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底压舱设计。
“万物体积相同时,重量各有不同,以水为标准,相同体积下,铅比水重了11.4倍,而石头的比重普遍在2.8到3之间。”张居正说起了他最近在干的事儿,确定比重。
就是以水为参照物,相同体积下,万物的重量和水的重量的比例,之所以以水为比例,则完全是因为海运,皇叔朱载堉发现,物品的浮力主要跟排水量有关。
所有的研究都在格物院的带领下,有条不紊的向前推进着,张居正相信,皇家格物院将会成为大明这片土地上,最为闪耀的一颗星辰。
“先生这是打算追求万物无穷之理,做化外山人不成?”朱翊钧无奈的说道。
山人,就是不仕于朝的能人异士,他们四处周游,和泰西的大旅行中的旅人大抵是相同的,山人最大的问题,是不为国朝所用,张居正真的做了化外山人,朱翊钧就真的失去他的宰相了。
“丁忧之后,再为陛下尽忠。”张居正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做山人也就是做二十七个月,之后还是要继续为皇帝效命的,这是当初的约定,当然皇帝和张居正都有权力单方面毁约。
张居正欲言又止,坐在星光下,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道:“陛下,臣最近见到了一种怪异的现象。”
“永定官厂距离臣这里不远,官厂倒还好,但是这民坊总是有些奇怪,本来是东家、掌柜、伙计,都是雇佣,但是这些个民坊,最近开始变了,东家不是东家,是父亲,掌柜的不是掌柜,是亲儿子,伙计不是伙计,是义子。”
“像是爹妈生了儿子,儿子需要尽孝一样,这些个义子们在工坊里做工,劳动报酬就给一碗饭,还要感恩戴德。”
“这种风力,似乎是从势要豪右收义子来的,大明禁奴仆,为了不被朝廷处置,就用义子义女代替,名为家人,实为奴仆的不良风气,蔓延到了民坊之中。”
朱翊钧听了半天,疑惑的说道:“爹味儿民坊?”
“陛下总结简洁明了!”张居正立刻说道,皇帝的总结太精炼了,爹味儿民坊,道尽了他想说的话,他摇头说道:“明明是生产关系,却转为家庭关系,打着家庭关系的名义,朘剥其劳动所得,这是臣丁忧赋闲,看到的现象。”
“明明是匠人们生产劳作的价值,却被朘剥而去。”
张居正详细的解释了他看到的现象,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进了工坊做学徒,先拜了东家为父亲,而后拜老师父,每天早上都要敬一杯茶,每天晚上都要去磕头,晨醒昏定这是礼数,做错一点事,就是拳打脚踢不在话下。
有一个工坊的学徒,打破了一个染缸,染缸一百二十文,染料三钱银子,被拳打脚踢之后,当夜就自杀了。
这个案子被送到了县堂,却不了了之,因为是义子,所以给了二钱银子草草下葬了事。
这学徒创造的收益,全都被东家和掌柜给吃掉了,东家对学徒又打又骂,张居正就见识到一个东家,大早上,让人站成两排,一人给了两巴掌,然后所有人下跪大喊:谢东家赏饭。
“之所以伪装成父子,就是为了方便朘剥,塑造出一种,能做工都是恩赏,这种风气,蔚然成风。”张居正十分担忧的说道:“要说朝廷干预,这些东家也有应对,直接把这些学徒放归,学徒无所事事,自然要聚啸生乱。”
这民坊,你不管,他给你搞爹味儿民坊,这民坊,你朝廷一管,他们立刻裁员增效,让人失业,无以为继,不管就乱,一管就死,这和吏治很相似。
朱翊钧吐了口气浊气说道:“天大地大哪里没有吃一口饭的地方?”
“朕打算在热河建城,这地方四通八达,如果和全宁卫、大宁卫连成一片,互为犄角之势,则可以切断北虏和东夷女真之间的联系。”
“热河建城需要人、大宁卫修路需要人、辽东垦田需要人、官厂也需要人,四处都需要人,这地方没法干,就换个地方干,天大地大总有吃饭的地方!”
“陛下打算怎么办?”张居正笑容满面的问道。
朱翊钧思虑再三说道:“首先要从大明会典入手,爹就是爹,儿女就是儿女,这种义子义女,只要有亲儿子,在律法层面就不再认可,爹不是爹,儿子不是儿子,这算是怎么个事儿?”
