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看去,其实匠人们和边方军兵很像,给个半饷就安安稳稳,填饱肚子就能击退来犯之敌。
怕就是怕连个半饷、饱饭都不给,这生产绝对没有任何的积极性可言。
王崇古给足了匠人们工钱,完全是怕鼎建大工,耽误了陛下的大婚,那就是万死莫辞了。
所以,让匠人们去抬煤,保证煤炭供应,匠人们是肯做的,毕竟,煤炭供应不足,真的会冻死人,而且冻死好多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王崇古领命后,直接就离开了文华殿,连廷议都没全程参与,专心督办此事了。
“吕宋总督国姓正茂,送来了奏疏,殷部堂在奏疏中谈到了大明漕运。”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多少有点古怪,殷正茂似乎还没有正确的认识到自己已经是割据一方的诸侯,还把自己的当做是一个大明臣子,积极参与讨论大明国事。
比如这次讨论漕运的奏疏,远在吕宋的殷正茂,仍然非常关心大明海漕,而且是海运漕粮的坚定支持者。
张居正把殷正茂的奏疏传阅了下去,解释道:“殷部堂说这大明朝堂如果不海运漕粮,那吕宋就没得收税了,不能收税的地方,那便不是大明国土了,毕竟从吕宋到大明,就只能海漕,所以他支持海运漕粮,而且户科给事中刘鲁、漕储参政杨一魁、南京兵部尚书刘光济等相继附和,请求坚定海漕之事。”
海瑞看着奏疏念道:“臣等吕宋海外臣工,其忠天地可鉴,陛下岂可轻弃臣等不顾。”
殷正茂在奏疏里,直接上纲上线,海漕必须要做,而且要持续下去,解决了技术问题,就要解决行政问题,如果没有海漕,大明朝廷就是不要吕宋了!就是弃土!
谁反对海漕,谁就是弃土的佞臣贼子!谁就是国贼!
关键是殷正茂的这套逻辑,不是强行上纲上线,根本无法反驳,吕宋有大明需要的黄铜、黄金、桐油、鱼油、方糖和海疆安全,吕宋总督区,就是大明和红毛番斗争的前线,不在吕宋斗争,难道要在大明海岸线斗争吗?
“这不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吗?”万士和笑着说道:“朝廷担心吕宋割据,吕宋担心朝廷弃之不顾,国姓爷在吕宋还是得仰仗着大明,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
吕宋国姓爷,其实就是照搬了云南国姓爷沐王府,一个在边方,一个在海外,都有了成功的经验。
“我比较认同殷部堂所言,放弃海漕等于放弃吕宋,等于弃土之罪,言此事,必为国贼。”谭纶认同了殷正茂的提议,上纲上线这种把戏,不只是贱儒们会玩,大臣们也会玩。
海漕过去是技术问题,但是在张居正搞出了漕粮箱之后,这便不是问题了,只要船能在海上正常回正,那么海漕的运费,必然比河漕便宜,这将大大减缓宣大、京畿、辽东的粮食短缺的困局。
北方缺粮,不仅仅是自然禀赋,嘉靖二十九年和隆庆元年的入寇,都造成了京畿地区的农户逃亡,这种影响是极为深远的,这些逃亡的百姓,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张居正的答案是最少十年。
鞑清的小虏酋黄台吉就很擅长这一招,没事就从喜峰口入寇,劫掠京畿,掳掠百姓,反反复复,如此十数年,硬生生把京畿掏空成为了无人区,京畿的人口流失,进一步恶化了北方缺粮的困局。
