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59节

  “还是算了,脑袋重要。”万文卿听王家屏说起了那一屋子的张四维,脚都在打哆嗦,那可是一屋子!这是一个很奇怪但很现实的计量单位。

  皇家格物院的藏经阁不是木质结构,并且对书籍分门别类的进行保存,这到底在防范谁,不言而喻,自然是成千上万的张四维。

  藏经阁墙壁上的射击孔,就是陛下的防范之心。

  朱翊钧已经抵达了皇家格物院,这次朱载堉又要献祥瑞了。

  皇叔朱载堉总是给大明皇帝带来无数的惊喜,而这一次也不例外,在揭开红绸布之前,朱翊钧也不是很清楚皇家格物院到底捣鼓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皇帝日理万机,行程非常的紧张,而且因为王家屏从广州入京叙职,这个极南之地的向心力,也需要维持,所以朱翊钧选在了皇家格物院。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家屏领着两个弟子,五拜三叩首行了大礼。

  “免礼免礼。”朱翊钧看着王家屏笑着说道:“王爱卿前天去了解刳院吗?”

  “是。”王家屏赶忙俯首说道。

  “朕还记得当初你和范应期一起给朕授课的样子,物是人非,现如今你在广东做巡抚,他在解刳院里封闭了自己,王爱卿在海货冲击之地,定要时刻谨记范应期的教训。”朱翊钧满是遗憾的说道。

  范应期很有才华,和王家屏同为葛守礼的门生,本来前程似锦,生生的坏在了这个阿片之上,即便是现在戒了,一切都晚了,他已经变成了那样,造化弄人。

  “臣谨遵教诲。”王家屏对范应期,也只有怒其不争,好好一个人,毁在了这种事儿上。

  “去就去了,不必担心贱儒狺狺狂吠,那么我们一起来看看皇叔,又折腾了一个什么宝贝疙瘩吧。”朱翊钧示意王家屏带着弟子落座。

  万文卿和伍维忠,没有胆子在陛下面前说胡话。

  朱载堉、焦竑、张嗣文、李开芳、黄子复等人郑重见礼,这都是皇家格物院的人才,大明格物方面的顶尖人才。

  朱载堉站了出来对着所有人说道:“上一次,我们说到了,世间万物都是由更小的虫子,或者说是分子构成的,热量越大,则分子越活跃,很多物体在不断的加热后,会融化成液态,金银铜铁玻璃皆是如此,而液态进一步加热会变成气态。”

  “而锅炉做好密封后,可以得到更高温度、更快速的蒸汽,再加上安全泄压阀,让锅炉不至于因为过多的蒸汽而爆炸,这引发了我们一个思考。”

  “这些个微小的我们无法用眼睛看到的分子,是不是可以压缩呢?强行将它从气态压缩到液态,从液态压缩到固态?”

  “我们开始了实验,对空气开始加压,试图逼迫这些气态的分子,重新抱在一起,但我们失败了,加压会进一步加热气体,在我们的计算中,至少要降低到零下近百度的地步,才能完成液化。”

  “我们对气态的加压都无法实现,因为我们既得不到更低的温度、也得不到更大的压力,但我们的实验不是没有任何成果的,我们发现,相比较气体,液体似乎更加难以压缩。”

  “我们发现,液体中的任何一点受到外力,都会均匀的、瞬间的、无任何损失的传递到液体的每一个角落。”

  朱载堉说完,拉开了第一个红绸布,红绸布下是一个类似于连通器的厚重玻璃瓶,瓶子里装着琥珀色的鱼油,厚重的双头龙玻璃瓶,里面不是水,而是油。

  “这是一个重为一斤的砝码,我们将砝码放在左侧,大家请看,左侧液面下降,右侧液面上升,这个时候,我们在右侧放一个相同重量的砝码,左面的液面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并且两边达到了平衡。”

  朱载堉做了一个很简短的一眼就能看的明白的实验,两个砝码的上下移动,证明了力在液体之间传递。

  这可以用于传动。

  熟悉朱载堉的朱翊钧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只是如此简单的演示,朱载堉顶多写一份格物报专题,而不是大动干戈的把皇帝叫到跟前来。

