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字，同山间泉水落石，无波却清澈，不带一丝情绪，也不带一丝虚饰，却又不经意地拨散了青吟心中某根弦，就像水面微波将沉底的影子折出一道裂痕。
有风，拂起，青衣轻扬，斜垂鬓发随风起伏，衣裙轻展处，有光如水，泻下她肌肤如雪的颈侧，映着那从不曾化开的表情，她忽地笑了。
那笑，若春山初晴，雪尽冰融，又似杏花微雨，乍然绽放，明艳非常，却不失妩媚婉转，不笑则已，一笑之下，万物生光，连明朗的日色，都在她眉眼间黯然失色。
她的眼角轻挑，唇角轻扬，弯弯的笑意从眼底漾开，如湖中春波，轻漾不歇，如玉素手深处轻轻撩起因风散落的几缕青丝，随意地别到耳后，动作极其自然，却有万种风情凝于一瞬。
她看着他的目光也变了，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却又深不见底，如长夜星辰，藏尽岁月幽情，是近千年来，在坐忘峰山，无数日夜的幽会缠绵。
“你怎么看？”
这声，很轻，很柔，像一朵花瓣轻落在湖心，泛不起涟漪，却渗进水底。
怎么看，看什么，李长夜说听说过，听说过什么，如今在明心剑宗，在世间传言中，众所周知，或对外宣称的是，青吟千年之前被玉散人掳走，而失了身，也污了心。
实际上。
真是如此吗，文中没有明说，只说青吟为给自己那无所不能的钟隐师兄出难题，明知玉散人是色魔，还自投罗网，最终则是钟隐晚到一步，还非常凑巧的，玉散人恰好从青吟身上爬起，由此，钟隐对青吟一生亏欠。
钟隐当时本可杀了玉散人，为什么没有真正杀，还是年轻时能说出【我有一剑在手，何人能挡？】的钟隐，事后则提到过他师父的一句【天挡，地挡，人心可挡。】
但，那已经是钟隐持剑砍上极北【妙化宗】的事后，而在此之前，是谁挡的，细数在场的人，只有青吟了，毕竟，钟隐对她，过往无数次表明，无论她说什么想要什么都会全力去满足。
千年之前，青吟和钟隐明面上是一对，实则从诸多细节上可看出，两人的关系非常复杂，钟隐一开始也不是无敌的，长相普通，一心修道练剑。
青吟则是最受师门宠爱的小师妹，而且，很小的时候，就去跳坐忘峰寻求刺激的小师妹。
当时的玉散人呢，早已闻名世间，并且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音律第一大家，从无数女人对其死心塌地，亦可得知对女人很有一手。
由此不难猜测，青吟和钟隐之间并不存爱情反倒是师兄妹的情谊，从钟隐飞升时，她对他最后喊的一声【师哥】可以看出，青吟爱过，大抵只有玉散人，当然，也不是真正纯粹的爱，正如，后来的顾颦儿和李珣。
青吟爱着玉散人，并为他向钟隐求情，这才有后来玉散人远遁万里求自己亲侄女古音的事，而青吟爱着玉散人的事，想来亦是有人知道的，比如他们的师父前任明心剑宗掌门，所以，才会将青吟视为耻辱，囚禁于坐忘峰。
而囚禁中呢，青吟同样没少和玉散人幽会，至于何时开始对玉散人生出【秽陋丑物，安敢与我共立于青天之下】念头的，也都是后话了，毕竟，玉散人还活着的时候，都没敢说这话，直到即将成功飞升成仙的时候，才对玉散人的残魂和李珣鄙视的说道。
从秽陋丑物一词中，亦能得出她为什么想要成仙的理由，只要是人，都会老去，死去，年轻时还没有这个感觉，等年岁渐长，加之三千六百年一次的四九重劫将近，就有了长生和成仙的念头，于是，便再次对自己那神一样的师兄钟隐开口，她想成仙。
并且最后，要不是出现为李珣换了一命的水蝶兰这个意外，钟隐还真做到了。
李长夜首次默了默，而后，看着青吟，回了一句。
“你不该问我，而是，问他。”
问他，他是谁了，自然是除了青吟和玉散人一对当事人外的另一人，亦是，此时，目光正落在此处的天下第一人，钟隐。
青吟听后一怔，一默，脸上的笑一凝。
李长夜从她的表情中确认了，她以前从没问过，亦没有想问过，是不想问，还是不需要问，又或者其他什么理由，他不想深究，他转身迈步，继续前行。
青吟看着他，走进自己那千丝万缕所编织出的无形气网之中，自己此时不用动用其他手段，只需一念，一引，一束，便能将他撕裂成千万片，化为齑粉。
