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
天地之间生出一股难以捉摸的清微之气,自石室各个角落浮现,而后汇入到李长夜身上,在他千疮百孔的体内游走,如水温润般的蕴养起来。
渐渐的,那些崩溃腐烂的血肉没了死气,还恢复健康的颜色,包括那条焦黑蜷曲如麻花的手臂,亦缓缓舒展开来,至于那遍体的无数伤口同样开始愈合起来。
可说,肌肤复生,骨骼重铸,经脉复原,残破道袍下,李长夜整个身躯,同枯木逢春般的,再度焕发出勃勃生机,这奇异的一幕,却不显神异,不生光影,没有异像,只带着一股清静,干净之意。
又不知多少个日夜之后。
早已经完全康复的李长夜,睁开眼,眸光同寒雪初晴,澄澈宁静却又沉得住风雷,起身,目光再度投向石壁之上的幽冥录刻文,一字一画皆如血篆刻,阴火缭绕,暗纹浮动,更有鬼先生死前设下的强大禁制手段。
对此,李长夜伸手,并指成剑,指端没有火光雷鸣,没有强烈元气波动,只有一缕淡淡微光,如玉泉滴水,清澈,轻微,毫不起眼。
嗖!
空气微颤,一道剑气斩落而下,化作一道清辉痕迹,轻描淡写地划过石壁,而石壁上的刻文感到威胁般,猛然亮起鬼火般的妖异光芒,一道道黑气自深处腾涌而出,如无数枯骨攀爬咬噬,欲阻其毁文之举。
嗖!嗖!嗖!
剑气并非只有一道,而是一道道,瞬间穿透那些黑气,如风穿云,如水穿尘,不带一丝阻滞,次第而落,落到幽冥录上。
噗!噗!噗!
遍布墙体的刻文,每一句,每一段,都在清辉剑气中崩解,湮灭,剑气将很多内容从石壁上,轻轻擦去,抹除。
黑灰细屑簌簌而落,同幽魂的哭泣。
最后,只剩下总纲的部分,以及后续篇章中的个别字句,如果将剩下的连在一起读的话,内容相较前意,已完全面目全非模样。
做完这件事后。
李长夜没有再动里边的东西,包括疗伤圣药碧阴丹,转身迈步离去,等出了石室洞府。
轰隆!
身后灰尘飘落,开裂出一道道缝隙,随之,岩石塌陷,碎石纷飞,尘土四起间,将整个洞府彻底埋没了。
李长夜重见天日,明媚的阳光自天穹洒下,映照在他淡淡的眉眼上,映照在那破旧道袍上,隐约多出一股莫名之意。
沉静中,藏着未尽的锋芒,残破中,透着不灭的生机。
不过,唇角的笑意不变,身上的气息气质也不变。
……
李长夜继续前行,登山。
他避开了离鬼先生洞府不算太远的一个湖泊般的美丽温泉。
只是,之后。
他还是碰到,撞上了,亦可说偶遇,邂逅了一个人。
前方,一潭山泉自岩隙中潺潺流出,水面泛着淡淡的雾气,泉边,有一女子正侧身而坐,长发湿漉漉地披落肩头,玉手轻挽。
她身袭青衣,衣衫已被泉水濡湿,紧贴玉体,隐隐透出凝脂般的肌理,腰身纤柔,若弱柳扶风,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挺拔与挺秀。
衣袂虽湿,却不显狼狈,反添几分水意朦胧之感,如湖中映月,半藏半露。
女子的容貌,极美,美得不像凡尘中人,眉似远山,不描而翠,唇若点樱,不染而红,肌若雪,眸如霜,面庞素净无华,却有闭月羞花之颜。
李长夜见到她一怔,紧接着,有难以忍受的刺痛自他头颅内传来,如同一根炙热的长针刺入脑海,直插进灵魂最深处,比曾受血魇和阴火侵蚀时还要剧烈无数倍的痛。
这瞬,他的灵魂同被什么抽离,亦像是直接裂开成两半,意识瞬间崩塌,坠入漫无边际的幽渊,过程中,他又生出种熟悉感,和刚穿越到这世界做的那个长梦相似。
将欲永坠冥渊的时候,他脑海,识海,最深处,有清气微微一荡,多了缕清凉之意,意识恢复了分,只是,发现“自己”并没有回到坐忘峰上,而是出现到一个雅洁素净的闺房。
他怀中还搂着一人,柔若流水,但又柔中有骨,缱绻于曲线,却又紧致有力,她像一抹清风,却并不轻盈,反倒令人格外安放,自己的手紧扣她的腰际,似生怕再分离,头则轻轻抵着她的肩,发端缀着微露清寒,像百花初绽的玉蕊,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体香,如兰若幽静,又带若隐若现的红尘甜意。
女子青衣轻着,姿容静雅,微垂玉颈,鬓发挽起,正在临窗案前,执笔画着什么,指节如笋,纤长柔润,笔锋稳如山水间舟,一波不兴,直至描画完毕。
“怎么了?”