  “很容易理解对吧。”朱载堉拍了拍手,这一次让他很开心,因为在场所有人的都看明白了他要表达的内容。

  朱载堉笑容满面的说道:“我们很早就知道了,压力作用效果和面积有关,比如钉子的一头是极为尖锐的,所有的兵器都需要开刃,有走街串巷的走卒贩夫沿街磨剪刀,因为刀不够锋利,不太好切剪东西,我们之前对水泥进行标号的时候,就是以陛下一脚为单位。”

  “停!打住!一脚就是一脚,不用刻意强调朕的一脚!”朱翊钧当初强烈表示了反对,标号才从皇帝的一脚,改为了一脚。

  “皇叔请继续。”

  “脚为单位,我们采用的面积是陛下的鞋的面积。”朱载堉继续说道:“如果我们把右面扩大面积会发生什么呢?”

  朱载堉拉开了第二个红绸布,他笑着说道:“这是一个密闭的容器,我们进行了密封,右边的面积是左边的两倍。”

  “我们同样拿一斤重的砝码做实验。”

  朱载堉将两个一斤重的砝码放在了左右两边,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左边并没有恢复原来的高度。

  “很神奇对不对?”朱载堉又拿起了一块砝码放在了右面,他笑着说道:“右面面积是左边的两倍,需要两个砝码,才能保持平衡,如果右边面积是左面的十倍呢?是不是需要十个砝码?”

第551章 故事讲得好,经费少不了

  “我们将右边的面积扩大了两倍,三倍,四倍,我们发现,右边需要两个、三个、四个砝码,经过多次的实验,我们确信了我们猜测的准确性。”朱载堉相继拉开了几个红绸布,红绸布下,是皇家格物院做的实验。

  实验的结果印证了猜想。

  朱载堉继续说道:“为了更加准确的描述这一现象,我们引入了压强的概念,压强也就是压力作用效果,当压力越大面积不变时,压力效果会变大,比如我们剁不开的骨头,用力挥舞,而后就能剁开它了,当压力不变,面积减小时,压力效果也会增强,比如开刃,磨剪刀。”

  “所以,我们引入了压强的概念,并用拉丁字母P去表示,来自于拉丁文的pressura,表示的意思是压榨果汁的动作,用来表示压强强度十分合适,我们规定用力去除以面积,就是压强。”

  “我们压力的效果是不变的,我就用了一分的力气,达到的效果不可能是十分力气的效果,压力效果不变,即左右两侧的压强相等,这個公式就完美成立了。”

  朱载堉写下了一个公式。

  用拉丁字母的首字母去表示,是为了方便书写,甲乙丙丁也可以代表,但笔画太多了,拉丁语是泰西现在大旅行的用语,也是正式用语,泰西来的所有国书都会翻译成拉丁文。

  力量是拉丁语中的Fortia,面积是Spazio,很快,朱载堉就写好了一个公式,F1/S1=F2/S2=P,左边面积不变,右边面积变大,右边的力自然要增大,否则压力效果就会降低。

  “我们做出了假设,精确的定义了概念,而后小心论证,并且付诸于实践去印证,最终得到了一个接近于真相的结果。”朱载堉笑着说道。

  这就是皇家格物院的工作,用算学去研究万物无穷之理,当初户部提出了度数旁通,就是一切设计制造之物,都应该有具体的尺寸,而不是大概、也许、可能这种模糊的字眼,用数字去度量天下万物,触类旁通。

  度数旁通,最早是在六册一账提出时候,户部就已经如此主张,模糊的账本,让户部的征税处处受限,数字上都是模糊的,那么其他一切都是模糊的。

  度数旁通,仍在发力,皇家格物院研究是建立在数学的基础上。

  朱翊钧看着朱载堉问道:“它有什么用处呢?”