“如若是托付呢?父母离去,无力谋生,只能托付旁人,又如何应对呢?”张居正立刻问道,他在提醒陛下,这个法子好也是蛮好的,但也就是蛮好的,有些治标不治本。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眉头稍蹙,思考了起来,的确政令执行起来,困难重重,这年头投靠非常常见,义子义女这些诞生,是有一定的社会原因的。
“陛下缓思。”张居正就是不说他有什么主意,让皇帝自己想办法,大人的看顾和庇佑终究是要脱手的,皇帝要自己学会面对这些风风雨雨,茁壮成长。
朱翊钧思虑了片刻,眼前一亮说道:“那就不禁止义子义女,但是允许义子义女继承家业,这样一来,势要豪右们认义子义女,便不能那么肆无忌惮了。”
“表面上他们义子义女是家人,那就在利益上,也变成真正的家人。”
“陛下圣明。”张居正十分诚恳的说道,这种招数,其实都是在历史上用烂的招数,比如西汉赫赫有名的推恩令就是这个核心逻辑,加入利益分配,才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势要豪右们想收多少都可以,朝廷支持义子们喊冤分家产。
用烂了不代表不好用。
“嗯,这样还不够。”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非常确切的说道:“这手工工场里,匠人们面对势要豪右们,还缺少一种力量,和工场东家对抗的力量,让工场东家胆战心惊的力量。”
“大把头,应该组织匠人们,和东家议价才是。”
大把头,就是匠人里面的老大,这个大把头和山寨里的大当家几乎相同。
张居正立刻说道:“那势要豪右收买了大把头,大把头和势要豪右们沆瀣一气怎么办?这大把头,不就是形同虚设了吗?就像当初洪武年间设立了粮长,后来这粮长和缙绅合起伙来欺负百姓,百姓也是怨声载道,毫无办法可言。”
朱翊钧沉默了下来,说容易,做太难了,张居正接连的发问,让朱翊钧沉思了起来。
朱翊钧思虑了片刻说道:“应该有一个让匠人们喊冤的地方,这个大把头,民间要有,朝廷也要有才是,这才是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稽税院只能稽税,所以要另设。”
“很难,但还是要做。”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终究是能处理国事了,能力完全足够,有担当也有能力,即便是这些制度设计,仍然有很多的弊病,但都需要从实践中来,再到实践中去。
张居正和朱翊钧的夜话,主要说的还是张居正一直以来思考的问题,分配,国朝层面的分配制度的建设,今天不过是一个开头,张居正会用丁忧这段时间,完善自己的想法。
朱翊钧下榻宜城伯府这件事,完全是临时起意,是临时的决定,他安稳睡下之后,忽然被吵闹声惊醒。
“走水了,走水了!”一阵阵的呼喝从外面传来,脚步声、灭火声、火铳声、金戈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陛下,有人行刺!”张宏立刻冲了进来,整个寝室里近处是红袍宦官,外面是红盔勋卫,由朱翊钧的陪练赵贞元和骆思恭二人带领。
朱翊钧站起身来说道:“取朕甲胄来!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要朕的命。”
穿甲胄的过程中,朱翊钧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次刺杀的主要目标,真的是他这个皇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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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朕将带头冲锋
2023-09-11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行刺,朱翊钧却十分快的穿好了铁浑甲,带着缇骑们走出了寝室。
整个宜城伯府的格局朱翊钧了然于胸。
宜城伯府背靠西山余脉的山林,分为了东西两个方向,东部地势较低,在山洼处,西部地势较高,在半山腰。
因为采光好,张居正把半山腰的朗轩阁让给朱翊钧住了,自己则去了另一边,中间有一个小河山道分割。
朱翊钧迅速判断出了敌人来袭的方向,从山林而来,他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判断,不是张居正要杀他,因为这些敌人进攻之时,主要方向是张居正所居住的山洼处,侵袭朱翊钧这里的几乎没有。
屋外乱成一团,朱翊钧环视一周,扣上了面甲,带着缇骑就直奔张居正所住的方向而去,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朱翊钧就判断出来,这次的刺杀目标,不是皇帝,而是张居正!
