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55节

  朱翊钧并没有马上回皇宫,而是到了户部和格物院联合开办的第一家负责审计的勾稽所,勾稽所面向所有的民间商贾,专门负责帮忙审计账目,勾稽文簿,负责帮忙各大商号审计账本。

  张四维虽然死了,但是他留下的教训,还是让东家们不寒而栗,东家们信任的本家大掌柜,居然把大部分的利益都留在了自己的手里,这让东家们,对自己家的账目,都由衷的产生了一种疑惑。

  但是大明的算学人才本就不多,而大部分都掌控在朝廷手里。

  所以,勾稽所的设立,就是为了解决这一困局。

  其实廷臣们对于勾稽所的设立,并没有什么信心,因为商贾们必然不会选择勾稽所核账,勾稽所是朝廷的官办衙门,账目一定会送到稽税房进行稽税,这商贾们跑到勾稽所来,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但是朱翊钧的车驾来到勾稽所这条街时,看到那排起的长龙,多少有些迷茫。

  “张大伴,先生不是说这勾稽所不会有商贾来吗?这怎么这么多人?”朱翊钧的车驾停的很远,他略微有些不解的询问着张宏,这审计账目的需求这么大的吗?

  “陛下,先生不是商贾。”张宏十分确信的说道:“先生的想法和商贾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商贾首先考虑的是利润,稽税房稽税下催缴票,只要按时交了,稽税房不会过多为难,毕竟稽税房只负责稽税。”

  “这些东家们,能算清一本账,朝廷的税并不是很高,百值抽六,可是这些掌柜们,要是拿,那可不是拿6%,至少也是半数以上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张居正看问题是看屁股坐在那里,在他看来,商贾们是不愿意自己的秘密被朝廷所知晓的。

  但是对于大多数的商贾而言,这是个利益问题,朝廷要6%,可是这些吃里扒外的掌柜们,怕是60%都填不饱。

  大明朝廷曾经专门查过张四维和王崇古家中的账本,这消息传开后,东家们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那是定国公徐文壁家里的车驾吧,他也来了?”朱翊钧眼睛毒辣,看到了徐文壁家里的车,国公府也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徐文壁没有亲自来,而是差遣了心腹,请勾稽所勾稽文簿。

  朱翊钧看着这排的长龙,也不打算打扰会计们干活了,他现在过去,缇骑还要清场,官员还要觐见,所有会计们手中的活儿都要停下行礼,他过去就是给人找麻烦。

  勾稽所收费可不便宜,这查帐出报表,是按所用人数所用时辰去收费的,会计和勾稽所是五五分账。

  一个最普通的会计,一个时辰就是一钱银子,而一个二等会计一个时辰就是二钱银子,要是想要请得动郑王世子、勾稽所特聘神算,那一个时辰至少得一两银子。

  要知道一个大明京军一年才能领到十八两银子,一个朝廷认证过的会计,只需要干三百六十个时辰就能获得这十八两银子。

  特聘神算一共就两位,一位是朱载堉,一位是程大位,想要请得动这二位,那可不是有钱就行。

  按照廷臣们的预想,就是朝廷需要盘账的时候,让勾稽所的会计们负责审计,结果勾稽所格外的火爆,甚至户部的业务,都得排队。

  惹得王国光非常不悦,户部设的衙门!户部自己要用,还得排队!

  还有没有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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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煤市口大火

  在大雪纷飞的日子,朱翊钧专门去佛塔的工地瞧了一出热闹,大明的科道言官和笔正们,在大雪天在土里夯土,幸好已经快要完工了,否则这过年也过不利索。

  朱翊钧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即便是科道言官,这股清流,其生活依旧是奢靡的,带着一堆的仆从,皇帝明旨,让科道言官们干活,这些出行的仆从,都只能在外面候着。

  四十多个科道言官,带着一百三十多个仆人,在外面候着,这场面极其壮观。

  “一个科道言官最少一辆车驾,一个车驾再配上一个马夫在外面等候,还有佣奴拿着汤婆子,生怕自家爷冻着累着,这还不算完,这车里还有个侍妾,等着给咱们的士大夫们暖手,若非朕今日过来看看,也看不到这场面,大明士大夫的日子,是真的穷奢极侈。”朱翊钧站在大隆兴寺佛塔的工地之外,看着外面的云集的仆从,感触极深的说道。

