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刺杀,是精心筹备后极为仓促的发动的,精心筹备,前日夜半袭杀人数,至少有七百余人,这些贼寇们,有刀枪剑戟,还有甲胄、弓箭,甚至有火铳,如此规模的亡命之徒到京畿来,还有如此军备,显然是长期小心筹备。”
“但是仓促发动的迹象也很明显,各队之间没有任何的协调,所以朕以为,这次刺杀是临时起意,见朕下榻到了宜城伯府,立刻发动了刺杀。”朱翊钧首先讲明白了自己的分析。
精心筹备后的仓促发动,一切都是因为皇帝驾到。
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军备,甚至连火器都有,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够筹备的,否则绝对躲不过大明朝廷的耳目,但是战斗的过程也说明了对方行动是临时起意,一切都是因为皇帝到了。
“陛下睿哲已成。”张居正也认同皇帝的分析。
这次的袭杀,目标非常明确从头到尾都是张居正,进攻的主要方向也是东部山洼处。
朱翊钧十分明确的说道:“他们之所以选择仓促发动,是有上中下三个目的,最好的结果,就是把先生给杀了,把朕也给杀了,这样一来,潞王登基,主少国疑;其次就是把先生杀了,没能攻破缇骑的防线,杀掉了先生,就除去了他们的心腹大患。”
“最差的结果,也是先生没事,朕也没事,但是刺杀发生在宜城伯府,朕肯定会怀疑先生,先生也可能会怀疑朕,君臣有了间隙,就会在挑唆之中,越来越疏远,最终先生不可能再回朝了。”
“千算万算,可能没算到,朕带着缇骑们进攻,最终导致他们什么目标都没达成。”
皇帝带头冲锋,谁能想得到呢?
宜城伯府有五百铁林军看护,铁林军就是皇帝给武勋的戍卫,由朝廷派遣,按制,伯爵府就只有五十人,但张居正的情况特殊,朱翊钧担心张居正的安危,特加恩到了五百。
如果朱翊钧不率缇骑进攻,缇骑有保护陛下的职责在身,那么五百铁林军和七百匪寇,谁输谁赢,还不好说,这七百匪寇既然敢杀皇帝,那都是亡命之徒,早就是有死无生的死士了,战力可想而知。
但是朱翊钧这个皇帝,可是个习武的皇帝,亲自带兵,缇骑随着皇帝运动而运动,最终让战局发生了改变。
“陛下英明。”张居正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即便是皇帝真的怀疑他,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他现在不是大明会典总裁、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张居正,只是宜城伯张居正,面对皇帝,他是没有任何能力反抗的。
失去了权势之后,就像是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张居正也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但他还是放弃了权力。
“朕总算是知道了,君臣不能太过于亲密,君主在臣子的府邸用膳已经是天大的事儿了,君主下榻臣子府邸,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无论刺杀成功与否,只要刺杀发生了一定是君臣相隙,猜疑链的存在,导致君臣之间失和,成为必然。”朱翊钧由衷的说道。
这个发动刺杀的人,绝对不糊涂,即便是不能得手,目的也达成了。
君臣猜疑链,就是君臣之间一旦发生君臣失和之事,皇帝一定会怀疑臣子,最后必须要杀,否则臣子会怀疑皇帝,必然要反,这就是一个无解的猜疑链,不会因为张居正和皇帝的师生关系而改变。
“幸好是朕,不愧是朕。”朱翊钧很罕见的自夸了下,甚至有些洋洋得意。
君臣猜疑链这个无解的难题被他给破解了,关键是,他当时做决定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应该如此,这或许就是政治天赋。
“陛下,臣愚钝。”张居正有些疑惑,不仅仅是张居正,张宏和冯保也是一头雾水,陛下这话有些突然,想转过这个弯儿,实在是有些困难。
朱翊钧十分详细的解释了下自己所悟,这个君臣猜疑链的破解之法。
张居正并没有完全失去权势,因为朱翊钧皇恩庇佑,他有五百铁林军,甚至还有皇帝亲自救他。
皇帝亲自救臣子,这是千古以来少有之事,自古都是臣子救驾,哪有皇帝救臣子的?
