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谦情不自禁的问道:“什么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他可太好奇了,皇帝陛下到底有什么主意,小皇帝一向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主意,现在涉及到了王崇古的名誉,王谦想问问清楚。
“其实简单的很,就是扩大打击面。”朱翊钧笑了笑,解释了下如此这般到底是怎么办。
其实很简单,让万士和出面,将这股风力舆论扭转了过来。
从一个古怪的角度切入,破了这股妖风,这个角度就是:将打击面从王崇古本人,扩张到了大明官吏这个群体。
让京师杂报盘点了一下大明各种大工鼎建的项目,包括燕山、辽东、宣大、陕甘宁地区的长城、营堡,运河的修缮疏浚、修桥补路等等。
逻辑也很简单,王崇古操办的是皇宫鼎建,这都敢贪墨钜万,那可是皇帝的家宅!那其他皇帝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藏着更多的黑暗?
这一招扩大打击面,可谓是极其无赖,将坊间对王崇古个人的怀疑,转移为了对大明官吏的怀疑,不是要搞朕的臣工?王崇古脱层皮,这帮官吏可是要掉块肉的!
借着这股风力舆论,让大明神剑海瑞和恶贯满盈王谦,再次出手掀起一股反贪风暴,这就是朱翊钧的组合拳。
“陛下,真的是读…英明睿哲!”王谦好悬没把心里话说出来,陛下真的无愧读书人这个称号,阴险狠辣,无所不用其极,王谦立刻就嗅到了同类人的味道。
臭味相投,一丘之貉。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说道:“谢陛下圣恩。”
皇帝这个处置自然是借力打力,可过程中,的确保护了王崇古的个人声誉,这一招接化发,将王崇古个人声誉,跟大明官吏整体声誉绑在了一起。
“小事而已。”朱翊钧背着手走在永升毛呢厂,而后眼前一亮,就认出了刘七娘。
就是之前朱翊钧怒斥万历二年状元孙继皋,在燕兴楼被人叫住要教他人间大欢乐的那个花魁刘七娘,刘七娘在织娘一众里是十分扎眼的,楼里住久了,皮肤白皙,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修长。
朱翊钧发现刘七娘身边的丫鬟,还是那个当初在燕兴楼身边的丫鬟,显然是刘七娘帮忙赎了身。
皇帝跟冯保耳语了几声,冯保面色剧变,一脸为难,这要是让中宫准皇后知道了,自己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皇帝居然要宣见刘七娘!
朱翊钧一看冯保的脸色,用力一甩袖子说道:“胡思乱想什么,朕就是询问她在官厂生活!”
人生大欢乐这种事,花魁刘七娘,还不见得有朱翊钧懂得多,他对花魁并没有什么兴趣,王夭灼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把那遴选入宫的三十六人全部留下了,优中选优做侧妃,其余的充任宫女,省的皇帝出去打野了,家里什么样的都有。
朱翊钧十分担心自己婚后的腰子,这还没大婚,皇后就给他搞了三十六个美人。
刘七娘的生活正如之前冯保奏闻的那样,很是惬意,朱翊钧询问了几句官厂的待遇后,才让刘七娘离开,他在确认过年银是否发放到位,经过了缇骑走访、监察御史监察,朱翊钧得到了答案,再经过皇帝本人的确认,过年银、开工礼,都是切实落实到位了。
“陛下,固定分成这个事儿,陛下不准,臣拿多了,实在是睡不着。”王崇古见皇帝高兴,再次请命,减少分成,这个他反复谋求的事儿。
他的奏疏被皇帝画了个×,打了回来,这让王崇古十分的焦虑。
“次辅啊,千金买马骨,次辅拿的越多,才有人不断的投效,若真的于心不忍,就对匠人们再好一些。”朱翊钧则摇了摇头,次辅这个督办不拿,总办不能拿,大把头也不能拿,匠人们怎么拿?
