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答汗在大明京师附近劫掠了整整八日,得到了嘉靖皇帝通贡市的允诺,方才退兵。
这是莫大的耻辱。
嘉靖三十年,战火再燃,从嘉靖三十年,到嘉靖四十五年的时间里,宣大仅仅总兵官、副总兵官就战死了十余人,军卒死伤无数,仅京师及宣府、大同各塞,就需四五百万两度支,朝廷财政空虚,岁入不能充岁出之半。
朝廷的财政收入,每年都不能到支出的一半,朝廷的赤字迅速增加。
大明不好过,俺答汗也不好过,最终在隆庆年间,双方达成了合议,才算是都消停了下来。
晋党只需要以虏强为由收束军卒,庚戌之变也不是不可能再来一次。
朱翊钧翻动了下御案之上的奏疏,翻出一本说道:“朕手边就有塘报,戚继光戚将军在北古口、将军楼、姊妹楼、喜峰口的四处,击退了朵颜卫贼酋董狐狸,首功两千五百有奇,董狐狸单骑逃脱。”
“浙军,果然是闻名天下的雄兵!”
朱翊钧到了大明收到了的第一份战报,是一封捷报。
此战只是戚继光彪悍战绩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戚继光不仅仅擅长平倭,拒虏那也是强中手,董狐狸跑到北古口问大明索要赏赐,说不给就要入寇,被戚继光下了个套,董狐狸本部全军覆没,董狐狸的侄子不知道情况来救叔叔,被生擒,械送回京。
“即便此时北虏入寇,臣亦有信心,令其有来无回!”张居正极为郑重的说道,他这话讲的很有底气。
戚继光由南到北,就是张居正举荐的,蓟辽总督梁梦龙、蓟辽总兵官戚继光是他门下,也是他跟晋党发生冲突的底气。
刀在手,说话才硬气!
北虏真的南下,那就打过再说。
朱翊钧将手中捷报奏疏合上,摇头说道:“打仗,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谁也不敢言必胜。”
“高拱为首辅时,提拔极多,这案子,追查下去,怕是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高拱,谁让高拱没了权呢?”
“缉拿高拱,朝中必然哗然,人心惶惶,他们在背后给元辅使绊子,不需要太多,三五件事,言胜更难。”
兵祸一起,刚刚恢复一些生气的大同、宣府、京畿地区,就会再次变的动荡不安,承受战争代价的是最普通的百姓,打赢了还好,打输了,百姓更苦。
晋党是一个姻亲、同师、同乡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朋党,他们掌控了宣府、大同等重镇、京营、人事、朝中纲宪风力。
皇帝你要杀高拱,然后再对高拱提拔之人削斥。
皇帝伱想干嘛?想造反吗!
“这帮乱臣贼子,就是瞅准了大明元气不盈,如此无法无天!”冯保立刻补充了一句,作为宦官,每时每刻攻讦文臣,是他的天职。
“臣以为没到那般地步,若是真的乱起来,臣亦有把握戡乱。”张居正极为傲气的说道。
他既然敢联合冯保把高拱赶出内阁,自然是有所依仗,军、政、人事、纲宪、风力,晋党有,他也有。
高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权势,而他张居正才是大明首辅。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摇头说道:“那么元辅先生,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大明刚刚恢复的元气,就在这党争之中,消耗殆尽,元辅既然跟朕分说此事,自然是有意息事宁人,空耗国力,非卿所愿,亦非朕所愿。”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才说道:“陛下英明。”
这就是张居正在皇帝面前说自己无能的原因,他没办法在不消耗大明国力的前提下,对晋党进行全面追剿,只能在皇帝面前说,息事宁人。
高拱其实不重要,他就是失去了权势的小老头,而朝中盘大根深的晋党才重要。
此时此刻,张居正忽然想起了陛下注解的那句,同志、同行、方同乐的注解来,张居正甚至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那就是小皇帝居然和他都有相同的志向,让大明恢复元气,再兴大明。
杨博太小看冯保了,冯保不仅看出来了,还把其中的厉害,都跟小皇帝说的清楚。
张居正以为,小皇帝这番条理清楚,剖析厉害的说辞,是冯保教的。
朱翊钧没让冯保兵发新郑抓拿高拱,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局面,晋党有这么大的胆子吗?朱翊钧清楚的知道,晋党不仅有,而且还很大。
张居正死后,正是由晋党新党魁、王崇古的外甥张四维发动了对张居正的清算,张居正十年新政,全部毁于一旦,大明最后一次自我纠错的机会,消失不见。
杨博看人看的很准,他说张四维蛇鼠两端,就是看准了张四维的品行,张四维能为了权势投靠张居正,也能为了利益,在张居正死后,在他的新政上,捅上最关键的一刀。
“所以,说说看,杨博给了什么条件,让元辅出面息事?”朱翊钧笑着问道。
张居正斟酌了片刻说道:“考成法、吏部太宰天官的位置,以及杨博致仕。”
“若是只有前两项,朕不答应,再加上杨博致仕还差不多,他可是党魁。”朱翊钧合上了四书直解,看着张居正问道:“这里面元辅占了大头,朕这个事主,受了委屈,又待如何呢?”
