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节

  冯保赶忙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洞若观火!”

  朱翊钧继续说道:“书证上可是洋洋洒洒数百字,绝大多数都是入阁后的笔迹,这高阁老入阁之后,他的墨宝多为票拟,朕来问你,谁能接触到高阁老的墨宝,进而临摹,伪造?”

  冯保恍然大悟,左拳击右掌说道:“张居正!定是那张居正害怕高拱复起,故此构陷!全都对上了!”

  “元辅忙的脚打后脑勺,要是元辅来设局对高拱穷追猛打,他有的是办法,读书人的心思都脏,哪里用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朱翊钧一甩袖子,反问了一句。

  朱翊钧看着冯保蠢笨的模样,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说也是宫里的老祖宗,长了个七窍玲珑心,怎么在这件事就是抓不到重点。

  张居正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真的要安排已经失了权势,连鬼都不上门的高拱,那还不是三个手指头捏田螺,手拿把攥?

  非要和高拱一样,对皇权指指点点,指手画脚,把自己折腾进去才罢休?

  冯保赶忙说道:“司礼监也有高阁老的拟票,那就是司礼监,那岂不是说臣,嫌疑最大?”

  冯保瞪大了眼睛,两腮肿的老高,看起来格外滑稽,这猜来猜去,自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幕后真凶竟是我自己?

  朱翊钧负手疾走,满是嫌弃的说道:“冯大伴啊,要不别当老祖宗了,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朕实在是为你担忧。”

  司礼监的那些太监读书归读书,能模仿出高拱的字迹来?

  那进士们一辈子都在写字,考进士的时候,那台阁体写的比印刷体还要周正,更别提高拱入阁之后,精气神再发生了变化,司礼监的太监要是有这般才能,宦官文官斗的你死我活,内阁早就被斗倒了,还要什么首辅、次辅?

  冯保亦步亦趋的追上,无奈的说道:“还请陛下教臣。”

  朱翊钧也懒得让冯保继续猜了,便告诉了一个冯保想知道的答案,摇头说道:“伪造手书之人,正是高拱本人。”

  更确切的说,高拱无论是否愿意,这封手书只能出自他的手,查到最后也只能查到高拱头上。

  人一旦失去了权势,连鬼都不上门,往宫里塞人说简单,对于某些人极为简单,对某些人来说难如登天。

  陈洪只是一个失了权势,住在廊下家的宦官,高拱是住在河南新郑的‘前’首辅。

  陈洪和高拱都没那么大的本事,把王章龙送到乾清宫去。

  幕后指使之人到底是谁?

  晋党中的某一个,或者说是晋党的集体意识。

  但这个案子,只能追查到这里了,因为继续追查下去,缇骑们能得到的结论也只有高拱,也只能是他。

  所有的线索只会指向高拱。

  “嚯!”冯保立刻全都想明白了,面目狰狞的说道:“果然是此獠!阴险狡诈如斯,居然伪造自己手书,金蝉脱壳,陛下,发兵高拱旧籍吧,将其擒来,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乱臣贼子了,陛下!”

  绕了个圈,还是这狗贼!

  先是在先帝灵柩之前,出言不逊,说十岁人主不能治天下,而后更是上奏要夺了司礼监的权,还说皇帝未经发拟,径自内批,毫无恭顺之心,现在居然还做下了如此大局,冯保已经出离的愤怒了,刺王杀驾案中,他冯保离死只有一步之遥。

  高拱是一个失去了恭顺之心的臣子,他的嫌疑最大。

  但这朝中,失去了恭顺之心的何止一个高拱呢?

  冯保真的没猜出来,还是配合大明皇帝表演?该配合皇帝表演的时候,冯大珰不能视而不见。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容朕缓思。”朱翊钧停步斟酌了起来,他已经走到了承天门前,在夕阳的余晖下,承天门三个大字,熠熠生辉,此乃当年太祖高皇帝亲笔手书,被成祖文皇帝拓到了北衙来。

  从手书是伪造那一刻,案子已经清晰明了。

  高拱知道此事吗?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他已经不再是首辅,高拱在刺王杀驾案中死掉,就是他最后的利用价值,有人在榨干他最后的剩余价值。

  一旦皇帝、太后、司礼监、张居正要办高拱,朝中的晋党们还不翻了天?

  除了葛守礼之外,晋党压根就不是为了救高拱,而是打着救高拱的名义,趁机继续夺权。

  王崇古还提领着京营,吏部尚书杨博还是天官,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是言官头子,领着清流,军权、人事任命、朝中风力(舆论),这些都在晋党的手中。

  朱翊钧看着那镀了一层夕阳余晖的承天门,最终开口说道:“等等吧。”

  “等?”冯保疑惑了,呆愣呆愣的,陛下都知道了幕后指使之人正是高拱,等什么?把人拿进京师来,凌迟处死,再振皇威才是。

  朱翊钧走进了承天门内,大明皇宫的门吱吱呀呀的合上,将内外完全隔绝。

  皇帝走了不多远,就看到了放在宫门口上了锁的铁箱,这是皇帝交待冯保办的差事,这还没入夜,就办好了。

  朱翊钧看着那检举箱说道:“宫里出了刺客,冯大伴除了朕教的法子,还有办法吗?”

