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54节

  他这一倒,朝廷至少要半年的时间,才能继续推行这些项目,而且很难说会像现在这么顺利。

  别的不说,皇宫的鼎建,肯定赶不上皇帝大婚了。

  “陛下,眼下风力舆论太强了,朝中非议频频,若是没有稽查,恐难服众。”海瑞吐了口气浊气,俯首说道。

  大明皇帝动用国帑为李太后不恋权柄修建报恩佛塔,这件事在立意上得到了朝廷的一致认可,后宫不得干政,是明清两朝的共同认知,明清两朝六百年,在这件事上保持了惯性,临朝称制、垂帘听政,只有鞑清末年,出了个慈禧。

  李太后在隆庆六年住进了乾清宫里,其实相当一部分的朝臣,很担心李太后的权欲熏心,造成不可估计的后果。

  李太后的归政,是一个善莫大焉的善举,很少有人反对佛塔的修建,虽然佛塔的修建抱着恶意的目的,就是清理寺庙道观诡寄田亩。

  在具体的营建过程中,出现了偷工减料的问题。

  葛守礼也是面露无奈,两位总宪已经用尽了全力去压这股风力,但是这风力舆论却是声势浩大,他俯首说道:“大隆兴寺报恩佛塔,和大报恩寺琉璃宝塔规格是一致的,高二十三丈四尺六寸,九层八面,围三十丈,九层设有宫灯146盏,塔顶有相轮九围,共重三千六百斤,塔顶铜盘二口,以风磨铜铸造,各重九百斤,宝珠天盘一个,重四百三十斤。”

  “顶层的相轮垂下八条铁索,铁索下挂铜球,用以防风。”

  两座塔,在顶层都设有一个大铜球用来防止大风将楼吹倒,这东西就是个阻尼器,在狂风呼啸的时候,维持塔的结构。

  朱翊钧看着两位总宪,十分确信的说道:“鼎建大工这事儿,上下其手,并不稀奇,这塔建好了不塌就是了,水至清则无鱼。”

  这搞鼎建大工,莫不是要留一些油水,否则这活儿拖拖拉拉干不完,现在佛塔也是这个道理,皇宫鼎建,王崇古不敢拿,佛塔和格物院的鼎建大工,朱翊钧已经默认王崇古稍微沾点油水了。

  只想马儿跑,不给马吃草,这种事一定做不成,王崇古不拿,总办此事便不能拿,总办们不拿,所有人都不能拿。

  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就是行政的常态,一点浑水都没有,是没有积极性的,朱翊钧重视结果,他也不要求人人都是海瑞这样的清廉臣子。

  但是现在风力舆论甚是喧嚣,从朝廷言官上奏,再到杂报长篇累牍的报道,都让这种压力来到了阈值,必须刨开肚子,看看王崇古到底吃了几碗粉的地步。

  “陛下,臣领陛下钦命,督办杀贪腐之风一事,朝中多有质询,这大司寇偷工减料之说实在是太多了,这查一查,若是清白的,则给大家一个交待,若大司寇不是清白的,那就得杀贪腐之风了。”海瑞海总宪领查贪之事,便不能违背自己的职能。

  “大司寇也是古怪,被人弹劾了,也不上奏疏陈情,这风力舆论一边倒,唉,那就查查吧。”朱翊钧已经尽力了,他一直在拦着,奈何事主直接摆烂,连封陈情的奏疏都不肯上。

  朱翊钧也只能希望王崇古不要贪的太多,否则真的不好收场,雁过拔毛,朱翊钧自然可以搬出八辟八议的祖制来,宽宥一二,可王崇古要是搞出雁过留毛的贪腐大案来,那就不是朱翊钧可以宽宥的事儿了。

  “元辅以为呢?”朱翊钧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那就先生督办此事吧。”朱翊钧和张居正相对一眼,都是露出了一个感慨的笑容来。