  “我们设计了一个新的轧印机,来轧印银币。”朱载堉走到了倒数第二个红绸布面前,将其拉开,红绸布盖着的是一份三尺多长的立板,而立板上画着一幅设计图纸。

  “在设计之前,我们捣鼓了一些个小玩具,大家待会走的时候,可以拿走回去哄孩子。”朱载堉打了个岔,才将手指向了图纸。

  “双面轧印机,上箱下箱,都为两丈长,一尺宽,一尺高,中间有一个两寸厚的空隙,可以放置银板,左侧为液压箱,曲轴带动圆轮转动,施加压力,压力效果通过油液传递到上下箱开始施压,最终完成压印。”

  “理论上来讲,将左侧的液压箱面积设计更小,将右侧施压箱设立更大,我们就可以将力放大到无穷大的地步,就像是那句,给我一个支点我能翘起一个地球,液压箱更小意味着更长的行程,考虑到生产的实际需求,我们最终如此设计。”

  更大的力量是用力矩换来的,这一点和杠杆原理非常相似,甚至可以把液压看做是杠杆原理的延伸,更大的施压箱看起来很美好,但工程实践非常的困难。

  朱载堉详细的解释了下皇家格物院设计制造的液压轧印机,白银面对螺旋压印机的时候,就已经很柔软了,面对这个新的机器,白银更加不堪一击,更大的压力意味着更加精美的银币。

  液压轧印机的结构里多了一个液压泵,这个液压泵就是动力源,所有的技术都不是突然而然的出现,也不是空中楼阁。

  黄子复,谭纶举荐的山人,负责了这次液压压印机的设计和制造,他将一个檀木盒子交给了冯保。

  冯保将盒子检查后,呈送给了陛下,盒子里是新的液压轧印机制造的新御制银币,一共十八枚。

  这十八枚银币只有最后一枚是极为精美的,其他都是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代表着面前这台机械的调试,是多次试验的结果。

  朱翊钧甩了甩袖子,拿出了一枚之前的御制银币,对着阳光对比了起来。

  整个银币的花纹更加清晰,而且边缘的齿痕更加的规整,和过去的模糊边缘齿痕相比,银币的防伪性更好,边缘齿痕是判断银币真伪的重要依据。

  铸币不精美不如不铸币。

  “所以,用油演示,而不是用水,是因为已经工程实践了吗?”朱翊钧极为感慨的问道。

  这枚精美的银币,让朱翊钧感受到了意外的惊喜,原来不是停留在纸面上的原理,而是有了实践的印证。

  “是的,兵仗局制币厂已经用上了新的液压轧印机,预计在今年年底,我大明压制御用银币的产能可达到两百五十万银。”黄子复十分确信的回答道。

  新技术带来的改变,让新的御制银币更加精美的同时,产量大幅提升。

  这就是黄子复想要告诉陛下的结果,其实黄子复已经很保守了,兵仗局制币厂给了个三百万银的数字,黄子复稍微修正了一下。

  这可是在皇帝面前,说谎是欺君,每一句都是军令状,大家都要担责的,所以少报一点,多一点冗余就多一点容错。

  朱翊钧笑着说道:“大明一年可流入六百万两白银,二百五十万御制银币的产量,仍然不够用,只有每年能产六百万御制银币,才能说大明的白银不再形成新的堰塞,而之后提升产能,都是为了清理之前白银流入形成的堰塞,都是在还债。”

  “仅仅从万历元年开始对泰西大帆船抽分开始,我们已经欠了十一年债了。”

  大明白银流入形成了堰塞,堰塞在大明的大都会的地方,货币的集中,会导致贫富差距的加大,导致社会矛盾进一步的尖锐,而这个新的工艺,让御制银币的产量在快速攀升。

  大明工匠们造假银锭的技术巧夺天工,只有制作成的银币,才是货币,银两的流通性远逊于银币,只有将白银轧印为银币,才能切实的让白银在全大明流通起来。

  白银流入过少,大明没银子用,是坏事;白银流入过多,白银在大都会堰塞,也是坏事。

  一年流入六百万两银,已经是万历九年的数据了,万历十年,大明流入了六百五十万两白银,随着大明远洋商行的回航,万历十一年的白银堰塞问题会更加严重。

  “那么最后一个红绸布下盖的是什么?”朱翊钧好奇的问道,朱载堉讲清楚了原理,阐述了论证,并且已经有了实践,还有一块红绸布,引起了朱翊钧强烈的好奇!

  居然还有!