山道上,一伙上山的匪寇和大明皇帝带领的缇骑迎面相遇,厮杀开始了。
这个距离搭弓射箭已经来不及,钩镰枪的长度在狭窄的山道无法发挥,缇骑们抽出了戚家腰刀,开始应敌,朱翊钧脑海中一片空白,带着人便冲杀过去。
朱翊钧第一次亲历战争,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指挥的人是缇帅赵梦祐,而朱翊钧在战场上,则是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身份,听从牙旗的调度、号角声进退腾挪,不断转战。
朱翊钧终于理解了戚继光说的,大兵团作战中,个人勇武对战局的走向几乎为零,主帅的身先士卒,大多数的情况,都是起鼓舞士气的作用。
他也第一次明白了,为何火铳这种远程武器和钩镰枪这种长兵之下,大明军兵仍然要配短兵戚家腰刀的用意,因为在这种厮杀环境下,近身作战为主的情况下,腰刀是唯一有效杀敌的武器。
赵梦祐作为指挥者,几次想要把皇帝这一支十人队撤下来,但是战线的变化,让他根本做不出这种决定,敌人是有备而来,进攻迅猛而快速,而皇帝为首的十人队,是一把切开了黄油的利刃。
作为臣子,他想要将皇帝的十人队调下来,但是作为指挥,他做不到。
近乎于咆哮的喊杀声、金属碰撞的金戈之音、痛苦的哀嚎声、响箭升起的哨声,这里就是充满了铁锈味的战场。
护卫着皇帝的缇骑大约有六百人,而这六百缇骑身披铁浑甲的强横战力,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朱翊钧带着六百缇骑,如同一条匹练一样,在星光下冲入了战阵之中,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炙热而通红的铁块一样,敌人在快速消融,随着缇骑的加入,战局已经完全一边倒了。
进攻!进攻!进攻!
用自己所学的技艺,用自己手中的兵刃,将敌人完全杀死,就是朱翊钧心中唯一的想法,他思考不了太多,奔腾的血液在血管中流淌,他的眼里只有敌人。
朱翊钧一脚踹开了面前的敌人,骆思恭从左侧穿插而出,一刀砍在了对方的脖子上,赵贞元的箭矢立刻射中了一个打算砍骆思恭的敌人,朱翊钧抽大架腰刀,一个竖劈,带走了这个人的生命。
没有什么怜悯,更没有什么对生命的尊重,战争大抵就是如此的无情,而在经历战争的人,都是这台机器上的一部分。
整个战斗的过程持续了近三个时辰,在战斗结束的时候,朱翊钧已经完全筋疲力尽,胸肺就像是破风箱一样,他呼哧呼哧的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清晨混着血腥味的空气,浑身上下就跟散了架一样的生疼,身体不属于自己的那种剥离感,让朱翊钧极度的疲惫。
他坐在了一个大青石上休息,身边是和他一起奋战了一夜的骆思恭和赵贞元,两个人的情况比朱翊钧还要差,都在地上躺着,若不是皇帝还在眼前,怕是早就睡着了。
“陛下,张先生到了。”赵贞元有气无力的说道。
负责打扫战场的是戚继光,大明京营在皇帝前往宜城伯府的时候就开始调动,戚继光亲率一个步营在山下扎营,战争发生之后,戚继光立刻开始带着步营驰援,这场刺杀的遭遇战突如其来,但主要的旋律是追击,在缇骑和京营的支持下,追杀持续了一整夜。
张居正不会武艺,穷文富武,他虽然出身军户,但是家境让他无法习武,所以在刺杀一开始,他就被游七给保护起来。
张居正看到了朝阳,也看到了朝阳和朝霞之下的皇帝,非常疲惫的坐在大青石上,金黄色的霞光将甲胄照亮,皇帝笼罩在绮丽的光影之中。
张居正注意到,皇帝的甲胄上,全都血,甚至有些地方都已经结痂,那些精美的十二章纹理,全都是血红色的,显得格外的妖艳。
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斥在张居正的心头,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丁忧致仕是否正确了,陛下这个年纪,不应该承受这些,那些血、那些厮杀、那些阴谋诡计,本该是他这个太傅遮风挡雨的,但是他却为了自己回归自己本来的位置,选择了让年轻的陛下承担。
“先生来了?”朱翊钧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一如当初他第一次见张居正时候那般,他笑着说道:“朕!少年组天下第一高手!”
“陛下怎么能亲自披挂上阵呢?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陛下虽然有武艺傍身,但是怎么可以如此的草率,亲履战阵,这刀剑又不长眼,这万一出了什么事,太后怎么办?潞王殿下怎么办?大明又该怎么办?臣…”张居正面色焦急至极,他听说皇帝亲自披挂上阵,就开始着急,这一见面就开始唠叨。
是唠叨!