  做事很难。

  王崇古怎么说?王崇古一言不发。

  对于朝中的风力舆论,大司寇没有反驳,也没有陈情,就像张居正对所有弹劾元辅的奏疏都贴浮票一样,王崇古不反驳。

  商贾赵德义为何要跟王崇古撕破脸?主要是因为王崇古不给钱。

  给朝廷干土木,朝廷都是直接征召民夫,这是劳役。

  但是有些必须要扑买,购买民间砖石土木等物,但是这个回款周期真的很长。

  以隆庆皇帝的皇陵为例,朝廷在万历元年十二月才把款批了下去,而后一直到万历四年,还欠着钱,没给清。

  大明的体制僵化严重,一笔银子层层下拨,一道一道的批复核验,想拿钱,且等着吧;第二方面,大明贿政姑息之弊蔚然成风,这笔银子,拨着拨着,账上还有,实际已经没有了,或者是挪作他用,或者是被过一到手,就沾一手油给拿没了。

  商贾赵德义平日里肯定是吃了这个闷亏,给朝廷干活,很多商贾都已经预计到会被朝廷白拿了,这也是真实情况。

  我王崇古白拿你赵德义的银钱货物,是给你赵德义脸,我怎么不白拿别人?少特么给脸不要脸。

  肯定有人撺掇赵德义,朝中倒王的风力舆论,一直都很强,有人煽风点火,不肯吃闷亏赵德义,一不做二不休便把这件事给说了出来。

  刨王崇古的肚子的时刻到了。

  张居正亲自领命,带着都察院总宪海瑞,户科给事中两名、监察御史十二名、户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左侍郎毕锵、内帑太监崔敏等人,直扑王崇古的刑部、工部和大隆兴寺工地,扣押了所有的账本。

  “大司寇,多有得罪了。”张居正面色复杂的说道。

  王崇古则端着手说道:“没什么事儿,总要经过这么一轮,张四维牵连到我,陛下就割我一缕头发,肯定是不满意的,早晚之事,现在查和日后查,也没什么区别,总要把我上称,称一称的。”

  “陛下不肯,但是风力舆论太大了,陛下也很为难。”张居正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大司寇给我交个底儿,到底拿了多少,好让陛下和我做好准备,咱们还有八辟八议。”

  “我说我没拿,你信吗?”王崇古的面色格外的古怪,陛下还要保他,这是让他最意外的事儿。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当初皇极殿上的宽宥,在王崇古看来,皇帝肯定是憋了一肚子的气,但是为了西北的稳定,还是饶过了他王崇古本人和家眷,是防止矛盾进一步激化。

  张四维和那二十四名解刳犯已经入监,七百余人已经斩首,三娘子再次入京商谈马价银,不仅仅是朝臣们觉得杀他王崇古的时机到了,就连王崇古都这么认为,自己也到了该死的时候。

  “大司寇既然没拿,为何不肯上奏陈情?伱自己都不言语,陛下如何作保?”张居正听王崇古这么一说,那叫一个气!

  没拿就是没拿,上奏怼那些言官就是,怕什么呢?

  皇帝倒是有意偏袒,可你老王都不自陈,那只有一方在唱戏,这就让陛下非常被动,只能偏听偏信了。

  这头穷追猛打,那头你一言不发,可不就是这样的结果?

  张居正很快就带着大堆的案牍开始盘账,这一次的盘账很是细致,皇叔朱载堉搬出了自己的八十一档大算盘。

  而王夭灼作为朱载堉的门徒,也在拨算盘的行列之中,内监、户部、格物院三方审计。

  朱翊钧看着王夭灼的手在算盘上飞舞,感觉格外奇妙,这双手,既能打得了算盘,也能弹琴,着实是让人眼前一亮。

  两天的功夫,审计的结果就呈送到了御前,答案是格物院、佛塔、皇宫鼎建大工的账目没有问题。

  账目没有问题,不代表工程没有问题,很快,佛塔工地要的回填土方要被挖开,查看地基是否按照当初的大报恩寺琉璃塔的规格建造。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工地被挖成了一个大坑。

  朱翊钧亲自来到了佛塔的工地,佛塔周围土方已经回填,这次挖开地基就是为了看一看地桩的深度。

  “建筑垃圾回填就是,这还是三合土的,光是挖开,就得十几日。”朱翊钧的语气不善,对于贱儒误事体会更深。

  其实从三合土开挖的时候,就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儿,根据商贾赵德义的供述,土方回填的事儿,就是他们做的,因为是钢混结构,所以都是随意回填的垃圾,但是开挖之时,就发现全都是三合土回填。