但事情就摆在眼前。
这就打破了君臣猜疑链存在的根基,皇帝或者君臣之间有间隙,皇帝亲自带兵救援,就是皇帝极度信任太傅,而太傅也不必疑虑皇帝会不会怀疑,因为皇帝已经用行动证明了。
“陛下圣明。”张居正这才理解了陛下所言,陛下的一些不经过深思熟虑的思考和策略,让敌人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
张居正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可怕的政治天赋。
张居正已经五十多岁了,两夜一天未曾休息,已经有些不灵光了,人是个活物,状态差的时候,思考问题便不那么全面了。
张居正忧心忡忡,他已经思考了一天,思索再三后说道:“陛下,要不停一停新政?”
“绝无可能。”朱翊钧的话虽然平静,但是斩钉截铁,现在的新政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他绝对不可能允许新政暂停脚步。
“陛下,就是停一停,等到陛下壮年,再推行不迟,陛下尚且幼冲,不急于一时。”张居正的意思不是新政不搞了,而是矛盾激化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可以等一等,等到陛下手中的力量再积蓄一些,再推行便是。
“先生也是糊涂了,新政之事,历来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停下,就是反攻倒算,局势会更加恶劣,新政难以再推行,不期数年,大明必亡,眼下是大明仅有的机会了,先生莫要再劝了,刺王杀驾、火烧皇宫、行宫刺杀,这些爷爷也经历过,朕不过是重复经历而已,退不得,停不下,因为身后就是万丈悬崖。”朱翊钧仍然十分坚持。
“有什么招数,尽快来用,胜者为王败者寇!”
道爷耻辱的二十五年,是在壬寅宫变之后,道爷选择躲避之后的必然,因为前二十年的新政,因为修道和心灰意冷,新政尽数废止,道爷就是想从西苑再出来,也绝无可能了,大势已去,作为君主的道爷也没有逆势而行的能力。
朱翊钧不肯停下,因为他是皇帝,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他无法忍受自己往后的五十年,在耻辱中度过,所以他要争,宁愿在灿烂中死去,也不要在耻辱中活着。
“陛下不是成王败寇,而是王成寇败,之所以能成是因为行王道,寇之所以落败,是不行王道,理应如是。”张居正由衷的说道:“臣再没有忧虑了。”
成王败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王成寇败,王者行王道胜,而寇者行寇道败。
张居正所言,意思很明确,是赢家书写了历史,还是历史选择了赢家?显然张居正仍然履行着太傅的使命,教育小皇帝,毕竟皇帝还叫他先生,从未改口。
“先生果然大才,如此疲惫,还是教朕道理。”朱翊钧听闻不住的点头,这也是他喜欢找张居正说话的原因,张居正的很多观点,和其他人完全不同,而且在朱翊钧个人看来,更加准确一些。
朱翊钧拿出了铅笔做好了笔记,忽然眉头一皱,他发现张居正的思想出了问题!
他眉头紧蹙的看着张居正的脸色,越想越有这个可能,略显疑惑的问道:“先生莫要糊涂,搞出什么自杀明志的事儿来,朱纨之后,倭患持续了数十年,先生倒是明志了,可是这求荣得辱,亡国之兆也。”
“啊,也对。”张居正有些恍惚,他张居正是个人,但他的名字同样是新政的代名词,他如果以一种耻辱的方式死去,那新政自然戛然而止,正如陛下所言,大明数十年内必亡。
所以,为了大明,他也不能自杀明志。
“先生还真这么想过?!怎么可以这样想呢?啊,这些个贱儒,还是杀的少了!”朱翊钧气急败坏的说道,对于贱儒他更加不满了起来,这种对时机的把握,显然是贱儒所为。
“张大伴,送先生回房休息,这显然是没睡够,想什么事儿,都有些迷糊了,快快快。”朱翊钧让张居正休息去了,刺杀之后,张居正一直没睡觉,思想会受到状态的影响。
张居正倒是自杀明志了,留下的烂摊子,朱翊钧压根就没法收拾,也收拾不了。
“陛下,群臣都在宜城伯府外候着,是宣还是不宣,昨日就都到了。”冯保请示皇帝,这皇帝在西山遇刺的消息传回京师,京堂所有官员,全都跑来西山恭候了。
“好好的不在官署当值,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去去去,都让他们回去。”朱翊钧连连摆手,大明这帮官吏,逮到机会就偷懒摸鱼,不上班,跑到西山踏青吗?!
