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13节

  “王公勿忧,王公走后,龙二这帮人也会有人帮忙收拾,毕竟王公在朝中还是有些学生的。”王谦笑着劝王锡爵宽心,王锡爵的儿子有比常人更多的纠错机会,哪怕是王锡爵死了,也会有人帮忙照拂。

  这也是张居正所说的肉食者的普遍默契。

  王锡爵选择体面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体面了,他儿子才能体面,大家才都能体面。

  王锡爵开始写遗书,虽然表面上很平静,但是王锡爵的字已经变形了,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没人能正面击溃死亡,王锡爵的手有些抖,一封遗书,哆哆嗦嗦的写了很久,写到了日暮时分。

  王衡还没有到,但是王锡爵的遗书已经写完了。

  “儿子的事儿,我也管不了了。”王锡爵把遗书送到了王谦的手里,王谦看完誊抄了一份,将原件放到了紫檀木的箱子里,落锁,而后贴好了封条下印,才算是走完了最后的流程。

  “送王公上路吧。”王谦点头,缇骑们早就绑好了三尺白绫,将王锡爵扶到了椅子上,等到王锡爵自己将白绫套好之后,缇骑拿走了椅子。

  王谦一动不动的看着王锡爵挣扎的模样,夕阳金色的光芒透过牢房的天窗,打进了牢房里,让王锡爵挣扎的身影在光影下有些绮丽。

  王谦就这么看着,一直到王锡爵的手从三尺白绫上落下,直挺挺的挂在那里,不停地左右摆动着。

  他微眯着眼,这个挂着的身影,似乎是王锡爵,也似乎是王崇古,也像是他王谦自己。

  “爹!爹!”王衡终于来了,从外面冲了进来,撕心裂肺的大声喊着,哭的太用力,慢慢的蹲在了牢房外,但是王锡爵已经没气了。

  缇骑抬着紫檀木的箱子走在王谦身后,王谦路过王衡的时候,驻足慢慢的蹲下,看着王衡耻笑的说道:“你就是王公那个烂赌鬼儿子?”

  “真的是混账啊。”

  “啪!”

  王谦一巴掌抽在了王衡的脸上,这一巴掌很用力,直接把王衡的哭声都打断了,嘴角沁出了血。

  酷吏王谦活动了下手腕说道:“王衡,陛下召见王公,王公明知道陛下在说什么,可就是不肯回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回不了头,你这个烂赌鬼的儿子,这几年输了多少钱?十万两?二十万两?还是三十万两?”

  王谦说完站起身来,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牢房,留下了王衡收尸。

  朱翊钧人已经到了宜城伯府,戴孝的张居正站在门前,恭候着皇帝,宜城伯府的门槛已经完全拆了。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张居正见皇帝下车,恭恭敬敬的行礼。

  朱翊钧扶起了张居正,满是笑意的说道:“先生,快快请起,天色已晚,今天怕是要叨扰先生,在这宜城伯府住一晚了。”

  “陛下圣恩,臣感激涕零。”张居正再次长揖。

  皇帝住在太傅家,这是一种极端的信任的表现,也是对太傅的尊重,只要传出去必然是一段君圣臣贤的佳话,无论如何,日后都不能说张居正当国,威震主上,皇帝这番动作是给张居正正名,给张居正站台。

  “先生,朕把王锡爵给杀了。”朱翊钧进门第一句话,就说的是杀人的事儿,王锡爵之死。

  “他畏罪自杀,是自杀,陛下。”张居正提醒着皇帝,什么皇帝杀人?哪有的事儿!分明是自缢,连亲笔遗书都有。

  陛下不许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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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名义上的家人,变成真正的家人

  2023-09-09

  自杀,一种圆滑的、有余地的处置方式,大家都有进退,不至于矛盾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张居正之所以如此强调,是因为他看到了皇帝陛下处置问题的世故,在政治活动中,最重要的就是政治担当和政治能力,才能在复杂而多变的环境中,在面对各种挑战和困难时,保持镇定,快速做出决策。