她微微后仰,玉颈如白瓷般滑入他怀中,光线正好从窗隙间洒落,在她眉眼间流转,她的面庞如芙蓉初绽,眉眼不施粉黛,却因神韵自显清艳,有夺目之色,唇瓣微抿,隐现柔意,那光影映着她的眼,似星落秋波,又似一湖晴漪被风抚过。
他怔怔看着,随即,低下头去。
那一触,并不炽热,却带着藏不住的眷恋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沉溺,只是贴近,感受着那清凉和柔软,如一抹晨曦未化的雪,她闭上了眼,没有躲,也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吐气如兰,整个人像水中月,云间花,飘渺而静美。
良久,她整个人向后一靠,身子柔软地偎入他怀中,这一下,如百花入春,玉兰初绽,他将她揽得更紧些,手指贴上她腰间衣襟的缝隙,一寸寸轻抚,所触皆细腻温润,指腹所及,若抚琴拨弦……
这时。
他的余光,瞥见案上的画纸,那原本被他忽略的纸面,映入眼帘,“他”定睛一看,神情一滞,只见,画纸之上,是一道繁复的图纹禁制,层层交错,线条密布,似锁如阵……纸角,有几个字。
【困龙锁】
三字不大,却极静极寒,像能透过阳光直入骨中,他和“他”都怔住了,欲望在那一瞬被冷意所替,“他”忽然记起了什么般,她仍安然无声,但他的手,已不再继续游移。
一息,两息,三息……
他缓缓放下手,目光视线心神全然落在那纸上,那名为【困龙锁】的禁制图案上,比“他”在路过所有洞府中,包括鬼先生洞府中,所见禁制,都要玄妙深奥。
黑白交织,勾勒奇异纹路,如游龙翻腾,同万锁层叠,每一道纹线,每一缕墨痕,生动如有呼吸,一呼一吸间牵引着天地灵机,像整个世界的静默脉动都藏在这一张纸上,心神不自觉地陷入其中……
只是,“他”却愈发清醒,某瞬,心神悸动,眉心一跳,抬眸望向窗外,竹影婆娑,青翠叠嶂,暗影深处,藏着一双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和她。
此外,眼睛中,目光中,“他”感到一柄剑,熟悉的剑,曾洞穿过他和“他”的剑,锋利无比的,见之,感之,便让人遍体生寒,感到无比刺痛感的剑。
熟悉的刺痛感,让“他”想起自己是谁,李长夜的意识猛地一震,从沉溺和迷醉中脱离,四周景象倏然崩解,芳香尽散,温柔尽碎,只剩无边漆黑扑面而来。
下一瞬,李长夜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囚笼之中,一个巨大的牢笼,通体由一道道禁制纹路交错构成,如天书经络,繁复到极致,每一线每一纹皆带有镇魂之力,封神之术,甚至,还有隐而未发的天发杀机,正是【困龙锁】。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并无锁链缠身,无枷无索,四肢如常,身心俱全,但他知道,真正被囚禁的,是此身的灵魂,李珣的灵魂,现在也包括他的灵魂,并且是在李珣出生前,玉散人还没被杀投胎转世前,就已被人算计安排好了的,可说,防不胜防,避无可避的。
李长夜静静看着囚笼,沉默许久,抬起手,每动一寸,囚笼便隐隐泛起涟漪,引气,却如泥牛入海,甚至,反被反噬,痛入骨髓,撕裂灵魂。
他停下了手,静了下来,以他如今此身现在的修为,若想强行破解,极有可能魂飞魄散,虽说置死地而后生也是个办法,不过,他此时,同样意识和察觉到。
这囚笼,囚的是他之魂本,却没困他的意识,他缓缓闭上眼,将自我切割出魂,剥离出识,沿着一缕微弱的清光,缓缓抽身离去……
……