但，她没有动手，还是，动口。
“你和他很像。”
他，没有说是谁，或许是玉散人，也或许是钟隐，而，李长夜，则明确的回道。
“我不是他，也不是其他任何人，我只是我。”
他在千丝万缕恐怖气机中走得很慢，如同慢悠悠的穿过春风吹皱的柳絮，可悠然的踏步，却无声无息穿透了她的领域，破除了无形之锁，闲庭信步般的，一步一步走出了那天罗地网。
过程中，亦展现出一种气度，非狂，非傲，无惧，无愤，亦无怒，但，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背上的剑，有人影重合，是玉散人，也是钟隐，只是，最后怎么都重合不到一块，她，垂下的手微颤。
青吟看着李长夜渐渐远去的背影，笑容完全不见了，这时，恰好有一朵云挡住了日光，一抹阴影洒落在她脸上，将她面容隐入昏暗，见不到具体是何表情。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垂下的手都没有真正动起来，亦包括所留的后手。
……
李长夜继续登山，登上李珣因半途而废没有登上的坐忘峰的上部分，登顶之路，愈发的难走，山势入天，更像是登天之路，但，他步步如常，甚至比初登时更快。
就这样。
李长夜又走过两个春秋，一息一步，走过风雷，踏过雪霜，他早已忘了时间，亦不曾计较距离，至今，今日，坐忘峰之巅，已进入目光所及。
这日，万里无云，天光澄澈，风止云停，大日悬空，万山如黛，远天如洗，一派清明浩阔，天下，峰顶，有一个人，他站立在天与山的交界处。
他的五官平平，无丰神俊朗之色，但他极高，不仅是身形之高，整个人挺拔如松，更是给人的一种感觉，比山还高，与天齐高的感觉，他站在那里，山就有了真正的顶点。
阳光自上洒落，他的影子投在山路之间，横贯天崖，像是比山还长，亦像遮天蔽日之巨影，阴影，笼罩在了李长夜身上，对此，李长夜没停，没顿，继续走着，一步又一步，两人不断接近，最后，近得触手可及。
钟隐露出道温润的笑意，问道。
“古志玄？”
李长夜摇头。
“不是。”
两人交错而过。
李长夜成功登顶。
第248章 入门
李长夜越过钟隐。
花费七年时间，单纯用脚行至，登上了通天四柱之一，高五十四万里坐忘峰之巅。
天地无声，惟有风吟。
登高望远，一眼望去，云海尽收眼底，天穹近在咫尺，因为，实在过高，过远，究竟能自此看得多广多清晰，亦看人的境界修为。
青冥浩渺，大地苍茫。
李长夜环顾四方，东可见朝阳初升之地，万道金光破云而来，南则是一片渺远的古林海，烟云如涛，西面苍岳重峦，幽暗未明，北方，皑皑雪域横陈，光风霁月。
四地之极，还有诸多别样风景风光，他的目光主要落于极北，那除了不夜城，还有北极夜摩之天，古志玄和其亲侄女古音妙化宗所在，现在天下还不知道是，玉散人已死，如今之身是古音操纵的幽玄傀儡。
而古音，数百年前，因被疯癫魔怔的玉散人侵犯，致其怀孕欲施展玄婴之法，用以躲避四九重劫和续上被钟隐一剑坏掉的道途，自那后就可说疯掉的古音，便有了颠覆整个通玄界三十三宗门的想法，以现在的时间算，不用几年，散修联盟便会彻底浮出水面，同时，自觉什么都安排妥当的钟隐，拍拍屁股飞升走人。
李长夜看着，想着，也等着，等着什么，或许是等着他身后当今天下第一高手，飞升天劫能随手劈开，甚至连此界最恐怖天劫四九重劫都能利用给古音开挂的钟隐动手。
只是，先前李长夜登山的最后阶段，钟隐没有真正动手，现在，也没有动手打算的样子，两人交错而过后，李长夜没有回头，钟隐也没回头，他还笑着，不久，随风消失原地。
此时，坐忘峰山腰，一湖泊温泉处，青衣湿透，依稀贴着玉骨玲珑的青吟，正轻轻把玩着两物，一是一块玉，一是一块石头，两者都是天下奇物，玉辟邪，还有坐忘石，只是，李长夜不是李珣，一件都没有用上，包括，钟隐很早以前，就以古音为模板，做好的一副画。
一会，心有所感，将两物放下，一双雪白无暇的玉足伸出，没入温泉之中，修长脖颈向后微仰，目光越过山湖，越过云岚，越过万里长空。
