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61节

  嘉靖二十九年的虏入,造成了保定地面普遍存在的‘圩寨’社会,也造成了成千上万个陈老汉一家的悲剧。

  新政为什么出发?不就是西北虏变,东南倭患,把整个大明江山社稷折腾的千疮百孔吗?

  所以,不必担心新政的成功让人们忘记维新的理由,因为大明的势要豪右总是用自己的下限,告诉天下人,当初为何要出发。

  “这个林辅成不就是个笔正吗?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儿的?”王家屏看完了逍遥逸闻,立刻有了疑问。

  朱翊钧摇头说道:“保定地面就是借着林辅成的嘴,希望引起朝廷的重视,林辅成到了,当地想要进步的官员,那都是跟闻到腥味儿的猫一样,生扑了过去,恨不得把所有的事儿,都告诉林辅成,生怕林辅成知道的少了。”

  林辅成进入保定地面,就有缇骑保护,缇骑没有隐藏身份,掏出了虎蹲炮剿匪的那一刻,整个保定地面的官员,都知道,这就是皇帝探闻民间的眼睛和耳朵。

  林辅成都不知道黄公子的真实身份,因为林辅成没办法考功名,他不在这个体系内,对缇骑在朝堂的生态位没有一个很清楚的了解。

  “以王巡抚看来,保定地面的事儿,该怎么处置?”朱翊钧询问王家屏的意见。

  “拆圩寨,坑劣绅。”王家屏想了想更加准确的说道:“坑,就是堆肥,矛盾激化到了这个地步,不把这些个劣绅恶霸堆肥,是无法震慑的,乱世用重典,当地圩寨已经是谋反了,朝廷的政令无法通行,那不就等同于占地为王?”

  劣绅,是王家屏的形容和定性,乡贤缙绅里不是没有好人,比如大明皇帝的农学老师徐贞明的老师马一龙,就是典型的好人,一辈子都在带着流民垦荒种田,当然他的努力成果,在他死后,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一直不对乡贤缙绅进行区分,这些好人也会变成坏人。

  就是按照封建帝制的律法,闫崇义、闫有礼这些劣绅,被堆肥一百次都够了。

  皇帝是天下最大的士绅,就是士绅头子,士绅头子制定的律法里,闫崇义和闫有礼也应该被坑杀堆肥,因为他们结圩寨对抗朝廷政令。

  “保定地面官员也要被追责,尤其是祁州州衙,一体褫夺官身,流放绥远,戴罪立功,对于包庇纵容闫氏大逆者,一体坑杀堆肥。”王家屏进一步提出了处置意见,保定地面官员都要被普遍惩罚,祁州府衙要一锅端。

  具体包庇案犯的祁州地方官,要同等处置,方才能够平息民愤,没有祁州州衙的包庇纵容,闫氏不可能如此的嚣张,徐阶都没敢这么恣意妄为。

  王家屏的确很擅长装糊涂,但有些事他不会装糊涂,他顶着被弹劾的压力,也去看了范应期。

  王家屏想到了一个人,正统年间的辅臣杨士奇,杨士奇的儿子就是如此在地方草菅人命,为祸乡里。

  朱翊钧笑着说道:“有理,那就依王巡抚之言,朕也是这个意思。”

  保定巡抚辛自修其实早就在密疏中把事情说的很透彻,跟着林辅成的缇骑陈末也进行了奏闻,林辅成的文章写出来王公子要看,黄公子也要看,看过之后才允许发表,也不是没有审核的。

  林辅成能说出来,其实大明皇帝、缇帅、刑部、保定地方已经做好了解决的准备。

  王家屏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以为如何处置为宜?”

  他不提坑杀,陛下就不做了吗?王家屏不这么认为,他可是知道皇帝的恐怖,十岁的陛下就已经很难对付了,对于道理已经有了十分清晰的认识。

  有的时候,陛下看起来很好说话,但其实陛下杀起人来,也从不手软。

  那一屋都是张四维,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兵发保定府。”朱翊钧看着王家屏说道:“京营锐卒自从绥远凯旋后,也一直没动弹,剑越用越利,闫氏之流圩主,只能被称之为坐寇,不能称之为劣绅,劣绅好歹还带个绅字,这些圩主,也配叫劣绅?”