运河不是弃之不用,相反,大明仍然在维护运河,如果海漕真的能成为长久国策,那么大运河,这条帝国的大动脉,会因为运力不再耽误,爆发出更强的活力来。
漕粮入京,河道封闭,为了在河道封闭的时候,商贾们不得不想方设法的把货物藏在漕船上,运抵北方。漕粮海运,会进一步释放运河的活力。
漕粮入京是个政治任务,这玩意儿几乎成了一种空耗国力的负担,但是海运需要技术,海运漕粮的海船确实容易翻。
“殷部堂说他们在棉兰老大岛附近捕猎了一头巨鲸,上贡龙涎香127斤,鲛油三百斤,鱼油万斤。”王国光看完了殷正茂的奏疏。
棉兰老的海战,进入了一种枯燥无味的对峙时间,吕宋总督殷正茂也奈何不了龟缩坚城的红毛番,红毛番也在海战中无法获胜,这种垃圾时间里,大船捕获了一头巨鲸。
龙涎香一两作价80两白银,就这块127斤的龙涎香,在南衙作价就超过了16万银,龙涎香是顶级的香料,而鲛油是一种顶级的照明鱼油,燃烧起来更加清洁,火焰明亮而稳定。
捕鱼炼油就成了马尼拉的一种支柱产业,这种海上巨兽,在海里的确是近乎无敌的存在,但是人类是食物链的顶端。
按照朱翊钧的性子,龙涎香会放到皇庄售卖变现,而不是作为一种奢侈品自用。
能卖钱就卖钱。
“贵州巡抚江一麟题苗民叶贼没官田二十七万余亩,为建筑新县长宁,以图长治久宁。”张居正提到了吏部最近推行的改土归流的最新进展。
这个苗民叶贼,名叫叶楷,苗族首领叶楷凭险为祸,侵害苗民,夺取官田,横行一方,而江一麟对付这个世袭土司的手段是离间计,最终捣毁了叶楷的老巢,并且上奏裁撤土司,改设长宁县。
长宁县的修建所费,由已死的叶楷冠名赞助。
廷议很快通过,江一麟因此升任为了都御史兼领户部侍郎,仍在贵州巡抚,兼领户部侍郎,就代表着户部有了空缺,江一麟就有资格入京堂充任侍郎了。
这一步,对于外官而言,极为困难。
朱翊钧比较好奇江一麟到底是怎么解决这个叶贼的,这叶贼一脉的土司,已经从宋时嚣张跋扈到了大明万历四年,可谓是根深蒂固,这么多年都没解决,江一麟怎么一上手就手到病除了?
问清楚了缘由之后,朱翊钧只能说读书人的心思是真的脏。
叶楷好色,万历四年五月末,叶楷劫了一美人入山,色字头上一把刀,这美人就是江一麟的那把刀,美人是真的美,没过两月,美人就趁着叶楷熟睡,一刀给他捅死了。
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美人杀了叶楷,山寨为了争位起了内讧,在火并的时候,大明军攻了进去。
这美人本是叶楷为祸地方被劫掠的家眷,是江一麟刻意寻找,山寨被攻破的时候,美人已经死了,江一麟厚葬了她。
工部题文,说台基厂木乏,请命前往仪真瓜洲等地买木,北衙木价昂贵,甚至从扬州买木头运抵入京,都比在周围采买要便宜。
朱翊钧已经下旨停用金丝楠木营建皇宫,但是台基厂还是把积蓄的木料给用完了。
没有木料,更没有柴薪,这就是北衙一到春天,就是漫天黄沙的缘故,种树也是白种。
“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九年考绩,上上,臣为元辅请特晋崇阶,太傅之任。”万士和奏禀了一件大事,借着九年考成成绩,给张居正请太傅的职位,特晋崇阶。
“准!”朱翊钧也没犹豫,他看着万士和越看越顺眼,张居正多次推辞升官,这升不升官,可由不得你张居正!