  在张居正看来,小皇帝已经完全具备了极高的政治担当和能力,这就是他愿意归政,非要归政的出发点。

  王锡爵代表的是复古派,这和张四维所代表的势力,完全不同。

  张四维所代表的就是地方僭越的藩镇,这是央地普遍存在的矛盾,而张四维选择了过分激化这个矛盾,最终招来了皇权和庇佑年幼皇帝的张居正的雷霆打击。

  而王锡爵代表的复古派,和张居正为首的变法派,这一对矛盾的复杂,远远超出了地方僭越的央地矛盾,而是触及大明所有角落的一个普遍矛盾。

  按照张居正提出的矛盾说的基本论点,这个社会都在螺旋反复的上升,知行合一致良知,矛盾相继释万理是矛盾说的主要纲领。

  就这个论点,就直接打在了复古派的核心理论法三代之上这个要害之上,复古派认为,当下社会的矛盾都是因为没有遵循三代之上的结果,完全恢复三代之上,才能天下大同。

  所以,变法派,是复古派生死存亡的危机。

  朱翊钧和张居正是一对师徒,在某种意义上,张居正是朱翊钧的爹,负责教育皇帝长大成人,这六年时间里,张居正亲眼见证了朱翊钧的成长,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已经可以为君王社稷主的今天。

  朱翊钧在用过晚宴之后,和张居正并没有首先谈论公事,而是聊起了生活。

  朱翊钧的私生活是极其枯燥乏味的,就像一台机器一样。

  每天早上起来,廷议之后给朱翊镠上课、批阅奏疏,下午去北大营操阅军马,这可能是朱翊钧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在北大营,他可以享受到自由,在傍晚之前回到宝岐司,晚上则是研究农学、和算学。

  张居正则轻松多了,早饭吃完去守孝,守孝也是看书、注释,研究的也是农学和算学,每一卷大明会典修完,张居正都会校对,到了晚上则是仰望星空。

  两个人的私生活,十分的无聊。

  泰西使者黎牙实总是觉得大明皇帝就像是狂教徒,或者是苦行僧一样的生活,黎牙实始终想不明白,皇帝是怎么忍得住,从不骄奢淫逸的,这对天生贵人而言,是极为罕见的。

  “超脱,或者说自我认知的脱离实际,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物质的极度充沛导致对情绪价值的过度追求。”朱翊钧说起了自己最近的感悟。

  根据他对潞王朱翊镠的观察,他发现天生贵人的这种超脱感,并不是他自发的,这种现象的背后,就是物质的极度充沛。

  人在饿的时候,只有一种烦恼,那就是饥饿,当人填饱肚子的时候,就有更多的烦恼了。

  这也是南衙缇帅骆秉良抄家法中的核心要义之一。

  张居正思虑了片刻,看着漫天的星辰,笑着说道:“陛下曾经问过臣一个问题,臣记忆深刻,打一拳十文,打死人二两银子,大明的势要豪右会自我异化的过程,看似是吾与凡殊,其实是吾与凡异,这种异化的过程是潜移默化的,是长期的,自病不觉。”

  “百姓的病症,是干的活儿太多,拿钱太少,而势要豪右们的病症,就是干活太少,拿钱太多了。”

  “这是一个分配的问题,大到江山社稷,小到一家一户,都是如此。”

  张居正在哲学的领域修为极其高深,很多话,朱翊钧只能跟张居正聊,现在朝中能聊这些事儿的人,只有王崇古。

  可王崇古这个人,就让朱翊钧很讨厌,明明什么都懂,但对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总是缄口不言,王崇古太擅长自保,这和拙于修身的张居正而言,完全不同。

  朱翊钧和张居正讨论的是人的异化过程,而且是大逆不道。

  “有些东西,生下来有就有,生下来,没有就是没有,在同一片星空之下,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差距却如此的巨大,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就是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姑娘,面色白皙。”朱翊钧靠在太医院进贡的符合人体工程学的太师椅上,看着星空。

  哪个姑娘不爱美?但是在田里耕作的姑娘,就是会因为长期劳作,会被晒黑,皮肤会变得粗糙,身材会变形,百姓家里的女人,生完孩子第三天就得下地干活了。

  很多东西,就像是皇位一样,生下来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这就是大逆不道的地方,也是历代变法派的核心阻力之一,那就是变法一定会损害到皇帝的权威,这是必然的,想要改变这个生下来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的世界,世袭罔替的皇权,必然会受到冲击。

  你一个十岁的孩子,凭什么当皇帝,当帝国的主人?