  朱载堉走到了最后一个红绸布面前,将其拉开,仍然是一张图纸,是一个类似于液压轧印机的物件,只不过它更加庞大。

  朱载堉站在图纸面前开口说道:“液压冲床,专门用于蒸汽机气缸的最后定型,它的最大压力可以达到一千钧,也就是三万斤。”

  “更大压力的液压冲床,可以带来更加精密的气缸,匹数规模小型化,都会得到长足的发展。”

  专门用制造蒸汽机的冲床,这就是最后一副图纸的内容,根据朱载堉的介绍,目前还没有投入生产,目前还停留在纸面上,正在进行技术验证,最后一个红绸布,是未来。

  朱翊钧和朱载堉聊了许久,新的生产工具,会给蒸汽机的生产带来全新的助力。

  “皇叔,去年年初要了一百万银,这些都是这一百万银捣鼓出来的吗?”朱翊钧看着面前的祥瑞,这么多东西,一百万银就可以买得到的吗?

  物超所值。

  买不到,人才是用银子买不到的,在王谦的价值衡量理论中,有些是不可折现的价值,这些价值才是无价之宝,五经博士才是大明最宝贵的财富。

  给这些五经博士再多的银子,他们也不会跑到泰西为费利佩二世效力,而人才的诞生需要人口基础,一如技术的突破需要规模。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需要更多的银子吗?”

  在探索人类认知世界边缘的浪漫伟业上,朱翊钧只能提供白银帮助了。

  “皇家格物院还有四十七万银可以使用。”朱载堉笑着说道:“暂时不用银子。”

  “正月的时候问皇叔,皇叔还说还有四十二万银,这账面上怎么还多了五万银?”朱翊钧一愣,这皇家格物院的银子,怎么还带往上涨的?

  怎么能不缺银子呢?

  “是分账。”冯保详细的解释了下。

  蒸汽机的制造不在格物院内,但每卖一台蒸汽机,都要给格物院分账300银,一台十六匹马力的蒸汽机要2515银,300银这看起来不多,但是去年一年装配了一千台,这就是三十万银了,这三十万银有一半要作激励机制,分为具体研发之人。

  所以皇家格物院也不是完全‘亏本’的买卖,即便是在可折现的价值上,也是完全不亏本的。

  “啊,这样。”朱翊钧了然,本来支持点白银还能有点参与感,现在,连白银都不用支持了,皇家格物院正在通过类似于专利授权使用的方式,获得足够的资金,支持研发,已经可以自负盈亏了。

  “这液压原理以及液压轧印机、液压冲床,参与之人,每人十银,作为犒赏。”朱翊钧选择了恩赏,你有钱归你有钱,但朱翊钧还是要感谢,感谢五经博士对大明技术进步做出的贡献。

  “冯大伴,回头把这两份图纸雕刻在石碑上。”朱翊钧对着冯保做出了明确的交待,液压原理要放入工部的橱窗,但这两份图纸,可以刻在石碑上,带入皇陵之中。

  带入皇陵的目的,自然是他这个不务正业、离经叛道的皇帝很有可能会被后人开盒,他那时候他人都已经死了,这些文物,可以替他分辨两句。

  “这些都是什么?”朱翊钧看向了另外一个台子上的物件问道。

  朱载堉眉毛一挑,乐呵呵的说道:“刚才说到的小玩具,陛下可以带回去给孩子们玩。”

  朱载堉原来的人生有非常非常多的遗憾,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十二平均律,埋在了废纸堆里无人问津,他进行修改的新的大明历法,因为朝堂上冥顽不灵的顽固派得不到推广,他只能枯坐在郑王府内看着四角天空询问自己为何来到世上,不做郑王,就是朱载堉内心不甘的怒吼,是他最无奈的挣扎。

  整个大明,朱载堉是唯一一个不肯接受王位世袭,并且最终成功的。

  现在的朱载堉,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培养出皇帝的艺术细胞来,陛下对乐理一点兴趣没有,朱载堉打算用制作小玩具的方式,打小培养,让皇子们对机械产生兴趣,最起码要知道机械的威力,而不是以‘有机械则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这种老掉牙的论点,对机械敬而远之甚至是排斥。

  这是朱载堉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因为这很有可能被朝臣们攻讦为德王无德,日构杂艺,俟上玩弄,弃本务而不顾。

  小孩子玩具也能上升到这种高度吗?大明的贱儒,什么都能无限拔高,然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指点点,明明是已经不适合这个当下的论调,却冠以礼法的名义,看似是守护,其实是在阻碍社会的改变。

  只有一成不变的世界里,他们的地位才能稳如泰山,万世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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