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56节

  驸马都尉李和的意思是:许从诚明明干干净净,朝臣们不要污蔑皇亲国戚!

  这些案件真的串联在一起,那也不是驸马都尉许从诚干的,而是下人们为了讨好主上,才做了违法之事。

  朱翊钧看着驸马都尉李和,同样为驸马都尉李和必须要想发设法的、尽力去保全许从诚,许从诚死,下一个怕就是他李和了。

  但是太后和皇帝的态度,又非常明确,太后避而不见,皇帝在外臣在场的时候宣见李和。

  这让李和非常的被动。

  赵梦祐再次开口说道:“启禀陛下,有许从诚的侍女、管家人证,可以证明上述诸事,皆出自许从诚本人指示,有许府账本书证,上面有许从诚本人的亲笔书押,对于赌庄、哄抬煤价等事,许从诚一清二楚,有孝宗朝太皇太后赏赐周府宝物若干,可为物证。”

  三天,赵梦祐就将涉案之人的嘴撬开,并且将证据链完全补足,骆思恭有很神奇的掘地三尺的本事,把一切藏起来的物证挖了出来。

  李和嘴角抽动了下,看向了三个国公爷,三位国公根本不帮腔,这个案子说到底还是西山煤局筹办的矛盾和冲突,在西山煤局筹办之前,皇帝就把三位国公叫到了这个偏殿,三位国公早就选择了投降。

  “屈打成招而已。”李和仍旧嘴硬的申辩了一句。

  张居正看着李和开口说道:“这案子历历有据,行之者一信实而已,事涉天眷岂可怠慢轻诬?”

  张居正的意思很明确,若是李和要为许从诚辩护,要换个角度,说许从诚不知道,这个角度陛下都已经知道了。

  为了把案子办好,皇帝甚至去刑部拿了驾帖才开始抓拿许从诚。

  李和拿着案卷看了半天,最终选择了放弃了许从诚不知情的抗辩,因为许从诚他真的知情。

  简直是个蠢货!

  在案卷里记载了一件事,在九月份,许从诚从周世臣手里得到了孝宗朝太皇太后御赐玉珠一对,还专门拉了一帮人来鉴宝,附庸风雅吟诗作对,留下了一本集序。

  实在是让李和不知道如何继续抗辩,这许从诚太蠢了。

  许从诚硬扛朝廷明旨,本身就很愚蠢。

  “陛下,臣请以亲亲之谊,宽宥一二。”李和换了个角度,亲亲之谊,毕竟是陛下的亲戚。

  朱翊钧则语重心长的说道:“先生为破大明姑息之风,考成法、清丈法、还田法,得罪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事?这姑息之风好不容易才止住些许,至少不敢明面托庇,大明稍有振奋之意,姑父的意思是让朕姑息驸马都尉许从诚吗?大明不能振奋,朕如何有颜面前往太庙,祭奠列祖列宗?”

  “煤市口大火,一百二十七口被活活烧死,万万斤煤炸焚毁,就因为他是皇亲国戚,朕就要私宥,那是不是地方缙绅权豪,也可以姑息私宥?天下所有的事儿,都可以私宥?”

  “本就是皇亲国戚,恩享国禄,不思国朝振奋,不为朕帮衬也就罢了,还铸成如此大错,姑父,此事以何理由私宥一二?”

  李和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陛下的问题,京辇之下,死了一百二十七口的大案,怎么私宥?

  怪就怪在,这行之者一,信实而已,很多事糊涂糊涂就糊弄过去了,周世臣、朱国成都可以做替死鬼,但是陛下就是要查清楚,最后查清楚了,皇帝的姑父锒铛入狱,这不是信实而已最大的弊端吗?

  “为了皇室颜面,可否准许其自杀谢罪?”李和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既然不能私宥,死的体面一点,斩首示众,实在是有损皇帝威严,毕竟小皇帝年纪还小,若是菜市口斩首,怕是张居正威逼主上,绝对逃不过去,反攻倒算的时候,也是张居正这个帝师的罪责之一。

  如果是许从诚被畏罪自杀,内阁、朝臣、廷臣、天眷、陛下的颜面都得到了保全。

  案子毕竟还没有明文判决处罚,朝中还在商议,许从诚就自己杀死了自己,那就不能怪皇帝无情不是?既维护了新政,也维护了陛下的亲亲之谊。

  朱翊钧看着李和,思索了半天问道:“先生以为呢?”