  张居正特别乐意皇帝跟辅臣、廷臣、朝臣们接触,也愿意小皇帝多走动走动,不要像嘉靖后期、隆庆年间一样深居九重。

  所以皇帝一说要到工地看看言官穿短褐干活的样子,就立刻从善如流来到了佛塔工地,干活的场景的确看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科臣们真的不会干活,快要把他们给累断气了。

  张居正吐了口气,无奈的说道:“若是出京,那排场更大,前几日驿丞奏禀,一个七品科道言官出京,前往嘉峪关任职,光是随行佣奴就有十多人,这驿站只供给言官一人饭食,此言官极为不满,要殴打驿丞,驿丞手下有七名驿卒,差点打起来,言官见驿丞凶悍,便不多言语,上奏弹劾,要裁撤驿站。”

  驿站的驿丞之所以敢只供给言官一人水食,是因为这个言官是被贬斥的,但凡是这个言官正常外任,大抵就要驿站把这些人一起养着,就是十多人的水食,对于驿站而言,都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是原来户科给事中石应岳吧,朕记得他弹劾侯于赵被朕贬到了西北去,看来是死性不改啊。”朱翊钧稍微盘算了一下,锁定了这个言官究竟何人。

  “陛下英明。”张居正点头,确实是石应岳,这个人被贬斥后,随行佣奴太多,导致驿站怨声载道,而石应岳因此上谏,要裁撤驿站。

  张居正只觉得是石应岳疯了。

  大明的驿道官路是皇帝皇权的延伸,驿路延伸到哪里,皇权就延伸到哪里,再贵这驿站驿卒也要养着,隆庆年间因为国用不足,风力舆论就数次以修省的名义要求裁撤部分驿站,但是都被驳回了,现在石应岳再谈此事,张居正确切的知道,是石应岳疯了。

  周良寅那种幡然醒悟的儒学士,少之又少。

  “他哪里是让朕裁撤驿站,分明是让朕做亡国之君啊。”朱翊钧对这个谏言非常不满,崇祯皇帝因为财用大亏最终在言官制造的风力言论下,裁撤了驿站,结果裁撤出个李自成来。

  万历四年,大明的局面自然要比崇祯年间要好,但是也好的有限,真的把驿站裁撤了,民乱们必然四起。

  而石应岳的要求裁撤驿站的理由仅仅是驿站怠慢了他。

  “不仅不裁撤,这兴利以来,这驿路要拓,这驿路要翻修,大明百货通衢,水马驿就是重中之重。”朱翊钧十分郑重的说道。

  “朕记得先生讲史,说到了永乐年间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有一次夏原吉的弟弟进京探亲,最后走的时候,夏原吉就给了二石米让弟弟回家,就这,还被言官弹劾奢靡。”小皇帝和大明首辅看着佛塔工地外那些个佣奴,一时间感触颇深。

  夏原吉作为永乐朝的户部尚书,作为朱棣的铁杆心腹,他要是想贪,那给弟弟的绝对不止二石米了,可是夏原吉就是没有多余的资财给弟弟。

  夏原吉在永乐二十年,极力反对朱棣继续北伐,打了那么多年仗,国帑的确是空空如也,而夏原吉反对朱棣亲征的最大理由是,朱棣已经不年轻了,征战多年的朱棣身上旧伤极多,理应好生休养,即便是作战,也可以让英国公张辅代劳。

  但是靖难第一功臣、淇国公丘福当初的轻敌冒进,人死被杀,让朱棣觉得不亲征就不安心。

  最后朱棣也在第五次北伐的路上龙驭上宾。

  夏原吉本身不是个贪官,二石米,连一个佣奴都养不起,汉王谋叛的时候,夏原吉就力主亲征,防止出现意外,毕竟也是叔叔打侄子。

  张居正的生活是十分奢靡的,全楚会馆一年基础花销就1000两,可是张居正是国朝首辅,是帝师。

  科道言官什么身份,什么贡献,居然也是如此的奢靡!