“臣有《考满辞免恩命疏》。”张居正还是要推辞。
他早就预判了小皇帝要在年前给他升官,准备四封推辞的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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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一鱼两吃
2023-07-29
朱翊钧示意冯保宣旨,这个太傅的诏书,内书房早就写好了,就等着吏部请托,万士和直接为张居正请恩命,那就是来得正好,这个太傅名至实归。
冯保一甩拂尘,站在了圣旨面前,朗声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元辅受命皇考,匡弼朕躬,至今四载,勋德茂著。兹一品九年考绩,恩礼宜隆。着加特进左柱国,升太傅,支伯爵俸,兼官照旧,给与应得诰命,还写敕奖励,赐宴礼部,荫一子尚宝司司丞,以称朕褒答忠劳至意。”
“钦此。”
朱翊钧从吏部所请,为九年考成皆为上上的张居正升官。
张居正将自己第一本的《考满辞免恩命疏》呈送御前,张居正之前一直是推脱,并没有明旨,大家都心照不宣,现在九年考满,也该升官了。
在圣旨中,朱翊钧特别提到了支伯爵俸,下一步就是给张居正封个伯爵当一当,戚继光和张居正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其实不仅仅是戚继光,李成梁、刘显父子、殷正茂、凌云翼等等,都是托庇于张居正,才能展布抱负。
大明当下的国策是张居正提出的富国强兵,而强兵就必然振武,振武就要给武将事权,给武将事权就得讨论文武关系,武将就像文官的奴仆一样,这就是大明在振武之前的现状。
大明能在万历年间,强撑着庞大而衰弱的身躯,得以施展拳脚,屡战屡胜,和张居正的新政有着密切的联系。
朱翊钧看完了张居正的第一封辞免恩命疏,就发现了张居正拒绝的意图之坚决。
张居正真的不想做太傅,不是自谦,也不是玩什么把戏,推辞的理由是自己德行不足,陛下倚毗之重,礼之以师傅,待之以腹心,这就足够了。
张居正在奏疏里十分感慨,入阁蹉跎九年有余,心力平白空耗,其实没什么政绩可言,天下仍然困顿于兼并,小民仍然如同草芥一样被权豪缙绅朘剥,四夷仍然对中国虎视眈眈,边衅仍然频频,未能四海升平。
主要矛盾还没有得到纾困,富国强兵虽然实现了一些,不过是聚敛兴利,并没有在根本上、结构上改变大明的生产结构和生活方式,以这点功劳,就问陛下要太傅的职位,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谓曰:臣有何功德,可以堪承?若不揣分义之安,必自速颠之咎,此所以展转思惟,不敢以为荣,而深以为惧也。
“继续廷议吧。”朱翊钧面露微笑,示意廷议继续,第一次拉扯已经结束。
群臣们其实都很清楚,张居正是拗不过陛下的,陛下是皇帝,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兵部尚书谭纶俯首说道:“陛下,臣以汤克宽之死,请朝廷定报功之典。”
“报功之典乃国家磨世砺钝之权。在指挥同知下,逮卒伍阵亡者皆以世官得袭;在副总兵、总兵,则以流官得破格优恤;独指挥使应袭升都指挥者,拘于流官不世袭之说。岂其官阶之崇而死顾不足惜也乎?”
“今后凡指挥使挺身赴敌殒阵,除给本身恤典及长男承袭祖职外,仍取次男一人,与做冠带,总旗查系生前有功死难独惨者,与做试百户俱世袭,如无次男即取长男下次孙承袭。”
汤克宽因为贪功冒进被杀,如果不是言官们喋喋不休,他的儿子会承袭祖职,但是言官把这件事抬上了桌面讨论,就只能惩治,褫夺了世袭官职。
谭纶的意思是,指挥使日后挺身赴敌殒阵,除了本来的世袭职位之外,再给一个百户的世袭。
谭纶是为了振武,浓眉大眼的谭纶作为文官,处处为了武将说话,现在给应有待遇还不满足,还要多给一个世袭百户,谭纶就是披了一层文官皮的武夫。
这个报功之典,谭纶也活动了很久,多方面考察,和六部明公、内阁进行了沟通,还两次面圣,详细阐述了这样做的目的,总结来说,就是振武、振武、还是特么的振武!
打不赢,国无宁日,民难安歇!