杨博同意考成法、杨博让出吏部天官的位置,杨博致仕,受益最大的是张居正,那受了委屈的大明皇帝呢?
张居正一听有些迷糊,他不确信小皇帝要什么,赶忙说道:“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
朱翊钧一听张居正又要念经,赶忙说道:“停。”
“朕要剐了王章龙、陈洪、滕祥、孟冲等一众案犯,凌迟处死,以收威吓惩戒之效,若不处以极刑,息事宁人之后,这日后怕是,歹人诸门抵法宫,寂无简察坦若素履,如入无人之境。”
歹人诸门抵法宫,寂无简察坦若素履,是都察院总宪葛守礼要问罪冯保奏疏里的一句话,意思是歹人王章龙,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境,直抵乾清宫,没人询问,如履平地那般的轻松。
朱翊钧觉得不错,就直接拿来用了。
张居正察觉出了不对,若真的是冯保教的,葛守礼今天上的奏疏,冯保如何提前得知,又告诉小皇帝该怎么说?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当仁恕治天下,仁、智、信、直、勇、刚六者,美行也,凌迟,恐有伤天和。”
“冯大伴,取火牌印绶,命缇帅亲领缇骑六百,兵发新郑,缉拿高拱,以及满门亲眷,凡有抵抗,格杀勿论!”朱翊钧收拾好了所有笔记,站了起来,对着冯保平静说道。
“臣遵旨!”冯保喜形于色,立刻就打算去拿火牌,空白敕书。
“冯大伴稍待。”张居正无奈,昨天他拿来对付杨博的那一招,被小皇帝拿来对付他。
这小皇帝说的好好的,突然说掀桌子就掀桌子,实在是不讲武德!
张居正立刻说道:“将一众案犯凌迟,臣领三法司上奏。”
张居正领衔上奏,骂名自然他来担。
朱翊钧这才坐下,示意冯保不必去领火牌印绶,他看着张居正开口说道:“太医院有良医陈实功,尤擅外科解刳之术,这凌迟之事,就交给陈实功吧,在太医院,划出四进出的院子,好好收拾一番。”
“挂匾额,解刳院。”
“解刳院,专事凌迟乱臣贼子、不忠不孝之徒,正好,解刳之后,也能让大明医科,更上一层楼。”
“慢慢解刳,一点点的解,一个个来,细细研究生理之奥妙,元辅以为如何?”
现代医学建立在解剖之上,尤其擅长外科的陈实功,解刳大医官加解刳院,相得益彰。
这些个乱臣贼子怎么都要死,为何不让他们发挥最后的光和热,照亮大明医学大道?
张居正砸咂解刳院这三个字,面色大变,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有伤天和了。
陛下如此年纪,为何如此的狠辣?!若是答应了下来,可不是承受一阵的攻讦,只要这解刳院存在一天,张居正就要被文官们抓着骂一天。
张居正看着冯保,显然这些招数,都应该是冯保教的。
冯保头顶顶着纱布,脸颊高肿,看不出面色变化,但是他也是心有戚戚,虽然已经能够接受陛下是个有办法的皇帝,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凌迟,会是这样的极刑,会是这样的以收威吓惩戒之效。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笑着问道:“元辅不肯?”
“那倒不是。”张居正吐了口浊气,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翊钧笑着说道:“既然要息事宁人,今天就把解刳院立起来,明天就把案犯送进去,此案牵扯广众,宜早不宜迟,朕明天下午去解刳院观刑。”
“臣遵旨。”张居正也没办法,这个骂名还必须由他来担,否则,陛下是万万不肯息事宁人的。
朱翊钧在作甚?
他逼迫张居正站队,逼张居正做些天怒人怨的事儿,逼他做独臣,逼他做孤臣。
吏部天官的位置、考成法的推行、晋党的致仕,和张居正完全投献皇权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对于张居正而言,挨两句骂是好事,张居正日后要做的事,大抵就是那句【吾非相,乃摄也】,你摄政了,名声再好的不得了,你张居正,是打算学王莽不成?