  冯保立刻说道:“有,门禁共八事,一曰易市地、二曰禁穿道、三曰制牌面、四曰重换班、五曰清包占、六曰重赏罚、七曰查内属、八曰重事权,这易市地,就是宫里的采买,直到开宫门的时候,才会告诉出宫何许人也…”

  “嗯,你办就好。”朱翊钧打断了冯保的话,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具体讲了,他看着铁箱问道:“你说这铁箱的法子有用吗?”

  冯保俯首说道:“臣以为有用,制度是制度,这铁箱考量的是人心,只要这箱子放在这,宫里上下皆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得防备身边的人,会不会把他卖了博个前程。”

  人心最经不起考验,这铁箱子就是考验人心之物。

  至于诬告,这宫里缺诬告这种事?

  朱翊钧向着乾清宫而去,继续说道:“你知道商君徙木立信之事吧,这铁箱刚放进去,没人敢举报,你这样,安排个水猴子,不是,安排个内鬼,检举,然后重赏提拔一番,有人开了头,就会有人跟着做了。”

  “臣已经这般做了。”冯保赶忙回答道,陛下已经给了办法,他要是连这个差事也办不好,那还做什么老祖宗?

  小皇帝这番话,还是让冯保心有戚戚,自己这主子,到底是何方妖怪?安排内鬼这种鬼蜮伎俩,就这么平静的、理所当然的讲了出来?

  似乎本该如此一样。

  朱翊钧非常满意的点头说道:“有几份慧根,外廷掺了不少的沙子进了宫门,你借着这件事清一下宫里的沙子,但是不要全清掉,留几个不是很紧要的眼线,要不然外廷的大臣们,不知道宫里的动静,又该疑神疑鬼了。”

  “这几个眼线一定不要是紧要位置,能听到消息,但不能窥得全貌,传出去的消息,讲究的就是真真假假,云里雾里、看不清楚才最是上乘,知道,但只知道一点点。”

  冯保不是蠢笨,只是刚当上了老祖宗,不知如何正确的行使手里的权力。

  乾清宫就在门前,冯保已经没了乾清宫的差事,只好留在门前,长揖在地,大声的说道:“臣尊旨。”

  “娘亲,孩儿回来了。”朱翊钧换上了阳光开朗的笑容,走进了乾清宫内。

  在两宫太后面前,他是阳光开朗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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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晋党的条件,格外优厚

  朱翊钧在用过了晚膳之后,把在北镇抚司衙门的事儿,事无巨细的讲给了李太后听,单单把和冯保说的话隐去了。

  两宫太后都很年轻,她们面对外廷那群老妖怪,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何必让她们忧心?

  “皇儿是怎么想到让张宏冒充冯大伴的?”李太后越听眼睛越亮,自己的孩子似乎有了几分早慧,没有王章龙认错人之事,冯保岂能如此轻易摆脱嫌疑,怕是又要多些麻烦。

  朱翊钧闪着纯真的大眼睛,理所当然的说道:“冯大伴是宫里的大珰,歹人一个佣奴,何故能见到?哪怕真的是冯保做的,冯保怎么可能亲自出面呢?那歹人王章龙,却一口咬定是冯大伴指使,必然有假。”

  “好好好,皇儿聪慧,为娘欣慰,想来你父皇也能含笑。”李太后略微有些感动,眼眶有些湿润,丈夫走了,她其实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皇帝没出息,没本事,守不住这基业。

  现在好了,经此大难,小皇帝终于表现出了一些改变,哪怕微不足道,但足以让李太后欣慰了。

  朱翊钧挑着灯,在灯下看着《四书直解》,看了半个时辰,才揉着眼,打算休息,早睡早起身体好。

  张宏伺候着皇帝盥洗,欲言又止,自是想说什么,但是又不好开口。

  朱翊钧将方巾递给了张宏,问道:“有什么就说什么,何必吞吞吐吐?”

  “陛下,应当不是高拱吧。”张宏终于把自己内心的疑惑说了出来,当冯保问陛下是否发兵擒拿高拱之时,陛下说等一等,这等这一晚,高拱怕是死不了。

  张宏以为不是高拱,因为张宏住廊下家,知道到了廊下家的人,没那么大的本事,把人送到乾清宫来。

  陈洪做不到,高拱也做不到,因为他们已经丢失了权势。

  “是高拱也好,不是高拱也罢。”朱翊钧看着窗外晦暗不明的月牙,颇为平静的说道:“就看明天,能拿这件事,换多少利益出来了。”

  张宏为小皇帝放下了床幔,才行礼告退,一直退到了门口,才俯首说道:“臣告退。”

  大明太监过了时辰要离开乾清宫,一直要等到五更天的时候,才能回来,崇祯年间,有一个宦官陈德润因为提前了一刻钟,进了乾清宫,直接被贬出了宫去,罪名是擅闯宫闱。

  朱翊钧看着檀木雕刻的龙床,将这一天半的事儿,认真的总结了一番,才昏昏沉沉睡去。

  残月当空,满天星辰,整个京师只有三三两两的灯火,此时的西城骡马市东口南侧的全楚会馆内,灯火辉煌。

  全楚会馆何地?