这个分配一点都不好,也是现在最好的分配方式了。
毛呢官厂的羊毛,是王崇古的门路,官厂也是个买卖。
国帑内帑拿大头,王崇古、总办、代办、大把头拿小头,匠人们还能喝口汤。
朱翊钧对缙绅豪右的要求真的不高,他们肥得流油的时候,能让百姓们稍微喘口气,喝点汤,偶尔能吃顿肉,就已经算得上是忠君体国了。
“次辅忠君体国,今岁仍赐百银,加赐飞鱼纹鹤氅一件、国窖五瓶,既加恩,当用心办事。”朱翊钧临走的时候,对王崇古恩赏了一番,东西不多,但是过年,朱翊钧的这个赏赐,就是个定心丸。
每年过年朱翊钧都会照理赏赐一件鹤氅,大抵可以看做是王崇古活到明年的保证。
王崇古带着儿子王谦,叩谢圣恩,送走了皇帝陛下。
“陛下觉得这官厂办得好,那肯定好啊,陛下一年都要来好几趟,去一趟西山宜城伯府,就要拐过来看一眼,能不好吗?”王谦一直等到皇帝的车驾拐了弯儿再也看不到了才站了起来,看着远去的仪仗,笑容满面的说道。
西山煤局、永定、永升毛呢官厂,皇帝一年视察好几次,缇骑走访每月三次,监察御史更是时时刻刻等着把王崇古给撅了,好自己吃肉,毛呢官厂可是一块大肥肉。
之所以有这么大的监察力度,是因为朝廷、皇帝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削弱草原的进攻性,让他们少养马,多养羊,其他都是顺带手的事儿。
王崇古深有体会,皇帝亲自监察的项目,压力真的很大,还分润一成利润给他家,动力十足,他自然积极性很高,会好好干,而且做买卖这个事儿,他还真的很擅长。
“那个纠缠刘七娘的大把头,让总办找他谈谈,不要纠缠刘七娘了,再弄出乱子来,谁都不好过,人家刘七娘不愿意,一直纠缠什么。”王崇古交代着王谦。
刘七娘当花魁的时候凉药喝多了,不能生育,也不耽误别人,自己领养了一个,刘七娘拒绝的很果断,可是这大把头就是喜欢,纠缠也不是那种上门逼迫,而是隔三差五送点米面油粮,这厂里自然有了风言风语,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却造成了一些恶劣的影响。
这件事必须到此打住,若是刘七娘被流言给逼死了,谁都不好过。
流言蜚语,总是杀人无形。
王崇古对坊间传闻他在皇宫鼎建一事中贪墨钜万的流言蜚语,真的很在意,也很生气,明明把事情办的妥帖,结果还被人骂的狗血淋头,还一句不能反驳。
得亏陛下有办法。
朱翊钧还真有办法,他回京之后,冯保就去礼部找到了万士和,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冯保就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万士和就写好了一篇雄文,送到了各大杂报刊登。
这篇雄文署名则是朱中兴,这个笔名被人认为是张居正的马甲,而且是张居正意图僭越的铁证,但廷臣们很清楚,这个笔名来源于皇帝陛下。
雄文的开篇以万历元年,宣大长城鼎建的大窟窿谈起,历数万历元年到万历五年的贪腐案,比如万历二年应天府尹顾章志疏浚运河水路。四十八万两银子贪了三十六万,再到陕西总督石茂华督办的陕西七十二营堡贪腐案,再到河南城墙案,如此种种,将贪腐之事具体到人,具体到问题,具体到影响,具体到数字。
在最后,朱中兴总结性的说道:反贪亡朋比为党,不反腐亡国亡种。
反贪,也属于皇帝的新政,而不属于张居正新政,张居正的新政不包括反贪,因为他长期接受武将们的贿赂包庇武将,为武将站台,戚继光、刘显父子、鹰扬伯张元勋等等,张居正一年收他们两千两的孝敬,真的做事。
讨论王崇古皇宫鼎建的风力舆论,立刻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全晋、全楚、全浙、南衙等地的杂报,还在转载这篇朱中兴的社论。
“很怪。”朱翊钧放下了手中的几份杂报,满脸的笑意。
舆论的高地你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在高地上,对你指指点点。
当贪腐的打击面从王崇古个人扩大到整个官僚体系的时候,风力舆论变得古怪了起来,大家立刻开始各忙各的,不再鼓噪王崇古个人问题了,这个问题不能纠缠下去了,再纠缠下去,怕是要死一大片。
明明应该讨论贪腐带来的诸多问题,但是杂报的社论,戛然而止,选择了左顾而言他。
“大抵是想要息事宁人了。”冯保倒是很理解这种风力舆论的转变,皇帝拿起了贱儒极为擅长的扩大化,来对付这些贱儒,这些个贱儒可不就只能退一步,停止这种风力的鼓噪。
“他们想息事宁人?晚喽!”