这个廷议的内容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世袭百户,其实在明初时,就是一股对抗缙绅的重要力量,随着兴文匽武的大势,军民逃所,世袭百户和千户,已经不能有效对抗缙绅了。
谭纶也知道这件事积重难返,一百五十多年的兴文匽武的大势,不是谭纶能够左右的,万历年间的世袭的百户正六品武官,统兵120人,朝廷既给不了俸禄,也给不了统兵,就是个恩荣。
唯一的作用,就是日后子孙说起来,自己祖上为大明立过功。
“既然都无异议,那便如此。”朱翊钧看廷臣们都不反对,从善如流的同意了报功之典。
张居正摸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说道:“山东巡抚、巡按劾奏,昌邑知县孙鸣凤赃私狼籍。”
“海总宪说:陛下励精图治,臣等仰体德意,以节俭率百僚,法度亦稍振举。维是有司贪风未息,欲天下太平,须安百姓,欲安百姓,须有司廉平。进只显示孙鸣凤,贪鄙枉法,理应严惩。”
杀贪腐之风急先锋海瑞海总宪,鉴定了这个孙鸣凤不是清廉臣子,必须要严惩不贷。
朱翊钧拿着手中的奏疏说道:“啧啧,这个孙鸣凤当了三年知县,就贪了七万两银子,贪的连顶头上司都看不下去了,直接将其举办了,生怕孙鸣凤继续这么贪下去,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按照既往不咎的原则,在海瑞未曾领杀贪腐之风事之前,之前的贿政,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毕竟过去不强调,现在强调了。
山东巡抚巡按把这个孙鸣凤举办了,就是这孙鸣凤在朝廷三令五申之下,仍然旧俗不改,收缙绅银两包庇权奸。
“七万两银子,在洪武年间,够剥皮揎草3500次了。”朱翊钧连连摇头。
孙鸣凤查实的贪腐就超过了七万两白银,能够养一个步营一年时间了。
万士和听闻陛下如此说,非常确定的说道:“陛下,剥皮揎草从未见国典,更无实例,可是太祖高皇帝对贪腐之事,深恶痛绝,曾经四次亲自下诏,处死贪官数人。”
万士和查遍了国典信史,未曾发现剥皮之说,不过是后人为了渲染高皇帝的残暴而已。
但是高皇帝对贪腐处置是非常严苛的,动辄杀头,仅仅亲自下旨斩首示众就超过了四次,而且是贯穿了整个洪武年间,也正是在这种高压之下,高皇帝的残暴形象,才变得越来越根深蒂固。
“押入京师徐行提问,依大明会典,削官身剥夺功名,不得签书公事,流放吕宋吧。”朱翊钧选择了顶格处理,反贪是姑息之弊后,整饬吏治的重要手段。
马自强看完了手中的奏疏,疑惑的问道:“万太宰,昌邑知县、费县知县的空缺,由东平州的同知杨果、判官赵蛟充任?”
费县知县已经缺了半月有余,费县知县不是个贪官,是病死任上,吏部掌握人事任免权,也叫铨部,所以推举了同知杨果、判官赵蛟。
“杨果赵蛟二人,并非进士、举人出身,而是吏员。”礼部尚书马自强提醒万士和,这玩意儿违反了现在官场生态,没有功名,怎么可以当官?
既然是小吏,就一辈子当吏员好了。
万士和颇为确信的说道:“没有出身不是问题,德行贤能,九年升转,乃是国朝祖宗成法,为何不可?朝廷用人,任人唯贤,这二位都是九年升转,处理政务,主持地方之事,远比一些刚读完书的进士要强得多。”
焦竑和张嗣文第一次在全楚会馆见面,就讨论过一个问题,那就是吏员升转官身,从吏到官,从宣德年开始,就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
而现在,万士和要打破这种天堑,要给杨果和赵蛟升转官身。
万士和的理由是,祖宗成法,这是洪武永乐年间旧制,既然进士举人不好用,还不如用这些经年老吏。
“也确实是这样。”马自强沉默了片刻,赞同了万士和举荐吏员为官的行为。
马自强是张居正的人,都比较重视循吏,会试殿试中式,考中了功名,这些个读死书、死读书的读书人,到了地方,真的斗不过这些缙绅,而吏员出身,那都是经年老吏,对付这些个缙绅,那是有办法的。
眼下大明在清丈,王世贞被罢免,不就是因为江陵县清丈闹出来的乱子?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斟酌了一番俯首说道:“孙鸣凤贪蠹,正恃进士出身,故敢放肆,若举人吏员,岁贡必有所畏忌,臣以为,陛下日后用人当视其功能,不必问其资格。”
孙鸣凤这个进士有同榜、有座师、有同乡,所以才敢这么放肆,放肆到顶头上司要把他举办的地步,但如果是举人和吏员,没有那么多的人脉资源,反而只能依仗朝廷给的权力,而且九年升转,已经是久经考验,经验丰富,用人看其功能,而不问他的资格。
朱翊钧点头说道:“嗯,依先生所言。”
浙江平湖有个黄姑镇,原来是一片泥砂淤积的海涂田,这种沧海桑田、海水退去的海涂田都是盐碱地,所以当地百姓生活极其贫困。
万历四年时候,黄姑镇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