  “臣以为甚善。”张居正俯首说道,这是给许从诚体面,也是给朝廷体面。

  朱翊钧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吧,今天议事,就议到这里吧。”

  “臣叩谢陛下隆恩。”

  “臣等恭送陛下。”朱翊钧站起身来,群臣俯首见礼。

  李和站起身来,他已经尽力去维护驸马都尉的颜面了,至少没有闹到斩首示众的地步,这算是一个不错的折中的法子了。

  李和回到了家中拿了二两银子,置办了一桌酒席,来到了北镇抚司的天牢里,给许从诚送亡命饭去了。

  “姐夫,姐夫救我啊!我可是陛下的姑父,这些鹰犬,怎么敢如此薄待于我!”许从诚一看到李和出现,猛地扑到了牢门边,抓着牢房的门柱,惊喜而焦急的说道。

  “唉。”李和示意缇骑打开牢房的大门,环视了一周,许从诚在大牢里,并没有过得很差,这可是天牢里的顶级牢房了,有床,有桌椅板凳,还有马桶一个。

  “先吃饭吧。”李和坐下,将自己带来的酒席,依次铺上,将一瓶国窖拿了出来。

  逢年过节,皇帝恩赏,每家一瓶陛下亲酿的美酒,小皇帝是有亲亲之谊的,但是不多,不犯事,还认这门亲戚,犯了事,那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谢姐夫!”还不知道自己命数已尽的许从诚看着一桌的美食,脸上露出了兴奋,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入监之后,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吃食没有一点油水,还是姐夫对我好。”

  许从诚开始狼吞虎咽,他美美的喝了一碗酒才笑着问道:“姐夫,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李和不回答。

  许从诚啃着一个鸡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鸡腿吧嗒掉在了桌上,嘴角抽动了两下,看着李和说道:“姐夫你说话啊。”

  “姐夫,你可别吓我啊,姐夫,你说话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一会儿。”李和这才露出了勉强的笑容说道:“你先好好吃饭。”

  “我就知道姐夫在吓我!”许从诚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狼吞虎咽了起来,吃着吃着,眼泪就滴滴答答的流了出来,直到实在是吃不下了,他才停了下来,将酒喝了几杯。

  许从诚已经知道了李和是来送行的,如果真的把他救出去了,那就不必在牢房里给他摆席了,而且吃饭的时候,李和一筷子也没动,许从诚是蠢,但是涉及到了身家性命之事,脑子也变得灵光了几分。

  李和站了起来,赵梦祐带着缇骑走了进来,一个缇骑端着盘子,上面放着白绫。

  “姐夫救我啊,姐夫!”许从诚跪在地上,抓着李和的裤子,死死的抓着不放手。

  “自作孽,不可活啊。”李和示意缇骑将许从诚拉开,缇骑将白绫挂好,四名缇骑,将许从诚挂在了白绫之上。

  自杀和被自杀没什么区别,都是自杀。

  李和走出了牢房时,许从诚已经没有气息。

  李和作为驸马都尉也参与到了西山窑井之事中,吉祥窑、德胜窑、公善窑、普水沟窑都是他家的煤窑,京师百万烟火之煤,尽取于西山,大家都做,李和自然也做,但是李和对朝廷的政令,也是不断的审视。

  李和做人做事,向来讲究让风吹一会儿,看看政令的效果如何,再做打算。

  陛下在西山煤局的筹办诏书中写的很清楚,势要豪右可以将手中煤窑交给煤局统一进行采挖,同样也可以继续照旧采挖。交给煤局,到时候大家就只管分红便是,而照旧采挖,不算抗旨,势要豪右依旧和过去一样的生活。

  三个国公选择了投献,李和选择了照旧采挖,而许从诚选择了抗朝廷明旨,勋臣都有自己的选择,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所以李和才说许从诚,自作孽不可活。