  “陛下圣明。”王家屏由衷的说道,果然陛下对于矛盾激化到如此地步的解决办法,还是有的,而且很好,调兵前往剿匪,看起来简单粗暴,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合适的办法。

  劣绅是品德败坏,可不是这种坐寇,这些圩主就只有被堆肥的价值。

  保定巡抚辛自修对保定地面的情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也没办法,那会儿没有密疏,但凡是上奏朝廷就要闹得天下皆知,所以林辅成去保定,辛自修立刻知道这是机会。

  上情下达这件事真的很难很难。

  朱翊钧询问了下来两广的情况,王家屏也不是报喜不报忧,两广吃到了开海红利,蓬勃发展,发展可以掩饰许多的问题,但王家屏还是找到了一个私市,整个两广地面的走私贩私现象非常的普遍和严重,需要更多的海防巡检,而且王家屏还发现,有人引种罂粟。

  “元绪群岛的种植园种植罂粟,就很难禁绝罂粟的流入,但是元绪群岛在开拓,连羁縻之地都算不上。”王家屏略显无奈的说道,发展的路上,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次非正式奏对到这里算是结束了,朱翊钧离开了皇家格物院,回到了通和宫的御书房,很快张居正就到了。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再俯首,十分诚恳的说道:“陛下,臣有罪。”

  祁州堆肥案,这个大案,皇帝要处置,是不可能绕开内阁的,张居正一直等到林辅成的杂报登报,才来认罪。

  这也是保定巡抚之前为难的地方,张居正的罪责。

  作为吾非相乃摄也,在万历初年摄天下大权的宰相,张居正把天下弄成了这个样子,他罪责难逃,所以保定巡抚辛自修,之前无法上奏,因为上奏等同于打张居正的脸,你张居正摄政十年,锐意革新,弄了十年,天下仍未大治。

  之前游七就曾经询问过张居正是否要教训下林辅成这个大嘴巴。

  “先生,天下有神仙吗?”朱翊钧摆了摆手问起了一个问题。

  “神鬼之说都是异端。”张居正十分肯定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最开始独占讲筵,就是从异端的解释开始的,张居正对神鬼之说非常反感,因为道爷当年整天躲在西苑玄修,天下凋弊。

  朱翊钧点头说道:“所以啊,先生也不是神仙,不是什么样的罪责都要归罪到先生的头上。”

  权力和责任是对等的,这一点矛盾说有了之后,就一直相对谈论,张居正摄政的权力无限大,责任就无限大,所以真的说有罪,那确实是有罪的,但这些根深蒂固的问题,需要一点点去解决,求神拜佛都解决不了。

  张居正真的不是神仙,他已经做到极限了,更不是他无能,富国强兵才是那时候最急切需要做的事儿。

  “臣谢陛下隆恩。”张居正再次俯首谢恩,其实他现在变成了保守派,除了在过去的新法上修修补补之外,对很多事都有了反对意见,陛下要是真的借着这件事,让他退休,已经把权力完全还给陛下的他,其实已经完成了主少国疑匡扶社稷的使命。

  陛下要是厌烦了他的保守,该走的时候就走,别惹人嫌。

  显然,陛下还不准备把张先生赶走,张先生和德王的德先生,可是万历维新最重要的两个文化基础。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十分明确的说道:“保定的问题不是先生之过。”

  “俺答汗入寇天下震动,大明百姓不得不迁徙,而地方也不得不结圩寨自保,乡野农户因为兵祸普遍破产,生产资料更加集中,造成了保定地方,是实质上的无朝廷衙门的情况,诸事圩寨自决。”

  “没有了凌驾所有集体之上的力量,就无法调和矛盾,人性就没有了任何的约束,会自然而然的劣化。”

  这番话其实违背了孔孟之道的人性本善,反倒是更加契合荀子的人性本恶。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朱翊钧觉得本恶。

  “陛下圣明。”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

  朱翊钧这才放松了些说道:“李如松要带兵前往保定武装巡游,对于任何不肯拆除圩寨之地进行平叛,保定地方也要组建工兵团营,对荒地进行开垦,对水利进行维护,道路平整硬化等事,这些事,都辛苦先生了。”