她像看见了登顶的他，天光自云隙洒落，落在她精致玉面，完美曼妙身躯上，她静静望着峰巅，眉目如画，唇角不动，眼底却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下意识伸手，探向身侧，那柄静卧的长剑，五指缓缓合拢，只是，握紧后，却没有真正将剑拔出，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知是否是温泉的热气，晶莹剔透的汗珠，不断从额头冒出，滑下，一滴又一滴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望着天穹，目光中藏着千年幽思，还有莫名的躁动，只是，她握剑的手，却没有动，正如，两年前他爬至半山腰初见的时候，她想动，可是，却终究没有动。
虽然她有种感觉，当时，她问他认不认识自己时就有了的感觉，他是认识自己的，并非是简单的听说过而已，可她同样有种感觉，他和玉散人和钟隐都有相似的地方，但……
【我不是他，也不是其他任何人，我只是我。】
青吟沉默握着剑，看着天穹之上，一动不动想着，直到，某瞬，她神情一动，转眸看向高空另一处，嗖！有一道剑光向坐忘峰之巅袭去。
见此，她的手松开，从原地跃起，玲珑婀娜的身影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噗通一声，整个人如游鱼般沉入温泉之中，身影模糊在雾汽之下，不知潜向何处。
……
天空之上，穿云而至的剑光，是一个人，正是，明面上身份地位列于明心剑宗第二的清虚真人，亦是数年前，因李珣之貌，并以心术不正为由，勒令他下山，而才有了登山之事。
当他来到坐忘峰之巅，见到自宗门三代齐仲祖师爷后，再一个完成攀登坐忘峰壮举的年轻小辈是谁时，一时之间，愣住了，即因为李长夜的外貌，还有，此时，他长大后，那翻天覆地的气质变化。
“古……李珣？”
清虚有些难以置信的开口，李长夜现在给他一种感觉，真人，不，隐隐像是自己掌门师兄真一宗师一流的感觉，一度让他产生种，眼前是三大散人之首玉散人的错觉，一时还口误了。
而，李长夜没有等到钟隐或青吟的出手，反是等到了清虚道人，对此，神色并没有多大变化，与清虚道人的吃惊震撼不同，他表现得很淡然，亦没有在意当年之事的，脑海浮现着李珣骂清虚老杂毛，以及立志道法大成后一定要掌劈他的记忆碎片，笑着回道。
“清虚仙师，当年您让我沉淀心思，重修初心，不知现在如何？”
清虚闻此见此，确认肯定李长夜真的变了，不能简单用改头换面的大变，心中很是复杂，不过，亦有莫名的宽慰，便也是一笑。
“自齐仲祖师爷之后，宗门再无入门弟子能徒步登上过坐忘峰山腰，更别说峰顶，自然，极好。”
说完，顿了顿，认真思索起来。
因为，单就李长夜登上坐忘峰之巅，便和李珣登上坐忘峰山腰的意义是不同的，登上山腰可成为明心剑宗的嫡传，而登顶则是可成为掌门弟子。
只是，后者涉及到的人和事就很多了，先不提已经有多年没再收过二代弟，准确说，二代弟子在这数百年间都已闯出名堂，比如著名的连霞七剑，当然，最主要还是掌门亲传身份的问题。
心想，如果自己某位大师侄，没有出现百多年前那一档事而成了现在的半废模样的话，这却是没有什么，此外，李长夜的长相也是一个问题……
良久，清虚无法独断，轻轻开口，相较之前沉了几分的开口。
“你先随我一同去见掌门师兄他们。”
说完，右袖轻挥，掌中掐诀，招出一片云朵，托于空中，是可载人飞行的驭云术，但，让清虚意外的是，李长夜摇了摇头，只闻嗡的一声，负于他身后的桃木剑，自他背后凌空而起，稳稳悬于身前。
清虚神色一震，目光先落于那柄通体透出温润之辉，不耀不显的木剑之上，随即又落到李长夜身上，御剑术不稀奇，亦是门内弟子入门后必修课之一。
但，身为真人之流，并有千年以上见识的清虚，一眼便知，那不是普通的御剑术，不是简单的驭剑，现在的李长夜和剑给他一种，同意，同气，同命之感。
世上修剑之人千千万万，他自己也是，但，多数御剑如驾舟，虽可疾行，却仍有分别之念，可，李长夜和剑就没有，剑起身随，气合势融，他和剑，难分彼此。
随手一起，已胜千言。
