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节

  张居正深谙大明国家之制,这个制度设计之初,就是离了皇帝根本玩不转。

  杨博沉默了许久,大拇指无意识的搓动着食指中节,开口说道:“两宋之时,党锢盈天,为了祖宗之法还是革故鼎新,斗的你死我活,最后把半壁江山拱手让给了金人,才算消停了下来。”

  张居正笑了笑,立刻回答道:“我明白杨太宰之意,党锢盈天亡国之兆,不如让缇骑们先查着,查到了证据,就办,查不到证据,就不办,我与高拱素无仇怨,何来党锢之说?咱们以事实说话,杨太宰以为如何?”

  杨博摇头说道:“缇骑受东厂督主节制,冯保授意缇帅伪造几份证据罢了,用不了几天,这案子就得办成铁案,这罪名就扣在了高拱的头上,前日是严嵩、昨日是徐阶,今日是高拱,明日就是你张江陵了。”

  “冯保办事不力,让歹人进了宫,本就死罪,现在如此狷嚣猖狂,我们应当禀明太后、陛下,将他铲除才是。”

  晋党想要做什么?晋党想要冯保的命。

  敲掉李太后、冯保、张居正这个铁三角中,最薄弱的这一环。

  这个政治同盟,看起来牢不可破,在大事上,同进退,很容易伤害到晋党的核心利益。

  但冯保在刺王杀驾案后,还是出现在了文华殿,参加廷议,此时就应该立刻止损停止,继续下去,对晋党极为不利。

  张居正刚要说话,杨博伸手,又开口说道:“白圭啊,我老了,常年镇守边方,旧伤累累,近日旧疾多发,大限将至,我若是走了,也就走了,可是咱们大明江河日下,当年被太祖十三北伐蒙古,成祖文皇帝五伐漠北,北虏望风远遁千里不敢窥探,今日居然要和北虏媾和。”

  “不提大家说小家,伱也看到了,葛守礼为人憨直,王崇古易怒,王国光慎独,张四维…蛇鼠两端、不为人臣也,若是我走了,你这全楚会馆和我那全晋会馆,合为一处,岂不美哉?”

  “届时,你想施政,何须千方百计?”

  杨博扔出了招揽的条件,在他死后,晋党党魁可以让给张居正,晋楚合流,到那时,别说心中抱负,就是王莽之事,也未尝不可。

  宫里不过是孤儿寡母罢了,冯保不过是一条稍微有点壮的狗,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敲不掉冯保,就挖张居正,将张居正变成同路人,冯保和李太后,就只能管管宫里的事儿了。

  至于小皇帝?十岁的小皇帝罢了。

  张居正看着杨博摇头说道:“我心没那么大,全楚会馆足够大了,我不是山西人,杨太宰错爱。”

  “我还有个未出阁的女儿,今年年芳二十,待字闺中,貌美,许给白圭,白圭也是我山西的女婿了不是?”杨博似乎是早就想到了张居正会这么说,杨博并没有未出阁的女儿,不过他的家人很多,从中挑选一个立为嫡出即可。

  没有女儿,不能创造一个女儿出来吗?

  姻亲是一种亲朋关系,主要是为了这层关系。

  张居正也结党,但是他的结党既没有明显的地域性,也没有姻亲。

  杨博才不管首辅是高拱还是张居正,只要支持晋党,就是好首辅,高拱还是河南人呢,不照样和王崇古穿一条裤子?

  条件如此丰厚,张居正仍然不为所动说道:“杨太宰这话说远了,咱们还是说回王章龙的案子吧。”

  张居正拒绝了,他为官二十六载,确切的知道,接受了杨博的条件,就只能和晋党同流合污,给晋党让利。

  施政抱负?皆妄言。

  这已经不是杨博第一次拉拢张居正了,自从去年六月高拱倒了之后,杨博一直在拉拢他。

  杨博是真心实意的,提出的条件,一次比一次恩厚,但是张居正多少有些不识抬举。

  杨博看着油盐不进的张居正,才开口说道:“考成法,我可以让步。”

  终于切到了正题,投降就投降,不拿出点核心利益来交换,就想息事宁人?

  张居正稍微掂量了下摇头说道:“还是让缇骑明日去趟新郑,把高拱传到京城,问问清楚比较合适,高阁老美誉,不可轻污。”

  追杀高拱,等于追杀高拱提携的晋党,这点利益,不够。

  杨博站起身来,看着张居正才叹了口气说道:“京师先行考成法之事,此事事毕,我会致仕归籍,人老了,就该走了,一直待在朝中,人厌狗嫌不讨喜。”

  “吏部之事,仰赖白圭了。”

  张居正终于意动,站起身来说道:“让我想想,明天再给杨太宰答复。”

  杨博走到了门口,站定看着面前不到五十的张居正,极为诚恳的说道:“白圭啊,我真的病了,也老了,就和咱大明日暮西山一样,半截身子埋到土里了,这全晋会馆,白圭要不就接了去?”