嗡嗡嗡,朱翊钧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进而转化为了不可思议,而后再次化开成为了笑容。
朱翊钧要不是打仗已经脱力,他早就笑出声来,一股熟悉的唠叨的味道,喋喋不休,什么都管,什么都要说的唠叨,平日里,朱翊钧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张居正都是这么喋喋不休,泄泄沓沓。
“陛下,臣说的事事涉宗庙社稷的大事,作为君主,就不应该让自己…”张居正一看朱翊钧笑,就知道这孩子完全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那叫一个气!
“先生,忘记见礼了。”朱翊钧有些疲惫的打断了张居正的话。
“这君子…啊,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这无论如何…”张居正抽空见了个礼,还要说,再次被打断,得亏这是皇帝,否则张居正真的要上手了,让人把话说完是基本礼貌,皇帝三番五次的打断他说话。
“先生啊,朕很累。”朱翊钧表示自己真的很累,穿着铁混甲杀人,已经将他的体力耗光了,朱翊钧已经有了灵魂出窍的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完全不属于自己一样,一种很神奇的体验。
带着缇骑冲杀,是他下意识的决定,张居正再唠叨也没用,就是发生了。
“陛下,暂且回行宫休憩,剩下的事儿,交给戚帅就是!”张宏带着四个小黄门窜了出来,将皇帝抬上了抬轿上,张宏带着宦官,其实一直跟在陛下身后不远。
毕竟还只有十五岁,即便是少年组的天下第一高手,经历了长时间的作战,还是累脱力了,他睡的十分安详。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醒来的时候,朱翊钧甚至有些恍惚,以为刺杀只是一个梦,但是看到张宏和满房间里静悄悄的缇骑,在感受了下全身上下撕裂般的疼痛,他就知道,一场筋疲力尽的战争的确发生在前天晚上。
在用了一碗山西小米粥、两个大白馒头和一个光饼之后,朱翊钧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陛下,会不会是太傅?”张宏的声音很低,带着惊恐和不安,这是佞臣和妖宦才会说的话,离间君臣的恶言。
冯保极为担忧的说道:“陛下,臣也是这么想的。”
“怀疑是很正常的,就连朕在见到先生之前,也是有那么一些疑虑,但是他昨日一见到咱,就开始唠叨,当时朕都快累死了,先生一直唠叨君子什么的,把咱说的脑袋都疼,烦都烦死了。”朱翊钧摇头说道:“不是先生,先生真的要杀咱,咱现在已经死了。”
“可以怀疑先生的忠诚,但是不应该怀疑先生的能力,先生真的要杀谁,就能杀谁,连咱也不例外。”
“你们干了什么?”
“缇帅将太傅给软禁在了竹逸轩,不让他见任何人,等陛下睡醒了再决定。”冯保回答了这个略显棘手的问题,张居正在觐见之后,就被赵梦祐给软禁了。
“瞎胡闹!把先生宣来用膳,把辣椒酱撤去。”朱翊钧一听就是一拍额头,把大白馒头的辣椒酱给撤去了。
这也不是赵梦祐的错,刺杀发生在了宜城伯府,张居正作为宜城伯府的主人,他是第一嫌疑人,赵梦祐把人扣了,是他作为缇帅的职责。
朱翊钧把张居正叫来吃饭,还专门把辣酱撤掉,那是为了张菊正的身体健康。
张居正觐见之后,有一肚子的问题,但还是先把饭吃了再说,缇帅赵梦祐,一口饭一口水都没给张居正,张居正一直比较担心皇帝是否受伤,也没那个心情吃饭,直到看下陛下精神极好,提到嗓子眼那颗心才落回到了肚子里。
“看到先生无恙,朕也就安心了。”朱翊钧一直等到张居正用完早膳,才开口说道。
“陛下,日后决计不能再亲履兵锋了,这战阵刀剑无眼,陛下天子之躯,怎么能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呢?”张居正甩了甩袖子,行了大礼上谏。
他终于能理解当年夏原吉为何要反对朱棣亲征北伐了,朱棣要只是鼓舞士气也就罢了,关键是朱棣戎马一生,是要冲锋陷阵的。
“知道了,知道了,先生快快请起。”朱翊钧一听唠叨就头疼,极为敷衍的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