清虚真人沉默，等和李长夜一起御剑飞行下山中所观所察，更是确认了这点，且看出其某些根本，修行和身上气的根本，是宗门最普通的，最简单的，最基础的，内息搬运术。
等真正入了门后，便会舍弃，改修明心剑宗传承四法三诀，清虚千年阅历，纵观无数弟子，以及宗门典故，没有见识过哪个弟子能将基础内息搬运术修到如此高深境界的，不，准确说，要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相信那内息搬运术可修到如此高深境界。
……
连霞山脉，灵气氤氲，山岚如潮，群峰蜿蜒不尽，通玄界有十山七海三洞天，九真四异六绝地之说，亦代表三十三个宗门和六个神异之地，而这正是明心剑宗，东方第一大宗，算上钟隐，更可说天下第一大宗所在。
坐忘峰自成一界另算，止观峰是连霞山脉最重要的一脉，环绕群山，静立天心，四时风光不同，春则桃李争妍，夏则青翠欲滴，秋则红叶飘金，冬则雪覆琼台，重重屋舍，掩映花木之间，清溪流转，石桥横架，小道蜿蜒，不染尘气，若世外桃源，却不作伪饰，自有一股古朴自然之味。
止观峰之殿，有一座道观，观名【未明】，至于何意，没有明说，李长夜见之，见笔，见画，见字，猜想大抵是大道未明，存思无极之意。
未明观中，无金碧辉煌之饰，也没钟鼓楼阁之喧，只有一片苍松古柏，绕观而生，观中大殿，布置极简，里边铺着数十个蒲团，此时有二三十人坐着。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虽称之为少，但，能在此时落座的，皆是宗门重要人物，实际年岁都已过百，数百，上千亦不少，而等清虚领着李长夜进来的时候。
除了一个颓废男子，其余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李长夜，神色各异，有凝眉的，有侧首的，有莫名思量的，有暗自交换眼色的，等等，目光，或锐利如刃，或沉若山岳，或虚虚缥缈，不少都带着试探，特别有几位老者，见到李长夜的面貌，眉头微皱，生出一缕缕未明的情绪，同水底的暗流。
对此，李长夜不动声色，神色如旧，眼神清澈似水，目光坦然，举止从容，对殿中众人，对自己表露出不同情感，都等同视之，淡淡一笑。
目光只在那颓废男子微微一顿，他从他的面貌，还有深深隐藏着某股阴柔之气，猜到了他是谁，连霞七剑之首【天心剑】林阁，同时，也是李珣的师父，待李珣如父的师父。
同样也想到，林阁带李珣第一次下山，就遇到了宇内七妖，天妖凤凰，林阁和妖风之间的恩怨情仇暂且不提，结果是，以及对李珣人生产生最大影响的是。
除了李珣和他师姐祈碧，其他人都死了，包括林阁，期间，李珣被吓得尿裤子，跪地求饶，并侮辱了自己的恩师，怎么个侮辱法，简而言之，林阁为了对付天妖凤凰，练了一门类似辟邪剑法的功夫，李珣则脱了林阁的裤子，天妖凤凰再将赤身的他悬挂水镜洞天之前，向天下修士示众三日……
李长夜想了很多，时间只是一念而过，目光放到这些人的正中正前方，一个笑看着他，双眸清澈异常的老道人身上，他亦是这些人里边境界修为最高的。
不用想，也知道，他便是明心剑宗现任宗主清溟道人，亦是钟隐青吟这些人的师兄，不算钟隐这些人物的话，他亦算是正道魁首，真人之上，真一境的宗师，结局为抗衡古音而化作飞灰。
清溟见到李长夜的外貌也愣下，不过，只是有些意外，一闪而逝，没有像其余人那么在意，反倒是李长夜此时表现更吸引他的眼球，而他要比清虚看得更多的东西，修为是很低，非常低，但，这境界……
清溟稍作犹豫，开口。
“你入我宗门，想学什么？”
明心剑宗传承有天下闻名的四法三诀，血散人让李珣盗取的灵犀诀便是其一，不过，李长夜知道血散人不在意，他现在自己也不在意，加之，在数年前，他决定去爬坐忘峰的时候，便已做了一些打算，包括钟隐在登山过程中，就对他出手的打算，所以，他一直留着一剑，只是，不知钟隐是不是感到了，或做起些别的打算，而没有对他真正出手动剑，至于，金翅大鹏那次，只能说是一个小小的试探。
李长夜又想了想登山过程所见和所得，并非是幽冥录，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