  “送杨太宰。”张居正不答话只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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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有辱斯文

  张居正看着杨博的背影,对于杨博,张居正是十分尊敬的,那句硕德之臣,不是客气,而是真心话,杨博在辽,则蓟、辽安,在京师,则九边俱安,出将入相四十余年,兢兢业业,守护着大明的江山。

  权盛者摧,功高者隳。

  这样一个擎天柱石一样的人物,是什么,让他的背影变得如此的佝偻?是什么,让他不得不屈尊来到了这全楚会馆?是什么,让他对一个小辈儿再三祈求?

  是晋党,是人情,更是利益。

  杨博来到全楚会馆,是为了晋党。

  高拱当国时,提拔了多少晋党之人,若是高拱以谋逆罪论,高拱的提拔的那些人,必将被削斥,晋党必然元气大伤。

  为了这些人,杨博不得不来到了全楚会馆,和张居正当面,将话讲到明处。

  杨博走出了全楚会馆,看着跟在身后的葛守礼说道:“不用担心了,白圭答应了下来,大明每况日下,他不会坐视不理,他要施展心中那些抱负,就不能让这大明乱起来。”

  “故君子可欺之以方。”

  “唉。”

  杨博很理解张居正,他甚至能从张居正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刚刚进士及第,鲜衣怒马时,他何尝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可是走着走着,就走成了这样。

  张居正愿意出手的原因,既不是为了考成法顺利推行,也不是为了吏部尚书太宰天官的位置,以张居正的手段,考成法、吏部尚书,他有的是办法,张居正肯应承下来,只是为了不让大明陷入党锢之祸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罢了。

  继续追查下去,罪人只能是高拱,所有的证据也都会指向高拱,那么就必然要对高拱提拔之人削斥,晋党势必绝地反扑,一场波及大明上下的党锢,会耗尽大明为数不多的元气。

  杨博就是捏准了这一点,才肯上门,他知道,这个生意能谈成。

  “走吧。”杨博挥了挥手,拄着拐杖,离开了全楚会馆。

  次日的清晨,文华殿内依旧如往昔那般吵吵嚷嚷,朱翊钧仍然读着那卷四书直解,颇有收获,不断的记录着笔记,刺王杀驾的大案,似乎没有发生一样。

  吏科给事中雒遵,弹劾兵部尚书谭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刘斯洁,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属不称当,亟行罢斥。

  谭纶,嘉隆万年间杰出军事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经组建乡勇屡破倭寇,在葛埠、南湾,谭纶和戚继光抵背杀敌,是战友,与戚继光并称谭戚。

  谭纶听闻有人弹劾,也未反驳,直接提出了致仕,张居正看完了弹劾奏疏,只好将给事中弹劾的奏疏发往吏部,若是事实确凿,按照流程,弹劾奏疏送文渊阁拟票后,送司礼监批红,走完流程,谭纶便要离任归旧籍。

  廷议议论纷纷,朱翊钧一言不发。

  廷议的最后一议,则是王大臣案。

  葛守礼率先对着冯保开火,葛守礼洋洋洒洒,从三代之上开始说起,再到案子本身,最后要求严惩冯保。

  冯保看着葛守礼坐直了身子说道:“孔夫子《礼运·大同篇》曰: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何意?”

  “孔夫子说,现在,最高秩序也就是道,已经消失了,天下运行,已经背离最初的道,天下所有人都只能顾得上自己小家,人们各自以自己的亲人为亲人,各自爱各自的子女,财物和劳力,皆私,权力、财富、山川河流,完全变成了世袭,并成为名正言顺的礼制。”

  “到了这个时候,诡伪、欺诈、奸邪、狡猾、勾心斗角便开始发生,战争和天下大乱因此而起。”

  “葛总宪是读书人,咱家是个太监,咱家这段解读的可对?”

  葛守礼眉头紧蹙的说道:“对,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冯保摇头说道:“这怎么是顾左右而言他呢,葛总宪,高拱有了事儿,你就这么急匆匆的跳了出来,三番五次的要把手伸进这宫里来,是不是各亲其亲?眼下大明朋党勾结,彼此攻讦,是不是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天下变成这番模样,你们把罪责都推到我们宦官的头上;现在,王大臣刺王杀驾大案,伱们还是把罪责推到我们宦官的头上。”

  “是高拱勾结陈洪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你却对咱家指指点点,纠缠不休。”

  “到底是谁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葛守礼指着冯保,居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冯保这番话,逻辑严密,是用他的话堵了他的嘴。

  冯保懒洋洋的说道:“你们但凡是对陛下、对太后有那么一些恭顺之心,哪怕是你们对你们读的那些四书五经,对孔夫子有那么一丝恭顺之心,还能犯下如此大不敬之罪?孔夫子教你们犯上作乱,教你们刺王杀驾了?!”