  为了谋利一把火点了煤市口,刚刚被大火弄的狼狈不堪,被赶到宝岐司居住的皇帝陛下,不恼火才怪。

  煤市口大火,以许从诚自杀结束,而全楚会馆又变得热闹起来,皇帝遣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带着皇帝的亲笔手书,来到了全楚会馆宣旨。

  冯保在全楚会馆门前,站在小黄门拉开的圣旨面前,开口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先生亲受先帝遗嘱,辅朕冲年,今四海昇平,四夷宾服,是赖先生匡弼之功,先生精忠大勋,朕言不能述,官不能酬,惟我祖宗列圣垂鉴,阴佑先生子孙世世与国咸休也,兹以九年考绩,着加特进左柱国,升太傅,支伯爵俸,兼官照旧,特于常典外,加赐银二百两,坐蟒蟒衣各一袭,岁加禄米百石,先生其钦承勿辞。”

  “钦此。”

  “臣叩谢陛下隆恩。”张居正接旨谢恩。

  “元辅先生,这封圣旨是陛下亲笔手书。”冯保特别说明,这是陛下亲手写的,不要再推辞了,皇帝圣意已绝,就皇帝那个执拗的性子,做了决定的事儿,决计不会更易。

  “臣有《再辞免恩命疏》一本,恳请陛下明鉴。”张居正一共准备了四本推辞的奏疏,这是第二本。

  他第一次推辞说自己德不配位,说自己入阁九年,国朝稍有振奋,但是仍然没有解决主要矛盾,说自己功劳不够,而朱翊钧的手书,则是肯定张居正的功劳。

  第二次推辞的理由,张居正的意思是,完全没有必要,陛下睿哲渐开,已经能够正确行使手中的权力了,没有辜负先帝的期盼,他完全没必要领太傅职位了。

  张居正还是想退休的,观星、研究算学、周游大明大好河山,是美好的退休生活。

  冯保也没动地方,收下了奏疏,又让小黄门拿出了一封圣旨说道:“陛下敕书曰:安得以盛满为嫌,过执谦逊?其尚体朕至意,毋复固辞。吏部知道。钦此。”

  小皇帝预判了张居正的预判,张居正又要摸出一本奏疏来推辞,他一共准备了四本。

  而冯保伸手挡住了张居正从袖子里掏奏疏的举动说道:“先生,国礼尚且三辞而就,先生要是再推辞,恐有威震主上之嫌疑。”

  “啊这?”张居正万万没料到,小皇帝举起了礼法的大棒,一棒子敲在了张居正的脑袋上,把张居正直接给打蒙了。

  这也是张居正教小皇帝的,《礼记·礼器》曰:三辞三让而至。

  就是皇帝为了表示谦让,会推辞谦让三次,在第三次的时候,选择就任,不仅仅是天子,朝中任命大臣,大臣们也要上三道奏疏谦让,就是个礼法。

  三让,乃是周礼,大约就相当于结婚要先扯个证,才是合法的一样。

  这个要追溯到周太王、泰伯和周文王姬昌了。

  如果张居正再让,就是威震主上了,是犯了僭越之罪,这对张居正不利,对新政不利,对大明国朝不利,朝中会有言官盯着这个推辞的举动,再次掀起一轮弹劾。

  “臣受之有愧。”张居正面朝皇宫方向再拜,只能接下了任命,大明处处都是回旋镖,这都是他给陛下的牌,陛下全都打回来了。

  冯保乐呵呵的将印绶交给了张居正,而后回宫去了。

  冯保、张宏、徐爵,都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对皇帝十分了解,陛下也就跟张居正打打牌,跟其他人都犯不着打牌。

  朱翊钧在陷入了忙碌当中,因为要过年了。

  除了日常的操阅军马,朱翊钧还开始了家访,头天晚上从京营的名单里随便挑选几个亲眷,第二天突击家访,询问京营将士家中难处,并且记录在册。

  他抽空又去了彝伦堂,讲了一堂算学课,讲的内容已经从四次内插法扩展到了普遍插值法,而且还把差生家长召见了一遍,监生一万多人,一年了,十二次月考累计分数低于12分的监生一共有十四人,在京的有七人,朱翊钧将其父母叫到皇宫里,月考平均考一分,是厌学,还是厌学,还是厌学?