  “臣请圣命。”张居正十分严肃的说道:“臣请缇骑千户领千骑至祁州,先把闫氏的圩寨给攻灭,杀鸡儆猴以收威吓之效,既是徙木立信,也是彻底调查清楚其罪证。”

  “如果调查的结果是确有其事,先生以为要怎么做处置合适呢?”朱翊钧对保守派的意见有些好奇。

  “剥皮揎草。”张居正也没有犹豫,选择了祖宗成法,剥皮揎草虽然是对付贪官的,但也可以用来对付闫氏。

  “还是堆肥吧。”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国朝两百年没干过这种事儿了,已经手生了。”

  “解刳院的大医官擅长解刳。”张居正认为,这不是个技术问题。

  “堆肥好,堆肥还能养庄稼,堆肥就是对等报复,就是反坐。”朱翊钧仍然选择了拒绝,解刳院主要责任还是医学研究,解刳主要是为了解剖学的发展,最重要的是对等反坐。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朱翊钧更喜欢现世报。

  “也行,废物利用了。”张居正没有觉得这两种手段有什么差别,斩首示众实在是太便宜这些坐寇了。

  非刑之正,那都是皇帝说了算。

  “陛下,松江造船厂上奏敕造海旗一幅,与北斗七星旗同样悬挂于桅杆之上。”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只悬挂北斗七星旗下海是违反大明礼法的,需要额外悬挂一个象征着皇帝的旗帜,也就是日月旗。

  而现在礼部在松江造船厂的请求下,设立新的王命旗牌。

  “图案是不是过于复杂了一些?”朱翊钧对图案没什么不满意的,就是普通的朱红团龙纹旗,团龙纹好看归好看,但这玩意儿都是用金线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一面就要一个织娘数月之功。

  “要的就是复杂,无法伪造,主要是为了区分。”张居正详细的解释了下这个旗帜为何将图案设计的如此复杂,为了防伪,敕造团龙旗,是直接隶属于朝廷的官船,才能悬挂的特殊旗帜,复杂的样式和龙纹都是为了防止出现仿造。

  仿造团龙纹等于谋反,等级森严的礼教礼法,在这方面十分的保守,不是万士和万无骨能够改变的。

  “嗯,那就准了吧。”朱翊钧最终认可了这一版的方案。

  官船商舶之前没有区分,一体悬挂北斗七星旗和日月旗,现在大明官船换旗,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打着官船的名义走私贩私,钱势要豪右赚走了,挨骂的却是朝廷。

  假冒官船走私,是王家屏入京后,禀报的走私贩私的一种新情况,尤其是打着御用的名义,让地方缉私的过程中,是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在大明会试的时候,有些个掮客就打着朝廷明公的名义行骗,这里面九成九都是假的,但有1%是真的,顺天府衙门就没法去查。

  这种情况也发生在海贸中,有人打着皇帝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让地方缉私有些投鼠忌器。

  之所以要如此设计新的王命旗牌,就是挂着这种旗帜的船队,才是朝廷的官船,其他都不是,方便地方执法缉私。

  大明朝廷不能成为地方缉私的阻力。

  “朕从皇叔那里弄了点好东西!”朱翊钧介绍起了他从朱载堉那里搞过来的玩具。

  张居正眉头紧蹙,这都多大了,还玩玩具?当朱翊钧掏出那些液压传动的玩具时,张居正的眼睛都挪不开了,这不是玩具,这是未来。

  万历十一年三月二十日,大明皇帝朱翊钧一如既往的出现在了北大营内,这一日不是操阅军马,而是送行,这次出征的不是戚帅,而是李如松,李如松将带领三个骑营、六个步营、一个车营,共计三万兵马,前往保定府,主持拆圩寨坑坐寇大事。

  不是坑劣绅,而是坑坐寇,朱翊钧不认同王家屏对这些人的定性,寇就是寇。

  祁州闫氏,大明已经将其开除了绅籍,定性为了坐寇,大明的乡贤缙绅、势要豪右一直是大明朝廷团结的对象,只要遵纪守法朝廷不会苛责,若是肯跟着朝廷的脚步做些事儿,那就是良善。

  松江孙氏就是坐上了大明开海的东风,扶摇直上,成为了大明第二豪奢户,第一豪奢户是王崇古。

  还有蓬莱黄氏,蓬莱黄氏的黄远先做海带生意都做到了宣府大同,正在向着绥远扩张。

  这是李如松第一次独立带领京营出击,戚继光已经五十五岁了,虽然还是很能打,但长途行军、带兵打仗,最是累人,为了戚继光健康考虑,这点小事,身为奉国公的戚继光也要动身前往,那也太看得起这些坐寇了。

  闫崇义、闫有礼也配戚继光出手?