冯保当场宕机,刺杀这种事发生,京堂百官,谁不来谁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个,这是上班不上班的问题吗?但是陛下这么想,冯保也无法劝,只能去传讯。
“太后驾到!”一个小黄门吊着嗓子大喊,两宫太后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也不顾什么礼节,把朱翊钧里里外外的翻了个遍,才长松了口气。
“这群大臣简直是无法无天,把他们都拉到永定河砍头,换一批,下一批还这样,那就再换!冯保,立刻去拟懿旨,让赵梦祐去把人全部抓了!”李太后气急败坏,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出离愤怒的状态,她甚至打算不顾春秋史断,打算下懿旨,把京堂杀个干净,杀干净就通透了。
“啊?”冯保呆滞的看着发飙的李太后,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朱翊钧其实也曾怀疑过李太后,毕竟按照历史而言,李太后更加宠爱小儿子朱翊镠,甚至在万历八年,在万历皇帝胡闹之后,还说要换皇帝。
可是现在一看,李太后就是个妇道人家而已,就像是那成千上万,望子成龙的母亲一样,孩子不争气的时候,总会不顾一切的生气。
“这哪有血洗京堂,这把百官杀了,这朝廷直接没了。”朱翊钧赶紧劝,劝李太后冷静些,他也是心累,浴血奋战之后,还要劝先生不要犯糊涂,还要劝亲娘不要发飙。
在经过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劝解下,李太后的怒火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
“委屈皇儿了。”李太后一边哭,一边说,生气之后就是委屈,委屈之后就是对丈夫的埋怨,儿子才多大啊,十五岁,就要承担这些,丈夫撒手而去,留下孩子受这样的苦。
朱翊镠在旁边看的真的是胆战心惊,在年幼的他看来,当皇帝有什么好的,要面对这些风风雨雨,哪有当亲王舒服?看看皇叔朱载堉吧,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万国美人伺候着。
想当好皇帝,不是容易的事,朱翊镠亲眼见证了皇帝的辛苦,那件全都是血的甲胄就在旁边放着。
在年幼的朱翊镠看来,当皇帝真的不如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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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战争之中,伤亡不可避免
2023-09-11
大明皇帝鏖战三个时辰,将刺杀之人击退并且追击的故事,在京师快速传播了开来,这些话本、评书的风格都非常的一致,盛赞皇帝陛下的英明神武,真武大帝显灵,一刀劈开法海寺,太傅陷阵君王单骑援助,突出的是皇帝的勇猛,和皇帝救臣子这两个主体。
这显然是在得到了授意之后,万士和组织的风力舆论。
在舆论这方面,万士和做得很好,他知道陛下为何要塑造这种风力舆论,保护新政和保护张居正,万士和主持以杂报为主,评书、话本、小说为辅的舆论机器,开始全面开动。
而小说方面,则是以《西游记后传》为主,开始了连载,这个西游记后传,就像是一个循环,一个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的花果山后人,重塑人间的故事,故事非常的老套,但是这本书可是大明朝廷舆论机器开动下的产物。
万士和在搞舆论宣传这块,完完全全的超过了马自强,马自强也时常感慨,自己这个礼部尚书真的是不合格,总是在万士和后面捡吃的,马自强倒是想发动主观能动性,但是他不如万士和谄媚。
万士和现在是谄媚臣子。
“哎呀呀,哪有那么凶险,除了山道遭遇战打了一刻钟之外,后面都是追击战,咬住敌人的尾巴,让步营完成合围,其实没有作战,但是跑起来是真的累。”朱翊钧看完了几本评书之后,就赶忙合上,他看的都脸红。
一个规模不大的遭遇战,缇骑装备的铁浑甲,无论是军备还是军纪还是数量上,都是完全碾压的态势,这评书话本里,朱翊钧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一样,在西山七进七出,偶尔还要搞一出法天象地,化身真武大帝,劈出了西山大峡谷。
太夸张了,一刀开山。
就以朱翊钧的铁浑甲为例,名义上是铁,其实是钢,在战斗过程中,非虎力强弓、丁头锤这样的重兵器,根本破不开,但是虎力强弓手,十万里才有二十八个,京营里面也不超过三十个虎力神射手。
大明最有效的破甲武器是火炮和平夷铳,平夷铳三十步内破铁浑甲,但是来袭的贼寇,连个重锤都没有。
朱翊钧作战完全没有描写的那么凶险,主要是跑起来有点累。
“先生醒了吗?”朱翊钧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仍然留在宜城伯府,他在等张居正睡醒了,睡醒了再聊一聊,他再离开。
朱翊钧是真的怕张居正搞什么自杀明志,大明已经有一个朱纨了,造成了多么恶劣的政治影响,甚至成为了倭患的导火索。
“已经醒了,在盥洗。”张宏俯首说道,游七已经来报,张居正已经睡醒了,睡了三个时辰,精神头算是恢复了。
朱翊钧收起了鱼竿,嘴角抽动了两下,气呼呼的说道:“拿朕的无羽箭弹弓来,雁回池里的这些鱼毫无恭顺之心!”
