官不究,没有了事主,案子自然了结了,五十亩的田也都归了闫氏,闫崇义还专门去了趟陈家村,把这五十亩地给了带头坑杀陈老汉一家的佃户,这佃户摇身一变,成了陈家村的恶霸。

  闫有礼自然是游学归来,继续横行霸道,为祸乡里。

  陈老汉有四个儿子,一家九口被堆肥这个案子没有结束。

  陈家村有另外一户,一共三口人,老父亲久病,家里能卖的都卖光了,实在是饿急了,这家里的小儿子,就去这五十亩田里偷红薯,恶霸第一次抓到之后,将其吊起来打了一顿,说再偷就一并堆肥。

  跟饿肚子的人讲礼义廉耻是一种十分无耻的行为,这一家老弱又去偷了红薯,恶霸把这一家三口也堆了肥。

  恶霸也有话说:我话都放出去了,再偷红薯不堆肥,那日后十里八乡的穷人,都到他田里偷红薯怎么办?

  后来这堆肥就成了祁州地面坑杀的代名词,蔚然成风。

  去年闹了虫灾,高阳何氏不减租被灭了门,这闫氏就减租了吗?也没减租,灾年不减租,必起匪患,闫氏家大业大,地方的山匪无法攻破闫氏的圩寨。

  整个保定府共有圩寨604处,圩就是用土石筑成的围绕村镇的墙。

  林辅成说:自庚戌俺答入寇,京畿山匪横行,前抚臣仿坚壁清野法,使民筑土为圩,修兵器以自卫,数年,各处圩主抗钱粮,擅生杀,州县官禁令不行。

  就是俺答汗入寇后,让百姓自己建立圩寨自卫,保定府地面建了604个圩寨,俺答汗已经死了,可是这圩寨还在保定府,这些个圩主带头抗朝廷钱粮税赋,还擅自杀人,衙门的政令根本无法通行,屡禁不止。

  从陈老汉一家的惨案开始,从小到大,扩大到了保定府的‘圩寨’社会。

  这就是闫有礼敢在新婚之夜把人新娘子直接弄死的背景,他们根本不怕什么公序良俗,也不怕律法,因为他们就是地方的公序良俗和律法。

  如果说读书人满肚子的阴谋诡计,读书人无法反驳,但如果说读书人看不懂林辅成到底在说什么,那就不配叫读书人了。

  整篇文章里,林辅成骂的只是祁州地面的州衙?保定府衙?他连带着朝廷一块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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