  在腊月二十四,毛呢官厂准备过年休沐的时候,小皇帝在休沐前的最后一天,到了毛呢官厂,接见了匠人的所有大把头,让大把头讲一讲自己遇到的困难,提一提官厂的意见。

  结果全都没有任何的意见,全都在歌功颂德。

  “王卿,这是提前打了招呼不成?”朱翊钧对这个没有意见非常不满,对王崇古提出了批评。

  王崇古想了想摸出了一本官厂志书,递给了张宏,无奈的说道:“陛下容禀,臣都不知道陛下要来,怎么可能提前打招呼?大把头们,震怖天威,不敢言语而已,平日里,可是没少提意见的。”

  “这是今年大把头们意见条陈汇总。”

  朱翊钧翻开看了看,里面的内容主要集中在涨薪、饭堂改善、工场环境改善、机械改良等等方面,朱翊钧兴致勃勃的看完了这本意见条陈,笑着说道:“朕就说没了大司寇,这官厂办不下去,大司寇办事得体,朕甚是欣慰。”

  只有自上而下,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不可能长久,而工匠们通过大把头们,阐述自己的想法,是件好事,王崇古愿意看这本意见条陈,还愿意解决,那更是好事中的好事。

  聚敛兴利之臣的王崇古,最擅长的就是做事,提高生产积极性。

  “臣领皇命办差,自然是尽心竭力。”王崇古满脸的笑容,赶忙俯首谢皇帝是盛赞。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发现匠人们最厌烦的便是瞎指挥,外行督领内行,的确是容易出这个瞎指挥的问题,盲目的制定目标,为了这个盲目的目标,所有人牟足了劲儿却达不成目标,却被罚俸,这是一种常见的朘剥手段,是万万不可取的。”

  “大司寇陪朕去永升号毛呢厂看看。”

  明朝对勋贵外戚的私宥情况很严重,但是在历朝历代中,私宥的现象,并不普遍。八辟八议的执行,完全看皇帝的心情,求月票,嗷呜!!!!!

第219章 不想说,不敢说,不能说

  “大司寇知道朕为何执意让先生胜任太傅吗?”朱翊钧看着王崇古问道。

  张居正本人都非常奇怪,皇帝为何这么执着于给张居正加官进爵,尤其是现在要以太傅领伯爵俸禄,这明摆的要给张居正封超品伯爵,张居正不要,皇帝还要硬给。

  甚至搬出了礼法的回旋镖,来办这个事儿,那么王崇古怎么看这件事?

  毕竟推拉了这么久。

  王崇古思考了许久俯首说道:“元辅乃是非常人,有非常功。”

  “谈一谈何为非常人吧。”朱翊钧在前往永升号的路上,闲着也是闲着,就聊一聊张居正的选择也不错。

  “这个是可以谈的吗?”王崇古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这是碰都不碰的话题,解构张居正本人,被张居正本人知道了,恐怕不得善终。

  “先生知道也无碍,既然走到了台前做元辅,那就必然会被人打上一个个的标签,被人评头论足,这有什么不能谈的,天下臣民,莫不是在背后议论朕,连那茶馆的柱子上,都写着勿谈国事。”朱翊钧笑着说道。

  作为政治人物,张居正被无数次谈起,朱翊钧也好奇王崇古到底是如何看到张居正的。

  “元辅乃非常人,臣这么说,主要有几个原因。”王崇古其实不愿意教坏小皇帝,万一小皇帝和张居正讲筵的时候,发表了什么不当言论,王崇古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但是陛下在问,王崇古就不得不回答皇帝的提问,既然要讲,那王崇古就会鞭辟入里的深入分析一个人,告诉皇帝应该如何看人。

  王崇古停顿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元辅出身世袭千户,这个千户的身份自然比穷民苦力要好一些,不过在兴文匽武滚滚大势一百五十年之下,千户既无统兵,也无俸禄,元辅的父亲还是个生员,多年参考未能中举。”

  “大司寇以为看人先看出身不成?”朱翊钧眉头一皱,颇为不喜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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