张居正的退休生活是很惬意的,想要钓鱼也不用四处乱跑,家门里就有一个雁回池,池子里就有大鱼,按照一般而言,朱翊钧在这钓了一个多时辰,怎么着也要有个一两条鱼上钩才是,但是没有,一条没有,甚至鱼还在岸边游来游去,似乎在嘲弄朱翊钧是钓鱼佬的耻辱。
朱翊钧要教育下这些鱼,太液池里的鱼就很恭顺了,皇帝脚步声一到,太液池里一片平静。
张居正盥洗之后前来觐见,看着皇帝打的鱼一时间无语凝噎,这雁回池里的鱼,都被皇帝的无羽箭给射死了。
朱翊钧和张居正聊了很久,得知张居正真的改变了想法之后,便将评书和话本交给了张居正,让张居正瞧一瞧这件事的风向。
万士和现在不仅仅是顺风倒了,是风力舆论的制造者了,这种反应速度的宣传,就是先入为主的占领舆论的高地,舆论战中,首发对百姓认知的共同塑造效果最好,即便是后面有反转,也会有人看不到,但是首发一定会有人看到,而万士和的反应迅速,能省去不少的麻烦。
戚继光终于打扫完了战场,回到了宜城伯府,请见陛下,汇报结果。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戚继光、赵梦祐二人见礼,他们二人面色复杂的看向了张居正。
“二位免礼,戚帅、缇帅,调查可有结果?”朱翊钧看二人的脸色,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太妙,否则不会这么看张居正了。
张居正站起身来,俯首说道:“臣暂且回避。”
“无碍,一起听听。”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都坐下说话,不必拘束,回避什么回避?文张武戚,朱翊钧肱骨,不用回避。
“一切线索都指向了先生。”赵梦祐的话如同一道炸雷,证据完全指向了张居正,而且构成了完整的证据链,只需要补足张居正亲笔书押就可以给张居正定罪的程度了。
可就是缺少张居正的亲笔手书。
不是不想伪造,实在是找不到。
“像很像啊,当年王景龙的案子,高拱手书指使,历历在目,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像,太像了!”朱翊钧靠在椅背上,说起了旧事。
第一次刺王杀驾案中,出现了高拱的亲笔书信,而且鉴定为真,第二次皇宫大火案,同样所有线索指向了高拱,朱翊钧将高拱拿到了朝廷来询问,高拱干脆承认了。
高拱非常适合背锅,而且容易出清旧账,而高拱也明白,那时候,他死了,对于任何一方而言,都是最好的交待,所以高拱选择了认罪,但是细心查探之下,最后还是把张四维给揪了出来。
这次的案子,直接就完全指向了张居正,可是缺少一锤定音的罪证。
张居正的手书,可不是那么容易拿到的,张居正写给各大巡抚的书信,都会由游七誊抄一遍,抄本送走、原本要送入宫中,张居正这么做,其实是为了避嫌,他和边方大臣说了什么,宫里都是明明白白。
所以,宫里是唯一有张居正手书的地方,而存放张居正手书的地方,在宝岐司。
缺少张居正的手书,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把张居正钉死为幕后指使,谁让张居正作为帝国元辅太傅,其手书根本就拿不到,胡乱伪造,还不如不造。
张居正早些年的手书主要是以台阁体为主,就是正统年间三杨当国,推崇的文字风格,跟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一样,十分的方正,但是张居正入阁后,手书变得狂草了起来,而且后来大量使用铅笔,握笔习惯不同,导致字迹已经出现了极大的改变。
所以,张居正的手书,真的不好伪造。
“真的是处心积虑啊。”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十分确信的说道:“怪不得先生不让朕过来。”
朱翊钧不信张居正想不到这些危险,那不肯见皇帝的理由就很明显了,不想让皇帝陷入险境。
一个失去了权势的前首辅,就是会这么的危险,所以在政坛这个游戏规则中,完全是不进则退,完全没有急流勇退的可能,见识了人心险恶的张居正,在丁忧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自己的下场,因为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从严嵩到徐阶,再到高拱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