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两边的干部无论土客纷纷骚动了起来,尤其是其中个别人,还有点坐立不安的味道,这时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
“程主任,要是真的有人犯了错,那我们还不能杀了,反倒要或吃好喝地养着么?”
说这话的是甬鑫县书记刘镇,从语气上来看,很明显对于程刚的这一套办法不太接受,但程刚也早就预料到如此,大家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要真能服气那才怪了去了。
“当然不是,如果某位同志当真犯了要杀头的错误,那么枪毙了也是应该的,所以我们就要好好讨论讨论,什么样的错才是要杀头的?刘书记,你先来说说吧。”
虽然以此时的组织力,哪怕真的讨论出了什么章程,到了具体执行的时候也不一定能起什么效果,但如果不讨论,那就更加没用了,所以程刚反倒乐意见到有人站出来。
“首先就是投敌,背叛革命的一定要杀头!”仓促之下,刘镇也说不出太多的道理,但这一条肯定是所有人都能接纳的。
“好,说得没错,只要是叛徒那我们肯定不能容忍,但是怎么确定这人是叛徒呢?
刘书记,我记得你的妻子是叫隆家衡吧?”
“对咯,程主任,这位刘书记可是去年刚和隆家衡结的婚,现在小两口感情好着哩。
不过啊,这隆家衡可是大地主家庭出身,她老哥现在还带着一伙还乡团跟我们作对咯。”
还没等刘镇回复,这边的元纹财就有点阴阳怪气地把这里的底子给揭了出来。
“姓元的,你这是什么意思,隆家衡同志早就和她的家庭划分界限了,现在她是我们的革命战友,你在这里说这些,难道还想搞把戏不成?”
元纹财的话还没讲完,甬鑫县副书记汪淮就站出来驳斥了。
他与刘镇、隆家衡等人都是甬鑫土籍出身,从小认识,又一同读书,再一起加入革命队伍,怎么能容忍别人对自己战友的污蔑。
“好了,这件事我早就清楚了,之前我也与隆家衡交流过,她确实是一位不错的革命同志,能够背叛自己原有的阶级,勇敢地站在工农的立场上与我们并肩作战,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包括刘镇同志与她的关系,李委员和我都是清楚的,包括去年他们两人结婚,也是经过组织的审查的,所以大家就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程刚的话算是勉强压制住了刚才躁动的气氛,不过他提出的这个案例,自然是有其目的的。
“但是,在这里请允许我打一个比方,如果某一天,我们在甬鑫的一支赤卫队遭到了敌人的埋伏,只有隆家衡同志等少数几人逃脱了出来。
而随后不久,就有人发现隆同志的哥哥,那位大地主头头私下里给她写了一封策反信,如果发生了这种情况,我们又应该如何处理?”
作者的话:今天还有,我尽快
第133章 席间谈话(下)
程刚的这个问题抛下来,顿时又引发了一阵争执,有的认为要严加审讯(以客籍为主),而有的则认为要相信自己的同志(以土籍为主)。
总之他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所发表的观点似乎都没有什么错误,可偏偏就是难以达成一致,顺带还把辩论上升为了吵架,整个一副不把你彻底打倒就誓不罢休的模样。
啪!当局势开始朝着不可开交的方向发展的时候,程刚果断地拍桌了,随后众人也逐渐消停了起来,毕竟只有十来人,场面还比较好控制。
“行了,大家的意思我明白了,本来就是一个假想的案例,所以没必要现在就争出一个对错来。
不过,我估计你们通过刚才的争吵,大概也能看出一点门道,如国党派之争压倒了事实根据,那么任何问题都毫无辩论的价值。
以后遇到什么问题,直接看谁的势力大,反正也争来争去也没得个结果,那干脆先下手为强,把人杀了得了,一了百了,你们说是不是?”
程刚阴阳怪气的一通嘲讽,弄得在场众人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不热闹。
其实众人心里头也或多或少地明白这位程主任的用意,只是让他们咽下这口气,又怎么可能。
至于程刚这边,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可以逼得这些人咽下去,强按牛头硬喝水,后面枪杆子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即使暂时服软了,也没有什么效果。
仿佛没有看到大家的脸色变化一般,程刚继续乱七八糟地胡说起来:
“刚才的假设还刚刚推理到一半,大家也不要着急,我们再来看。
如果说隆家衡同志被发现了存在嫌疑,那么肯定会有人坚持要先把人抓来审查,这点刚才不少同志都提出来了。
本身这个办法无可厚非,为了根据地的安全着想,让某些同志暂时受些委屈,有时也是不得不采取的办法。
但是肯定的,如果审查之后,证明了这位同志的清白,或者暂时没有发现问题,那么就一定不能做颠倒黑白的蠢事,同时还要尽快为其恢复名誉。
这点要做起来可不容易,刚才喊着要抓人的同志,你们问下自己,能不能自觉地做到这一点,如果不能的话,那这问题就麻烦了。”
话说,当谈话进行到这里时,大家的第一波情绪基本已经宣泄完了,算是暂且进入了冷静期,所,也有点空余的心思来思考这个假设。
在程刚眼中,这些工人、农民、学生、土匪出身的干部,围坐在桌前,一起讨论某个案例的场面,倒有点电影《十二怒汉》的味道。
说白了,这也是各种不同人生观的冲突,以及各种思维方式的较量。
因为案例本身只是一个假设,所以烈度被控制在安全范围之内,但又因为这个假设实在太过真实,包括当事人都是大家熟悉的角色,所以场面同样很难完全平静下来。
而作为主持人的程刚,似乎还想要继续往里面添油加醋。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问题,我再添加一个假设,倘若在审查被怀疑的同志时发生了意外,比如某个战士还没有搞清楚情况,就出于义愤杀死了嫌疑人。
那么对于这场意外,我们应该如何处理,针对那位战士,以及负责审讯的干部,他们有没有犯错,如果犯了那么又要如何进行处罚?