  大家出生的时候,性本同,都是一样嗷嗷待哺的孩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物质的充盈度,直接影响到了孩子的成长,最后走向完全两个不同的样子,成为了两个完全不同世界里的人。

  朱翊钧抖了抖袖子,翻出了一篇文章递了过去,请先生过目。

  张居正看完了这篇杂文,眉头紧锁的看着陛下,疑惑的问道:“敢问陛下,这位周树人的笔正,身在何处?”

  “坊间投稿而来,朕不知其何许人也。”朱翊钧拿出来的这篇文章叫故乡,里面有个少年叫闰土,还配有一幅插画,是一个少年在叉猹。

  内容的梗概和鲁迅的故乡如出一辙,只不过稍微润色一二修改而成。

  就像是少年时一起在皎洁的月光下用钢叉捕捉偷瓜的猹,长大后境遇完全不同。

  从活泼、善良、真诚的少年闰土变成了贫困潦倒、麻木、卑微、木讷的中年闰土,就是人异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物质是其中最大的变量。

  王世贞和张居正是同科,王世贞是世家大族,是簪缨之家,所以王世贞对张居正充满了嫉妒、偏见和轻视,你一个腿上泥还没洗干净的张居正,凭什么站在所有人头上,作威作福。

  “看其文章意境,似乎和海总宪刚正相同,大抵只有海总宪才能写出这等文章来,但又不是海总宪写的。”张居正读完了这篇《故乡》,起初一看,他以为是海瑞托名周树人所写,但是看完又十分确信的认为不是。

  “海先生吗?”朱翊钧笑了笑,海瑞和鲁迅,确实像。

  海瑞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是个刚正的人,这和鲁迅真的非常像,都是骨鲠正气本骨,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软的,但是海瑞的文章风格和鲁迅完全不同。

  海瑞的文章风格,从不隐喻,直接了当,要说你皇帝有问题,从不挂马甲,直接抬着棺材,就骂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的地步。

  海瑞对着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如此冲锋,最后的结果也是道爷走后,获得了高升,因为海瑞骂得对,道爷后二十五年是修道的二十五年,也是耻辱的二十五年,道爷也清楚自己的耻辱。

  若不是海瑞骂得对,道爷早就把海瑞给砍了。

  但是,周树人一生换了无数个马甲,兜兜转转,生怕被抓到。

  大明再差劲儿,也容得下海瑞实名活着,这样一个封建帝制的国朝,就是大明。

  “海先生。”张居正点了点头,露出了个笑容,朱翊钧笑了起来,很快笑的前俯后仰,张居正也是笑容满面,读书人的修养,不允许他在陛下面前失仪,笑声徘徊在山道上,连绵不绝。

  冯保和张宏真的是面面相觑,海先生这三个字,笑点到底在哪里?!

  冯保和张宏当然能看得懂皇帝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开心,是那种极度自然和放松的笑容,这是皇帝少有的卸下伪装的笑容,连随行的王夭灼,也只看到过几次这样的笑容。

  因为海瑞活着,还能回朝,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儿,这代表着大明国朝制度的健康。

  朱翊钧和张居正聊天会卸下伪装,在大明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张居正能够威震主上,那皇帝和权臣的关系一定是紧张无比的,可冯保和张宏非常清楚,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根本的分歧和利益冲突。

  朱翊钧收敛了笑容,开口说道:“大军下月就要开拔前往大宁卫,征战全宁卫之事,已经箭在弦上,筹备周全了,先生有要交待的地方吗?”

  “没有。”张居正摇头,撒手就是撒手,皇帝硬闯进来问,他也是这句,没有要交待的地方。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是最基本的政治素养,培养小皇帝成为社稷之主,就是张居正当国第一个五年里根本计划。

  朱翊钧继续询问道:“安东尼奥雇佣大明水师营团之事,大抵会先在南洋驻军,咱大明穷到要给泰西人当打手的地步了。先生有要交待的吗?”