“就像是战争,所有人都只能决定战争的开始,无法决定战争的结束。”朱翊钧将手中的杂报扔在了一旁,嘴角带着几分残忍的笑意,从让他开心的地方回到了皇宫之后,皇帝再次成为了那个德凉幼冲小皇帝,主打一个心狠手辣,穷追猛打。
“下诏晓谕京堂百官,今岁彗星贯日,天人警醒,以贪腐为题,讨论其危害。”朱翊钧不仅不让这股风力舆论停下,而是选择了继续添油加醋。
这是皇帝下旨写命题作文,每个人都得写,不写不行,讨论贪腐横行的危害,就是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为来年的神剑出鞘制造风力舆论。
朝阳门外快活碑林的碑文还是太少了,没有足够的教育意义。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没事惹皇帝干什么,好好的过个年不好吗?非要盯着王司寇的官厂下手,招致了皇帝的雷霆万钧,现在磕头认罪已经晚了。
朱翊钧拿着另外一本奏疏,面色变得古怪了起来。
这是马自强的奏疏,也是他入阁的政治许诺,只不过他的宣言则是瞄准了吏部。
吏部尚书万士和整天处理礼部诸事,礼部尚书马自强则瞄准了吏部,朝堂总是以一种奇怪的合理化维系着动态的平衡。
马自强的入阁政治许诺是矢志不渝的整饬贱儒。
而这第一件事,就是要完全杜绝贱儒进入大明仕途体系,对大明国朝内外,造成破坏和危害。
大明京堂外官,自嘉靖起,大抵分为了两种,清流和浊流,随着时间的流逝,到了万历年间,已经分为了循吏和清流。
能做成事的为循吏,做不成事儿的为清流,按照马自强的奏疏所言,也的确是礼部的事儿,政,正人者之不正,当下大明官场,乌烟瘴气,如何正不正之风,就成了礼部的事儿。
所谓的清流对大明制度的破坏是系统性的,他们充斥在大明的官场上,掌握着权力,却不做事,造成了权力的真空,权力不存在真空,必然有其他人窃取了权力。
当贱儒占了多数的时候,吏治的败坏就成为了必然。
马自强就差那么一点点就骂贱儒是亡国之臣了,贱儒履任地方,就开始懈怠,尸位素餐,居高位而不用心,做事不成,搞事的能力很强,整天就知道斗来斗去,朝廷稍微训诫,就是躺平摆烂一哭二闹三上吊轮着番的来,这对吏治的破坏是极为致命的。
而马自强给出的解决办法,其一为:初任当年考成为下等,罢免回籍听用;其二为:连续三年为中等,亦罚俸待岗,增加了考成法对初选官的威力。
其三为考校算学,如果考不过则不给任官。
大明对于算学是否纳入科举争论不休,同时复古派对算学极为抵触,而复古派和贱儒又高度重合,那么利用算学进行遴选,就可以在当下,成为判断其政治倾向的依据之一。
振兴算学,度数旁通,是大明皇帝一力促成,由郑王世子朱载堉由天文历书为切入点展开的,这是皇帝所提倡的,如果连算学都不肯学,学不好,忠君二字都谈不上,何来体国?
马自强的入阁许诺是整饬贱儒,而初选官准入标准,是在算学上设限,一百道题,一题一分,九十分合格,低于九十分则不可以选官。
相比较孙丕扬那个抽签法,马自强在吏治上用算学设限,可谓是精准打击。
“敕谕吏部知道,明年廷议,吏部选官,加入算学,大明阁老人人被骂,都是朕的错,朕有责任。”朱翊钧朱批了马自强的奏疏,并且让吏部推行。
马自强这一本奏疏入了阁获准之后,怕是要被万千读书人刻成小人,扎到死都不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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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既然我淋了雨,没道理让你还举着伞
马自强对吏治提出了要求,最开始是官,而后是吏,都要考算学,这样遴选出来的人,不敢说是什么忠君体国之辈,但总归是比贱儒们多一些恭顺之心。
孙丕扬的抽签法任官,主打的就是一个谁都不得罪,围绕着进士的任命,大家都要分这块肉,怎么分都分不匀,索性直接抽签决定,你抽到了膏腴之地捞的盆满钵满,那就是命数,你抽到了贫瘠之地,天天被刁民折腾的头皮发麻,那也是命数。
这种和稀泥的方法,大明在孙丕扬做了吏部尚书后就开始实行,一直到鞑清末年一直如此。
和稀泥,是官场上常见的一种不良风气,这种不良风气其实就是将标准模糊化,大家一起浑水摸鱼,利用手中的权力,为私门谋利,比如吏员的遴选,即便是朝廷定出了极为严苛的标准去考核,考试无法作弊,就换一种名目让自己家的狗吃皇粮,比如面试法,你考的再好有屁用,出来混,的确要看势力。
这就是模糊化的好处,为私门谋利。