  等到挖到了十一丈深的时候,答案揭晓,并没有偷工减料。

  而朱翊钧就是过来看一眼,确定这一事实。

  “大司寇这设计超标了,这么粗的柱子,是不是有点过于保守了?”朱翊钧自然没有下坑,只是看着坑里的地桩,按照永乐琉璃塔的营建规格,二十三丈四尺六寸高的佛塔,地基只需要三丈就足够了,就目测就超过了五丈。

  王崇古颇为平静的说道:“这不是朝廷给的银子多吗?不拿的话,就只能建的更好了。”

  五十万两银子造佛塔,不贪不拿,那就是这个建筑质量,梆硬,三百年?五百年都不会塌。

  “陛下容禀,赵德义就是包办了土方回填,他不用三合土,所以把他给赶走了,臣之所以不给他钱,是他回填,臣又另外找人挖开了,重新回填的。”王崇古终于肯陈情,说这件事的始末了。

  其实不复杂,赵德义回填土方偷工减料,王崇古听闻之后,立刻把赵德义给赶走了,换了一批人用的三合土回填,赵德义当然拿不到钱,他都没干多少就被赶走了。

  王崇古之所以坚决用三合土回填,还是皇帝视察皇宫鼎建的时候,就说过钢混结构建筑强度极高,直接用垃圾回填就可以了。

  在偷工减料这件事上,陛下的手法比他还要专业!

  这要是偷工减料,岂不是等于说,王崇古在班门弄斧?

  既然剖开了肚子,王崇古真的只吃了一碗粉,那这些鼓噪声势的言官都要付出一点代价,却不太好惩治,毕竟是国朝重要的纠错力量。

  惩罚耳目之臣的度,重了堵塞言路,轻了不能纠正风气。

  朱翊钧眉头紧皱,而后眼前一亮,对着张居正说道:“朕有个主意。”

  “陛下,又有主意?”张居正立即打了个激灵,如临大敌般的看着陛下,全是警惕,陛下这越来越像是个读书人了,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个主意。

  朱翊钧叉着腰看着面前的大坑说道:“这土方回填还是麻烦事,先生,把这次所有弹劾大司寇奏疏的科道言官、制造风力舆论的笔正,都召集到一起,让他们来这,把挖出来的坑,给朕填回去!”

  “必须是言官自己动手,不能请托他人。”

  “闲的没事干就去青楼听曲儿,整天鸡蛋里挑骨头还没挑出来,丢人。”

  朱翊钧让读书人脱下长衫,跑到土坑来回填,耽误的工期和损失,朱翊钧就不给他们算了,但是这个坑的回填,这些科道言官和那些个笔正,必须要自己填回去。

  “大司寇,看着点,要保质保量的完成。”朱翊钧看着王崇古,意味深长的说道。

  这些家伙全都落到了王崇古手里,王崇古可以和科道言官一样鸡蛋里挑骨头,这个干的不好,那个干的不对,可劲儿的、在物理层面上,折腾下这些科道言官。

  “啊这…臣遵旨。”王崇古瞪大了眼睛,惊讶无比,他当然听出了陛下的潜台词。

  让士大夫们脱了长衫,到工地干活,侮辱性、物理惩罚上,绝对比廷杖还要强的多,百无一用是书生,多少言官们,手无缚鸡之力,脱掉长衫穿短褐,直接下地干活,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但是又不能不干。

  皇帝的旨意,不干就只能滚蛋回家了,想在朝继续为官,就必须要做。

  这已经挖开了,证明了王崇古并没有拿要,那斗争失败的一方必然有惩罚。

  体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关于西山煤局的斗争第一轮,以王崇古真的只吃了一碗粉告终,而作为裁判,朱翊钧没有放过起哄的臣工,狠狠的羞辱了他们,把他们的体面全都扔在了地里,不停的摩擦,还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第二轮斗争很快就开始了,而这一次的斗争充斥着火药味儿,因为乡野流痞,开始发力,他们在抬柴夫中间警告抬柴夫们不得给官窑抬煤。