  朱翊钧是个恶人,要把人堆肥的恶人,但有些时候,恶人就需要恶人磨。

第553章 我是缇骑,我怎么会骗人呢?

  整个保定府有604处圩寨,就有604家圩主,而林辅成详细的将这604家圩主的情况进行了罗列。

  朱翊钧手里有完整版的走访,林辅成写不了官逼民反,只能将这些完全罗列出来,他之所以在小本本上记下,是为了防止自己忘了,而这个小本本,流转到了黄公子手中。

  朱翊钧给了内帑太监崔敏,让崔敏进行了一下数据分析,内帑太监本来是管账的,做数据分析也算是分内之事…吧。

  在经过几个月缇骑的调查补充后,最终将这604家圩主户进行了分类。

  内帑太监崔敏将其分为了四类。

  首先是罪大恶极,即便是按照极为宽容的大明律法,也足够堆肥的那种圩主户,就有230家。

  而这230家圩主是以什么起家的,又是怎么成为圩主的,有什么样的陋习,如何苛责圩内,还有现状如何,在朱翊钧手中的册子里,都有详细的记录。

  而祁州闫氏,只是其中的一家,一件事罢了。

  罪大恶极这230家,只有30家左右没有赌坊,或者说缇骑没有调查出隶属于他们家赌坊,剩余的200家,家家都在圩市内经营赌坊,他们经营赌坊,而且本人还特别喜欢赌。

  赌钱把家里所有一切输的精光,媳妇孩子都输给别人的圩主,就有两个。

  赌坊是整個保定府,最大的兼并手段,而且是彼此互相斗争的工具。

  除了赌坊之外,就是放钱的钱庄。

  这230家圩主户每家都有放钱的钱庄和米行,乡野主要是借米和借种粮,在这个过程中,大明府衙县衙发下去了薯苗,也成了他们谋利的工具,而且薯苗因为病害退化的关系,需要育种室进行杀青(40°高温钝化)和掐尖儿育苗。

  拿着皇帝的善政谋财,这不是等同于把自己的九族放到了阎王爷面前了吗?

  大明皇帝朱翊钧,大婚之前还在午门监刑的暴君!四大案的制造者,兖州孔府,都有人都被大明皇帝犬决了!这么暴戾的皇帝,这些个圩主户,根本不在怕的!

  是朱翊钧表现的还不够狠厉吗?当然不是,是天高皇帝远,大明皇帝住在九重天上,是天上人,这些个圩主为什么要怕呢?这么多年,他们就一直这样过来的,这么多圩主户,都是这么做的!

  赌坊钱庄之外,就是娼馆,娼馆的经营是成体系的,通常都是几家共有一座娼馆,大部分都是在县城里,只有像祁州闫氏这种称得上势要豪右的大家大族,才有资格在府城开设一家青楼,而保定府一共有四座青楼。

  娼妓从何处而来?逼良为娼,这罪大恶极的230家,都有人牙子,每家每户都有人牙行,‘货源’来历极为广泛。

  从赌坊而来,输红眼的赌徒把自己的妻儿老小输进去的不在少数;

  还有就是放钱的钱庄和米行,还不起青稻钱的人只能用家人抵债了;

  最后就是天灾人祸的兼并和买卖了,有的圩主可能没有人牙行,但也养着人牙子,一到灾年,自然有人卖儿卖女,人牙子拉着米车,就去用米换人了。

  徐阶最起码还搞个惠善堂的遮羞布,这个惠善堂的弃婴塔人神共愤,可好歹徐阶把那些不是畸形的孩子都养大了,虽然目的是发卖,但也算是找了个活路。

首节 上一节 661/80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