若是说得再尖锐些,比如负责审讯的是完锡宪同志,那么我们要怎么证明他没有出于私心,而暗自使了手段把嫌疑人给杀了。
当然,前面说了这件事我们假设是场意外,但我们又要如何才能防止那些与嫌疑人相熟的同志,因为战友的身亡而对锡宪同志心怀怨恨?
而进一步来说,因为锡宪同志在根据地内的特殊地位,正好夹在土客两派之间,倘若到了矛盾极度激烈的时刻,那份怨恨又会不会成为点燃炸弹的导火索?
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允许我继续做这么个放肆的假设,首先锡宪同志作为拦路石,是要被杀的。等他死了,要么客家人打着报仇的旗号把土家杀了个干净,要么土家人找了个由头,把客家铲了个精光。
反正到了最恶劣的情况,你杀我,我杀你,我们这桌上的十来号人,全部都埋进了地下,这又是不是各位所希望看到的呢?”
这段话在众人听来,既是恐怖又是可笑,恐怖就在此番描述的场面实在太过残酷,可偏偏其中的某些细节也不是没有人设想过。
而可笑则是,如果抛开经过单看结果,只能得出他们都是一群蠢人的论断,没人愿意承认这一点,当然他们肯定也不是蠢人。
因为程刚所说均是根据历史的真实事件改编而成,只在其中稍微春秋笔法了一番,但确实也能勾起众人内心中最黑暗的那份共鸣。
扪心自问,每次在矛盾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谁又没有想过直接掏枪把对方给毙了呢,乃至如果有人出来劝架,都会让人有冲动把劝架的人也一起杀了。
这时代的人命本来就不值钱,大家自从决定干革命起,就做好了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觉悟,连自己的死都不怕,又怕什么别人的死,与之相比,他们反倒怕革命最后失败了,自己和战友的牺牲没有意义。
所以为了保证革命的成功,他们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也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们当然不是疯子,他们也没有做错,错的应该是这个社会,这个把人逼疯的社会。
这桌上的众人,至少有一半死在了自己人的枪口下,剩下那一半则死在敌人手中,但无论是谁都被认定为了烈士,这就是对他们的盖棺论定。
其中有朱倡偕,历史上他是第二任甬鑫县书记,也是他一手策划并杀害了完锡宪、元文财和汪卓等人。
但在几年后的AB团运动中,他被打为了反革命分子,为了不被自己的同志捕杀,思想陷于极度矛盾而难以解脱的朱倡偕,最后选择了开枪自尽。
本来以他的身份,大可以选择逃向敌人的营垒,只要愿意背叛革命,效劳敌人,那么至少还能保全自身,更何况从始至终他都是被冤枉的,若是以后世某些人的标准,反倒还能被理解和原谅。
可是他还是选择了自毙这条路,虽然不值得称道,但也不应该苛责。
“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决不投靠敌人!”,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具有同样经历的还有汪淮,这位甬鑫县副书记,与朱倡偕一同策划参与了对完、元等人的捕杀行动,而几年后因为在某次事件中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打为反革命分子,随后被错杀。
而对于刘镇,在历史上去年的时候,他的父亲从白区前来根据地探望他,结果却因为一场误会而被赤卫队当成奸细杀死。
随后他的妻子未经申请前往白区办理公公的身后事,又引发了一系列问题,最后导致她也被误杀,这件事随之成了完锡宪被杀的导火索。
(查阅资料之后,确定隆家衡被杀是在穿越二年的事情,但因为主角的蝴蝶效应,当前位面并没有发生,上一章已做好更改)
父亲、妻子都死于自己人手中,但刘镇依旧坚定地跟随着组织,之后第二年秋天,因为前往赣省省会洪城寻找省委,他被妻子的哥哥,时任澧田保安队长的隆庆楼认出,随后被捕。
无论是面对敌人的高官厚禄,还是严刑拷打,刘镇都没有选择屈服,最后英勇就义。
这几位,都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放在当下的位面,朱倡偕21岁,王怀23岁,刘镇23岁,隆朝清24岁,完锡宪23岁,哪怕是年纪最大的元纹财和王佐,都只有31岁。
也就是说,他们大部分都比程刚还要小,却早早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并且表现得尤为出色。
别的暂且不说,单单这份对党的忠诚和信念,就根本不是随随便便能培养出来的,但即使是他们,也难以避免地会在工作中犯下各种错误,甚至导致了那么多不可挽回的后果。
如果一个穿越者,认为自己可以轻易地拉出这么一支干部队伍,不仅忠诚度点满,还不会犯任何错误,并且能保证毫不变味地执行他的命令,那么现实必然会立马教他做人。
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基层队伍的建设,往往需要极长的时间,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需要鲜血的浇灌——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没有经历这种蜕变的组织,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腐败与堕落,最后成为历史的淘汰品。
说完这么乱七八糟的一通话后,程刚也没有去管这些人到底是听进去了,还是根本没当回事,该做的提醒已经做到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同志们自己的努力。