  “陛下,筹建西山煤局,最近还要出事。”张居正给小皇帝打了个预防针,告诉陛下,这件事绝对不是这么轻易就结束的。

  朱翊钧颇为平静的说道:“那就来吧。”

  “大司寇,没有恭顺之心啊。”朱翊钧对着王崇古说道。

  “臣惶恐。”王崇古人都傻了,自己怎么就没有恭顺之心了?这干活干的好好的,剖开肚子自己就是没有偷工减料,怎么就被打上了没有恭顺之心的标签。

  朱翊钧看着工地上人来人往,无奈的说道:“大司寇,明明听懂了朕的话,填坑,就是故意为难科道言官,可是大司寇没有为难他们,这年前居然就结束工期了,就应该挖开了填,填满了挖,挖开了填,如此循环往复,这些科道言官吃尽了苦头,下次说话,就知道践履之实,认真调查之后再言语了。”

  “纠正朝中高谈阔论,平时袖手谈心性的风尚,比佛塔的工期更加重要。”

  王崇古完全明白了,为了赶工期,他安排了不少民夫一起干活,这些个科道言官,大多数都在偷懒,干活的还是民夫,他只想把佛塔赶紧修好,而陛下更在意风力舆论。

  “就干这几天活,他们就能骂几十年,若是让他们干几个月的活儿,岂不是要骂几辈子?”王崇古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干几天活,就能骂几十年,王崇古这话是基于践履之实的说法,流放大员到边方,哪怕是后来宽宥其家眷,其家眷回乡之后,就开始写小作文,而且一写就是几十年。

  王崇古身上的骂名已经够多了,就没有太过于苛责。

  “就先挖个十次吧,填好了就让他们挖,如此反复十次,朕说的,不满意科臣干的活儿,偷奸耍滑,就这么定了。”朱翊钧见王崇古不肯担这个骂名,就亲自来了。

  “大明国法诬告反坐,既然他们说大司寇偷工减料,朕也能说他们偷奸耍滑,这不过分吧,也就是挖开十次,再回填十次,朕又不是不给他们吃饭。”

  他年纪小,德凉幼冲。

  “臣遵旨。”王崇古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向干活的言官们,满是同情,陛下这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个折磨人的馊主意,而且理由非常充分,偷奸耍滑。

  “走了。”朱翊钧背着手离开了佛塔工地。

  “恭送陛下。”张居正和王崇古再次恭敬行礼。

  “元辅啊,定要好生劝谏陛下仁善,大明臣工,都仰赖元辅先生了。”王崇古看着小皇帝的背影,这哪里是孩子,分明就是个怪物。

  “我一个人也有些独木难支,让大司寇入阁,大司寇死活不肯。”张居正的语气里带着浓烈的感慨。

  “这事还是得先生来,先生是帝师。”王崇古很难想象,陛下亲政后,这帮科臣会遭遇怎样的劫难。

  是夜,天空飘扬着三日的鹅毛大雪终于是停了,天空终于放晴,久违的明月,在天宫高悬,给大地撒上了一片银白,京师内外银装素裹,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人们很少出门,这街上便愈发冷清,谯楼里的更夫们,仍然在大街小巷里敲着锣和梆子,吆喝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走水了!走水了!”一声暴喝,更夫闻言面色大变,看向了西北方向,开始不停的敲锣,告诉人们走水了。

  大明每年过年放烟火都是谨慎谨慎再谨慎,因为京师全都是木制结构,只要有火烧起来,都是成片成片,更夫们敲锣打鼓,就是提醒所有人赶紧离开房舍,一起出来救火,防止烧到自己家来。

  谯楼瞭望到了火情,立刻开始出动,向着火场而去,火场的位置位于煤市口。

  大明京城,内城和外城一共有两个煤市口,一个在西直门,一个在广宁门内,烧起来的是最大的广宁门内的煤市口。

  由抬柴夫从京西门头沟煤窑运进城里的煤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在此堆放销售,因此得名,而沟通金水河与护城河的水道,其上架有石桥,称为煤市桥。

  煤市口一条街都是做集散煤炸生意的。

  这烧起来,火光冲天,烟尘滚滚,四处都是奔走救火的人,更夫在街上游走,火烧起来的时候,更夫们已经在不停的锤门,但仍然不可避免有人在熟睡中,感受到了炙热,丧命在火场之中。

  朱翊钧在半夜听到了喧闹声,猛地坐起,披上了一件大氅,就走出了自己的寝室,已经看到了王夭灼在门口候着,神色焦急无比。

  “是宝岐司烧起来了吗?”朱翊钧的脸色依旧平静,万历四年年初一场大火,年末又是一场大火,他的面色复杂,自己就那么招人恨吗?可是王崇古说过很多次,大明越是富有振奋,肉食者们的财富就越多,这是个相辅相成的结果。