  他忽然面色一变,极其凶狠的说道:“葛守礼,你再指咱家一手指头,明天就把你那根手指头给剁了!你是个读书人!孔夫子就教你如此以礼待人了吗!”

  “简直是,有辱斯文!”

  一个宦官痛骂进士、言官头子有辱斯文。

  杨博拉了拉葛守礼,示意葛守礼不要再跟冯保辩了,葛守礼骂不过冯保的,这都几个月了,葛守礼哪次在冯保手下讨到好处了?

  张居正面色严肃看了冯保一眼,科道言官,连张居正有时候都头疼不已,唯独这冯保,逮着骂起来,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就跟他磕头一样的丝滑。

  冯保就是干这个的。

  成化年间,内帑太监林绣,专门写了一本《气人经》,专门教怎么气人,这气人经里有很多种气人的法子,最上乘的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显然,冯保深谙此道,掌握的炉火纯青。

  “哈哈哈!”一阵大笑声传来,众人的目光看向了发笑之人。

  正是被科道言官刚刚弹劾的兵部尚书谭纶,谭纶是个很豁达的人,想笑就笑,他连连摆手说道:“抱歉,我其实不想笑的,但实在是…哈哈!”

  葛守礼面色涨红,要不是打不过冯保,现在早就冲过去了。

  张居正合上了所有廷议的奏疏,才面色严肃的说道:“奸人王章龙赌徒也,说话颠三倒四,不可相信,陈洪妄攀主者,亦不可信,此事交于缇骑严查督办,暂且不议。”

  廷议结束。

  所有人站起身来,对着台上仍在认真读书的小皇帝,恭敬行礼齐声说道:“臣等告退。”

  张居正开始传道解惑,他先是对昨日的学习内容进行了复习,小皇帝回答的非常完美,而后开始了今天的授业,他发现小皇帝是真的懂,而不是不懂装懂。

  比如孔子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陛下解曰:作为皇帝的根本,是天下的黎民,民兴国兴民亡国亡,而君主继承大统,最大的孝道,就是守住祖宗传下的江山基业,想要守住基业,应该德庇天下百姓。

  是谓曰:君主之本,天下黎民;君主之孝,德庇百姓。

  朱翊钧结束了今日的课程,张居正是个很好的老师,一个时辰的课,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冯大伴,也是读书人?”朱翊钧合上了四书直解,看向了十分恭顺的冯保。

  冯保马上笑呵呵的说道:“回禀陛下,臣不才,略读过几本书。”

  朱翊钧颇为满意的说道:“你若是略读,那葛总宪是没读过书咯?你做的很好。”

  冯保喜出望外,赶忙说道:“臣为陛下鞍前马后,是臣之荣幸,得陛下一句夸奖,臣能乐上好几日了。”

  张居正总觉得有些怪异,这冯保,有些过于恭顺了,甚至是恭顺到有些怕的地步。

  “元辅有话但讲无妨。”朱翊钧夸完了冯保,看向了张居正,知道张居正有话要说。

  昨夜的利益交换已经结束,张居正要想办法糊弄自己这个十岁皇帝,把刺王杀驾的案子压下去。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语气怅然的说道:“奸人王大臣,妄攀主者,厂卫连日推求未得情罪,宜稍缓其狱,盖人情急则闭,匿愈深久而怠弛,真情自露,若推求太急,恐诬及善类有伤天地之和,报闻盖居正初意,有所欲,中会廷议汹汹,故有是奏。”

  朱翊钧多少听懂了张居正这番话,大意是奸人行刺,胡乱攀咬,锦衣卫东厂连日侦缉无果,应该稍微缓解下,追查的越急,歹人藏得越凶,朝廷不追查的那么凶,真相慢慢就浮出水面了,如果追查的太急,恐怕诬告会伤及善人,有伤天地之和,廷议议论汹汹,正事没法干,所以上奏。

  朱翊钧眼睛一眯,语气不善的说道:“元辅在哄小孩吗?简单点。”

  “臣无能。”张居正闭目片刻,吐了口浊气,说出了三个字,他不确信朱翊钧是否能听懂他这句话的无奈,这三个字,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张居正,是一个很高傲的人。

  “以后奏对时,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下跪,朕知道你的意思了,息事宁人。”朱翊钧搓动着手指头问道:“换了多少东西?”

  “啊?”张居正站起来,认真的把皇帝陛下的话一字一句的回忆了几遍,才确信自己的没有听错。

  陛下在问,刺王杀驾案的息事宁人,换了多少东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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