  “安东尼奥会不会亏,但是大明一定赚。”张居正没有什么要交待的,拥护陛下的决策。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个雇佣营团的计划,不过是为了探听虏情、练兵罢了,正如费利佩二世所言,和平不过是没有绝对优势的遮羞布而已,费利佩二世知道,皇帝清楚,张居正也非常明白。

  基于帝制的制度设计,诉诸于武力宣扬武威,是帝国的基本使命和规律。

  国家大事,在戎在祀。

  “南衙有妖书案。”朱翊钧说起了南衙妖书,就是那本托名海瑞所写的《劾张居正疏》,这股风力舆论南衙缇帅正在四处抄家,来践行皇帝的承诺,言先生之过者斩。

  朱翊钧询问道:“先生还有交待的吗?”

  “没有。”张居正再次摇头,皇帝的处置是表明继续新政的决心,要用杀人树旗,死人是必然的,枪打出头鸟,自古如此。

  如果张居正在朝,他一定把所有的事儿,都扣在生员吴仕期的头上,把这件事息事宁人的处置,但是陛下有陛下的处置方法,张居正真的不打算干涉。

  朱翊钧无奈至极,真给张居正过起了退休生活,实在是让皇帝有点气急败坏,他继续问道:“海运漕粮今岁增加到三百万石,运河漕运从四个月,变成了一个月,先生有要交待的地方吗?”

  “没…这个有!”张居正下意识的拒绝,才想起这个还真的有需要说的地方。

  “陛下,臣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事儿。”张居正撸起了袖子,走进了文昌阁内,而后拿出了若干物品,放在了桌上。

  张居正首先拿出了一个雕刻的老鹰,一个巴掌大小,而后拿起了一根带托盘的棍,放在了桌子上,将老鹰放在了棍上,神奇的一幕出现了,这个巴掌大的老鹰,仅仅只有一个鹰喙支撑就稳稳当当的平衡了起来。

  朱翊钧知道这是什么,在后世一种名为平衡鹰的玩具。

  之所以这只老鹰能够在木棍之上稳稳的悬浮,是因为整只鸟实际的重心,就在嘴尖的部分。

  “这是百艺手中的奇淫巧技,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万物之中有不存在的一个点,是物体的重心,只需要找到这个重心,就可以让万物没有外力干扰的前提下,获得平衡。”张居正说起重心的概念,一个不存在的但是切实存在的点,就是重心。

  “朕明白。”朱翊钧让张宏捡来一根木棍,他试了几次,找到了重心,木棍稳稳的停在了手上,风一吹,木棍却掉了,张居正说的很清楚,没有外力干扰,显然风是一种外力。

  张居正取出了一个很好玩的物品,这东西很常见,前两年朱翊镠很喜欢玩,就是不倒翁。

  “为了防止海运漕粮的漕船沉没,我们用上了漕粮箱,颗粒货物都可以用漕粮箱装货,经久耐用。”张居正说起了之前他搞出来的漕粮箱,继续说道:“陛下,漕船通常都会有压舱石,重心下移,利于船的稳定。”

  张居正拿出了一个船只的模型,扔在了水里,轻轻拨弄桅杆,船只就开始摇晃,他又拿起了两个长条铁棍,放进来船舱之中,再次拨弄桅杆,船只摇晃的幅度变小。

  “将重心下移,可以有效的让船舶不至于颠簸倾覆。”张居正已经通过实践演示了压舱石的重要性,而后他拿出了一个新的模型,这个模型,底部部分为铁料,上部为木材,是拼接而成。

  “这条全木的船,和这条半钢半木的船,在重量上是相同的,但是他们在水里的稳定性,完全不同。”张居正详解的介绍了钢木拼接船只和木船的设计差别,并且都放在了水里,开始演示他们的稳定性。

  “底部增加铅块节省空间的同时,能够增加稳定性。”张居正提出了新的稳定海运漕船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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