康熙、雍正年间,康熙和雍正数次想要在松江府设立一个市舶司,目的就是管控愈加猖獗的走私,按照大明市舶司都饷馆的制度收关税,康熙斗争了三次,雍正斗争了两次,最终都不能成行,以致于康熙只能感慨:苏松缙绅,欲做买卖,恐添一关于己不便,上牟公家之利,下鱼肉乡民之利,死不肯设关立司罢了,罢了。
最后也不过是罢了,松江市舶司始终无法设立。
马自强的这个考校法,尤其是考算学,百分制,九十分合格后才能任官,绝对是在找骂,被人恨到牙痒痒的行为,因为数学不会骗人,不会就是不会,用算学去破这模糊和标准,算是张居正考成法精神的一种延续了。
如果官员的任免考校算学,是第一个许诺,那么第二许诺,则是溯本清源。
马自强的意思是要吏治清明,就得从源头上抓起,持续推进张居正整饬新政的新政,在对提学官进行考成之前,要对提学官进行遴选,而遴选的标准方法,也是考试,不过这次的考试包括了矛盾说和算学,算学同样是百分制,九十分合格,只有考过了算学才能主持一方学政。
马自强的意思很有趣,他说提学官们为了矛盾说和算学挠过头,自然各地的学子也会为矛盾说和算学挠头了,既然我淋了雨,没道理还让伱举着伞避雨。
马自强的这第二件事也是整饬学政的新政,朱翊钧看完也是感慨万千,青史留名的时候,大明这一朝的明公,名声怕是比成化年间的泥塑三阁老,纸糊六尚书还要恶臭,马自强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奸恶的名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朱翊钧朱批马自强的奏疏,劝勉了一番。
马自强是不肯跪着当明公的。
“陛下,那个刘七娘,如何处置啊?”冯保有些拿不准,今天陛下宣见了刘七娘,难不成陛下真的放着后宫里的莺莺燕燕,打算去打野不成?
这刘七娘模样倒是极好的,身段也不差,可是万一这要是有了身孕,大明皇帝的长子,娼妓所出,这必然会成为皇帝陛下的黑料,哪怕是个宫女呢。
“冯保!朕说的很明白,朕就是询问她的生活,关切的是永定永升毛呢厂匠人们的生活,她是匠人朕才宣见,不必处置。”朱翊钧当然能够理解冯保的担心,明英宗朱祁镇当年出尔反尔,放归了密云卫百户女儿令其依亲,这女儿嫁了他人,明英宗却又要将其收入后宫惹出了乱子来,冯保自然要谨慎。
朱翊钧想了想,又十分详细的解释道:“你知道为什么朕偏偏宣见了她?因为她本是燕兴楼的娼妓。你没发现吗?民生愈加艰难的时候,这东四胡同的娼妇就越多,民生越差,青楼的生意就越红火。”
“诶诶诶?还真是也!陛下真的是洞若观火!”冯保人一愣,他还真没关注到这件事,陛下这里总是有一些奇怪而又十分合理的量化标准,比如这个民生和青楼生意火爆的关系。
这其实很好理解,民生困苦的时候,百姓讨生活会变得艰难,但总要生活,那么到东四胡同沦为娼妓,或者找嬷嬷认个干娘一起到各个楼里跑生活,就变成了一种活下去的办法。
而民生困苦的时候,也是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聚敛之时,趁着灾年好兼并,鲸吞生产资料之后,自然要潇洒快活,这青楼可不就忙碌了起来。
“真的是,臣怎么没想到呢?”冯保这才完全了然了皇帝宣见刘七娘的原因,为了通过样本观察大明民生状况,既然不是动了心思,那冯保处置这刘七娘的事儿,就可以游刃有余了。
冯保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臣还记得那个西城花魁美娘,为了能赎身可劲儿的伺候赵员外,结果赵员外因为美娘伺候的不好,直接扔到了冰天雪地里,差点殒命。”
“臣领着皇庄的买卖,就以这燕兴楼为例,隔一个月再去一次,就发现那些个仙女们,就都换了模样,人员流动极大,这些仙女们,要么是赚够了,要么是有遮奢户想要金屋藏娇,要么就是被恩客给弄死了,要么就是病死了,要么就是不知道肚子里是谁的,打掉胎儿没挺过去。”
青楼的买卖,人员流动极大,人来人去,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这被恩客给打死了,从青楼到老鸨,大家都是默认息事宁人,因为怕耽误生意。
如果常去勾栏听曲,时隔一个月的时间再去,那些个熟悉的面孔都已经换了新人,这是这个生意的一种显著特点。
“最近青楼里没什么生面孔了。”冯保笑着说道:“这织造局和羊毛官厂,别的不敢说,这女子操持贱业之前,到底是沦为贱籍还是当个人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