  大明当朝首辅张居正私宅是也。

  门前是两头威风凛凛、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夜幕宫灯之下,威风凛凛,这已经过了宵禁的时刻,但是这全楚会馆门前,还是有两人递了拜帖。

  宵禁罢了,那都是老百姓才需要守的规矩,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可不敢拦这二人。

  没过多久,门房走了出来,颇为恭敬的说道:“我家老爷说了,拜会即可,礼物就不必了。”

  门房便示意二人将手中带的礼物放下,才引着进了大门。

  张居正收钱,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收,什么事都收,刺王杀驾这个案子,他不能收,收了明日言官就要连章弹劾,后日太后就要责问了。

  全楚会馆,入门即照壁,上书素芬自远四个大字,照壁后是连廊垂拱,行数步,就是一道石桥,桥是汉白玉,共有九折,桥头有百年朴树,石桥两侧为小湖,数棵杨柳树垂绦水面,春风一吹,湖面的月光、星光、灯光全然打散,如诗如画。

  过九折桥,则是子午井,左手边是戏楼,右手边是文昌阁,正前方则是楚畹堂,一畹三十亩。

  这里只是前厅,后宅还有三十多亩,共计占地七十余亩的全楚会馆,大约相当于七个足球场那么大。

  寸土寸金的京师,七十亩的私宅,当真是奢侈无比。

  门房再通禀,才将两位客人引进了这五间九架的文昌阁内,这里是张居正的书房,皆为硬木家具,博古架上皆是各种金石名玩,张居正在书房门前候着,待人进门,才互相见礼。

  “全楚会馆果然阔气,这绕来绕去,险些把我绕迷糊了。”吏部天官杨博,左右看了看,夸赞了一下。

  张居正颇为沉稳的说道:“我这都是同乡们抬举,窃居于此,全楚会馆再阔气,那也没有杨天官的全晋会馆阔气,快请上座。”

  全楚会馆是张居正的私宅,却又不在他的名下,乃是湖广学子们集资建造而成,每到恩科的时候,张居正就会开放私宅,供入京的湖广学子下榻楚畹堂。

  张居正,现在算是楚党党魁,但是张居正的党羽,大多不是湖广人。

  比如次辅吕调阳是广西人,蓟辽总兵官戚继光是山东人、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军务梁梦龙是北直隶真定人,湖广左布政陈瑞是福建人等等。

  此时的楚党,仍然没有地域性的结党。

  杨博和张居正简单了寒暄了两句今晚阳光明媚后,开口说道:“这次过来,主要还是王章龙的案子。”

  都察院总宪葛守礼颇为确切的说道:“根本不是高公手书,三法司已经证伪,东厂的番子再叫嚣,也是僭越神器,定是有人栽赃嫁祸!”

  “元辅最是清楚,高公为人素来刚方,即贤耶,虽仇必举,即不肖,虽亲必斥!得罪人极多,现在树倒猢狲散,给我数日时间,我定把这贼人揪出来。”

  杨博看着葛守礼义愤填膺的样子,吐了口浊气,笑着说道:“葛总宪,要不先去院内赏景?这全楚会馆,素来雅致。”

  手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张菊正的态度。

  “我现在哪有心情赏景。”葛守礼本欲再言,可是看着张居正和杨博都端起了茶盏,便只能讪笑了一下,去了院落赏景。

  大人有话要说,小孩子一边玩去。

  张居正放下了茶盏,斟酌了一番说道:“杨太宰乃是硕德之臣,太宰亦与某为忘年之契,陈洪所供手书,到底何人所作,想来杨太宰自然清楚,否则也不会来我这全楚会馆了。”

  杨博却颇为确信的说道:“冯保那个太监,不见得能看得出来。”

  冯保很聪明,但还是不够聪明,这真真假假,弯弯绕绕,隆庆皇帝大行之后,大明文官和冯保为首的宦官已经过了几招,冯保不足为虑。

  张居正则摇头说道:“万一看出来了呢?”

  张居正才不管冯保到底能不能看出来,他在拒绝,拒绝杨博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的招揽,拒绝杨博提出的萧规曹随,拒绝夺去司礼监之权,拒绝文臣僭越神器。

  高拱夺司礼监之权的萧规,张居正不打算曹随,皇帝的年龄太小了,皇威不振,根本无法对抗文臣,要是司礼监再被夺了权,这条凶犬的獠牙再被敲掉,大明国将不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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