让张居正挨骂,是在保护他!
解刳院建立的目的是给陈实功这位外科圣手练练手,张居正在万历十年因为痔疮手术感染而死,死的时候才五十八岁。
陈实功在解刳院,将解刳术修炼到了大成,高低要给张居正一个惊喜。
小刀拉大腚,给张元辅好好开开眼。
“恭送陛下。”张居正颇为恭敬的送陛下离开了文华殿,走出文华殿之时,正中午的太阳,照在了他的身上,初春的阳光,仍然带着一股冷厉。
他有些懵,今日这番奏对,陛下对利益交换并不抵触,陛下和他的利益交换,就像是他和杨博利益交换那般顺畅,感觉陛下就像是老油条一样。
但是张居正切实的知道一件事,尚且年幼的陛下,和他的目标是极其一致的,那就是大明再兴。
让大明再次伟大的路,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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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割鸡焉用牛刀
朱翊钧走出了文华殿的后门,从袖子里抖了抖,将两张纸递给了冯保,开口说道:“冯大伴,交给你两件差事,把这两样打造好,一件晚上要用,一件明天要用。”
冯保接过了两张纸,看了看,是陛下在文华殿经筵时,开小差涂鸦所画,线条极为工整,还标有尺度和部分的细节,以及用途说明,一份图纸上是一支笔,一份图纸上,是一堆的刀具。
笔的要求是细长,刀具要求锋利。
“臣禀明太后后,亲自前往兵仗局打造二物,陛下有命,臣定当肝脑涂地!”冯保接过了两份图纸,突然跪在地上,郑重其事的见礼。
冯保之所以突然行如此大礼,是陛下自从刺王杀驾后,第一次交待他做事,这是一种信任,能给陛下做事,那代表着他这个大珰的位置,还能继续维持下去。
皇帝年纪幼小,但终归是会长大的。
刺王杀驾大案发生至今,皇帝陛下先是借着李太后对冯保心生疑惑,将乾清宫太监的权力从他手中剥离;而后又利用张宏伪装,洗脱了王章龙攀咬他的嫌疑;现在更是熟练的和外廷进行了一波交换,逼迫张居正站在了文臣的对立面。
在冯保看来,这一轮利益交换,最重要的就是逼迫张居正干出天怒人怨的大事,即便是张居正没有恭顺之心,想要和高拱一样不恭顺,也要掂量一下,能不能做到。
解刳院是一件有违儒学核心六德,有干天和之事,却是由张居正牵头。
张居正身负如此骂名,就不得不更多的倚靠皇权做事。
冯保是这么认为的。
朱翊钧却认为这间解刳院本身,才是这个案子的最大收获,毕竟解刳院可以大力推动大明朝的医学进步。
解刳院肯定会引来无数的质疑之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乐崩坏这些词汇,不绝于耳,反对的奏疏,会如同雪花一样飘到他的御案之前。
都交给张居正去处置便是,要是连这点反对的浪花都压不起来,他还做什么元辅。
“张宏。”朱翊钧让冯保平身,才转头对着站在右边的太监说道。
“臣在。”张宏本就弯着腰,往前凑了两步低声说道。
朱翊钧笑的颇为坦荡的说道:“你跟冯大伴多学着点,你看今天冯大伴在朝堂上,怒斥葛守礼那段话,引经据典,把葛守礼那措大怼的哑口无言,这就是读书的好处,日后定要多读些书。”
“这些个科道言官牙尖嘴利,就要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他们!”
“臣遵旨。”
“谢陛下盛赞!”冯保脸上乐开了花,陛下两次赞他说得好,这是莫大的肯定。
李太后那边因为刺王杀驾案,对他不再如以往那般信任,陛下对他也是多有训诫,如此下去,他这个大珰的位置,还能继续坐下去?
下午朱翊钧准时抵达了武功房校场,开始习武,仍然是开筋、站桩,惨叫连连。
站桩结束后,朱翊钧总觉得的自己的腿筋不停的跳,太医陈实功切脉之后,并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因为皇帝有点胖。
这和万历皇帝的饮食有关,万历皇帝喜欢甜食,不喜欢运动,十岁的年纪,就有一百斤左右,这站桩自然要比旁人辛苦。
陈实功建议增加瘦肉,减少甜食摄入,减重增肌,管住嘴,迈开腿。
朱翊钧把解刳院的事儿告诉了陈实功,这位大明外科圣手听闻,那是又惊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