  不是直接把权豪给抄家了,把财富集中到了朝廷就是振奋。

  朱翊钧想不明白,自己、张居正、王崇古、谭纶、王国光为何这么招人恨,恨到必须要杀死自己才算完吗?张四维纵火焚宫,大案刚刚落下帷幕,这还没喘口气,这又来了一遍。

  “没有,宫外来的消息是煤市口烧起来了。”王夭灼赶忙回答道,这要是宝岐司烧起来了,王夭灼早就不顾礼义廉耻闯进寝宫把小皇帝摇醒了。

  王夭灼睡的很浅,这和她过惯了朝不保夕的日子有关,有点动静就会惊醒,这煤市口烧起来后,王夭灼听到声音就起来了,不是宝岐司着火,她也是在门前候着,陛下醒了,就伺候着,陛下没醒,就等着。

  “哦,不是宝岐司着火,是煤市口…煤市口!”朱翊钧立刻惊醒了,煤市口烧起来!

  朱翊钧立刻登上了文华楼,眺望着正南方向煤市口大街,火光已经将半个天都烧的通红,他眉头紧蹙的看着天边,紧了紧大氅。

  次日的清晨,廷议如常召开,煤市口大火案,就成为了大案要案。

  “火灾烧死了一百二十七口,其中有三名火夫,因为救火殉难,臣以为建忠勇祠祭奠为宜。”兵部尚书谭纶首先为火夫求身后名,忠勇祠的修建标准就是:如果此军兵为下救黔首而亡,则修建忠勇祠祭奠录功。

  忠勇祠并不大,一个八角亭里面放着一块碑文,上面刻着军兵为救百姓英勇牺牲的详情。

  人们可能会忘记他们的付出,就像陈友仁污蔑平倭的戚继光所统领的南兵一样,但是石头会记得。

  “准了。”朱翊钧立刻点头说道。

  这个没有任何异议,火夫属于军兵,由五城兵马司的军兵担任,火夫比普通人更清楚水火无情,但还是为了救活殉难,理应有此殊荣。

  “查清楚起火的原因了吗?”朱翊钧急切的问道。

  王崇古眉头拧成了疙瘩摇头说道:“没有,大火,烧的干干净净。”

  放火是最难查的大案,张四维敢放火烧宫,也是摸准了这种案子根本查不到,但是宫里全都是检举箱,从火烧起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奏闻说恐有火灾,这才算是确定了人为而不是天灾,顺着这条线索才查了下去。

  煤市口的大火,根本没有什么提前的情报,根本无从查起,即便是稽查,线索和情报,也是真假难辨。

  “刚刚下过雪,天气异常的干燥,用煤取暖,确实容易发生火灾,每年冬天都会出现几次,但是这次格外不寻常。”张居正认为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做出这个判断的原因是,煤市口起火。

  要知道堆煤的地方,甚至连个炉子都没有,就是怕起火,许多的煤场,都会设置隔离带,防止大火蔓延到自家,而且紧邻金水河与护城河,周围也都是火夫,这场火起火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了连火夫都把命搭进去了。

  再加上,西山煤局的筹办,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张居正认为是人为的。

  “其实也能查。”王崇古端着手说道:“陛下,就看看最近何人放大量放煤,就可以了。”

  “若真的是人为的,那就必然是有些人提前转移了自家的煤炸,大雪封路,煤市口再被点了,这煤价必然涨到天上去,到时候,就看谁大量放煤,就可以顺藤摸瓜寻到罪魁祸首了。”

  “大火的确烧干净了所有的证据,若是人为必然是为了求利,找到那个提前囤积、转移煤炸之人就行。”

  王崇古提供了另外一个角度去查办此案。

  大明的皇宫本来是跟个筛子一样四处漏风,廷议的内容,这边还没廷议结束,外廷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随着冯保的举报箱不断的增多,再加上张四维纵火案,李太后跟疯了一样的清宫,现在宫里的消息,传出去也是真假难辨。

  所以,只要廷臣里面没出叛徒,这个案子,确实也有查清楚的可能。

  朱翊钧对王崇古的建议非常认可,他想了想开口说道:“把鼎建大工停一停,民夫都到西山官窑推煤去,日后,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鼎建大工过年前本就是在准备休沐,朱翊钧打算再辛苦一下修皇宫的匠人们,王崇古给鼎建工匠们的工价中位数在每人每年十一两银子,这是为了赶工期的工价。

  大明的匠人们,其实要求并不高,按时把钱给了,若是让多干活,多给点钱,哪怕是不多给钱,给吃点肉,若是再有二两酒,那匠人们也是肯干的,而且是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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