“无论大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在我眼里,我们的革命必然会迎来胜利,但这时间不会很短,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二十年。
当然这也不算特别长,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只要我们这些人没有遇到意外,总还是能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所以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对事业多一分耐心,对同志多一分包容,不要到了胜利的时候,你们却都已经死在了自己人的枪口下。
土客之间的矛盾,源于经济,也终于经济,只要我们继续把根据地建设下去,当土地的产出可以养活所有人的时候,那么这些在大家现在看来,好似无解的问题,可能根本就不会存在。
这一天我们也许看不到,但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肯定能够看到。
各位,我再次强调一遍,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过多干涉土客间的矛盾,因为我其实很难理解你们这种毫无道理的执念。
但是我也尊重你们的选择,要斗大可以继续斗下去,当然,即便我插手了你们还是要斗,那么干脆就在这里画条线,线以内的尽管斗。
其他地方怎么样我管不着,但在我眼里,绝对不允许未经批准肆意杀人,这就是我这里的原则。
我的话讲完了,大家散了吧,今天辛苦各位了。”
第134章
“程主任,你怎么在这呢。”
众人散去之后,程刚一个人找了处角落,静静地待了一下午,一直到了现在,此时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山岭挡住了半张脸,西边的天空中也洒满了红霞。
在这公历三月里,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吧。
不过程刚的心情却不似这晚霞一般艳丽,反倒是有点阴沉的感觉,今天的这番话,让他又联想到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只能躲到这片山上靠着香烟暂时休整一下自己。
“哦,是锡宪同志啊,没什么,我随便溜达溜达,就走到了这,来,抽根烟。”
完锡宪的到来也没有怎么打破这份沉静的气氛,他很自觉地接过了烟,然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吞云吐雾当中,一起看着天边的晚霞。
“说起来,要想抽到你程主任的烟,可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这算不算是脸上有光咯?”
一支烟的功夫之后,还是完锡宪用这么一句玩笑话结束了沉默,话说他讲得也没有错,程刚作为卷烟厂的创办人,帮助根据地开辟了不少收入,同时还给同志们提供了大量福利,但却又是坚定的反烟分子。
每次开会的时候,同志们掏出香烟来,总是要准备先听这位程主任念叨几句,久而久之,大家倒也逐渐认同了这种观点。
当然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作为一种难得的生活调剂品,副作用不过是几十年后才会见效的麻烦,以当前人们的眼光来看,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所以肯定没办法彻底禁止抽烟,甚至随着工业化生产的影响,香烟反倒还会被一定程度地推广开来。
不过这些都不算特别重要了,重要的是一直以来都不怎么抽烟的程主任,这次居然在此地留下了满地的烟灰,着实算是一件奇事。
“还别说,我包里还有不少烟哩,都是这些日子里攒下来的,打算临别的时候送给同志们,算是留个纪念,刚才席上我给忘了,你就顺带帮我拿过去,跟那几个老烟枪一起分了吧。”
当然了,其中已经有一筒被程刚抽完了,这种土烟烤制,竹筒打包的劣质产品,就连后世几块钱一包的品种都远远不如,但放在眼下的根据地,仍然算是难得的紧俏货色。
“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到时候可要跟同志们一起好好谢谢你这位大财神,哈哈。”
也许是看到了程刚心情有些低落,所以完锡宪故意用了这种方式,希望能够缓和一下气氛。
但似乎程刚并没有领情,刚才抽完最后一口之后,他收起了仅剩的烟屁股,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眼中一直望着灿烂的晚霞,同时对旁边的人提出了一个问题。
“锡宪同志,你应该清楚,今天中午我说的那些话,说是假设,但也可以看成是预测。
这次我们离开根据地,却让你留在这里,实际相当于把你往火坑里推,你不后悔么?”
如果能够的话,程刚也希望可以拯救所有同志的生命,至少让那些不应该牺牲的人,不要那么早地失去他们的生命。
但人力有尽时,哪怕有金手指的存在,也无法让历史的车轮停止转动,只要历史在前进,那么就肯定要碾死这一路上的蚂蚁,不管他们到底是不是无辜的。
有些地方他可以取巧,乔杨一家也好,李润建这个李委员的堂妹也好,包括汪尔卓等人,他们都在程刚的精心设计之下,成功地脱离了困境,或者消除了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