  这件事已经酝酿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当官窑采煤堆积起来时,王崇古立刻就意识到,有人在兴风作浪,秋冬是用煤的高峰期,这段时间,居然能让煤堆在厂里运不出去,显然是有人在故意制造事端。

  而负责督办西山煤局的王崇古,正是刑部尚书。

  王崇古根本不惯着这些个流痞,四处抓人,把人逮住了就送到煤场去挖煤,威逼利诱三年苦役,打砸百姓家舍者十年苦役,伤人者坐罪论斩,一时间,西山的治安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十二月初已经有了十二名流痞问斩,力度极大,这一轮的整饬之后,西山煤局的煤开始流畅运抵西直门内。

  围绕西山煤局的第一轮斗争和第二轮斗争的时间线,并不是完全分开,而是混合进行的,但是都以王崇古获胜而告终。

  “今天是大雪。”朱翊钧披着大氅和王崇古来到了西直门煤市口。

  大雪是个节气,同样万历四年,大雪这天,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往常年份,西山的煤不能顺利抵达京师,煤炭的价格会暴涨数倍。

  “为了让煤顺利抵达京师,臣专门做了一种煤路,还请陛下移步。”王崇古领着陛下,走出了西直门外,看到了那条煤路。

  王崇古为了减轻风雪对煤价的影响,专门设计了一种石子路铺枕木木轨的煤路,石子是路基,枕木负责保持水平高度,而木轨上有桌子大小的煤车。

  下雪了,抬柴夫可以在煤路上继续推煤,道路湿滑的问题得到了解决,而遇到了下坡路,煤车上的刹车是插入石子路面的两根铁棍,这样一来可以有效的减速,朱翊钧对这玩意儿兴趣极大。

  “这枕木可以用石灰路枕,而这个木轨可以换成铁轨,铁轨看似投入大,可是木轨容易坏,长期运行维护,还是铁轨便宜。”朱翊钧研究煤车煤路,提出了自己的指导意见。

  枕木和木柜,可以换成更加牢固的石灰路枕。

  “陛下,京师木料极贵,石灰路枕确实更便宜一些,只能先这么凑合着用,等到鼎建大工之后,石灰厂的石灰才能用在这里,臣会留心的。”王崇古诚恳的接受了陛下的意见。

  京师木料昂贵。

  西山煤窑,在正统年间,就闹出了因为挖煤惊扰皇陵,皇陵渗水,这么大的事儿,西山煤窑却是屡禁不绝,最后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西山采煤之事。

  因为京畿的树木早就被砍得差不多了,不采煤,树木根本没多少,生活起居如何维持?

  这也是大明百万以上城池的共同困局,一座城池百年聚气,大明百万人丁以上的城池,就有十二个,不是用煤还是用柴,是只能用煤,根本没柴。

  木料价格昂贵,枕木、木轨确实昂贵,但是眼下永定河畔的石灰厂产能只能供给鼎建大工所用。

  “鼎建先停一停也不是不可以,先供民生所用。”朱翊钧听到是因为产能的问题,立刻决定停一停鼎建,先把路修好,修通。

  王崇古立刻说道:“陛下容禀,石灰厂可以再开几个窑炉,鼎建大工是不能停的。”

  一听要停鼎建大工,王崇古立刻选择了排除万难的增产,鼎建大工是绝对绝对不能停的。

  “嗯。”朱翊钧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开口说道:“那就增产吧。”

  煤路因为运力有限,目前只能供给官窑使用,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王崇古用三个月的时间,实现了他讲故事里的一部分,这部分是保证京畿的煤炭供应。

  朱翊钧很看好王崇古讲的故事,西山煤局的筹建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和民窑展开厮杀了。

  这又是刀刀见红的厮杀,市场是唯一的试金石,到底能不能行,需要留给时间去考证。

  朱翊钧给自己能给的支持,能不能办成,就看王崇古的本事了,他办不成也没关系,矛盾相继释万理,万物发展有着量变引发质变的规律,王崇古办不成,那就换个人继续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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