坐忘峰,山腰处,小谭边,雾轻水缓。
女子已将一头湿润的青丝挽起,手法看似随意,却别有一种道外之气,不循道门闺仪,亦不依尘世常礼,自有一派清率天成的风致,几缕水润青丝,顺鬓而垂,点缀在雪肤玉颊旁,如松间雪落,天生自带一分冷冽风雅。
款款起身,青色衣裙尚带微湿,裙摆垂地,行止间却无丝毫俗态,像水波中扶摇而起的一抹月影,朝还立于原地,神情木然,眸光涣散,魂魄未归般的李长夜缓缓走去。
临近,她停下,她看着他,凝视着他,复杂至极的目光,落在那张熟悉无比的脸上,唇角收紧,不知此时她追忆着些什么,又想着些什么,最后。
她伸出手,一只极美的手,指如削葱,掌如凝脂,微凉的雾气未干,若晨光中冰玉初融,淡淡青光自玉腕流转,她的指尖,缓缓靠近他的脸。
不知,是想要抚摸他,或者是,要破了他的相,毁了他的容,亦或者,直接扭断他的脖子,只是,和干脆坏了李珣的貌不同的是,许是从李长夜大战金翅大鹏时起,加之这些时日暗中对他的所观,所见,还有所感。
包括此时,看着他头上束着的简约道冠,依旧挺直的腰杆,身后背着的桃木剑,她将要触及到他的手,放慢了些,风起了,拂过她的鬓边,将几缕未束起的青丝轻轻扬起,像在挽留,又像在提醒着什么。
只是。
她的手,终究没有真正停下,将要真正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涣散的双眼,完成了聚焦,同时,往后退了一步,与她的手错开,只是,她的眉头微蹙,将手前伸,继续探出,很快,非常快,但,他的手,更快。
啪。
他的手将她的手拍开了。
第247章 登顶
啪。
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山风中,显得格外响亮。
青吟怔住了,瞳孔闪过一丝惊讶,甚至带着片刻失神。
因为,她飞升虽然无望,但,基础的境界实力也是有的,没有斩去心魔前,达不到真一宗师,也算是真人一流。
她的手很美,也很强,如果说,李长夜忽然苏醒躲过是意外的话,那么,紧接着,她下意识认真了些伸手,他则轻易将其拍打开,则是不可思议。
以他如今的境界来说,什么境界,三化二真,化气,化神,化婴,真人,真一,五大境中的化气,李长夜和金翅大鹏一战表现出很强的实力,但,青吟,看到和认为,他还是化气境。
除此外,更让她在意的是,他的目光,如果说,他的脸是熟悉的话,那么,他的目光则是陌生的,可陌生中,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不是玉散人,不是废掉后的玉散人,也不是废掉前风流倜傥的玉散人,反倒是,有点像她的师兄,钟隐,【无回境】事件前的钟隐。
李长夜看了青吟一眼,只是一眼,亲眼所见的一眼,脸上不见波澜,双眸清澈如水,目光再无其他,只有一点淡淡的远山意,迈开步子,绕过石崖,继续踏上山道,继续登山的山道。
他和对青吟一见钟情的李珣不同,他选择登山的目标,亦不是山腰这里,更别提,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她依然出现,加之刚亲身经历困龙锁禁制。
李长夜现在并不想和这个女人打交道,并非是现在从天穹之上投下的目光和视线,不想,只是单纯的不想而已,要问原因,以前只是一个猜测。
直到真的亲眼见到她,再结合梦境见到的各种她和玉散人之间的事,确认了【无回境】事件是有隐情的,以及青吟明明是当年一事中的受害者,为什么会被明心剑宗视做耻辱,前任掌门更是变相将她囚禁在坐忘峰中近千年。
青吟自然也看到李长夜看自己的一眼,很轻的一眼,很淡的一眼,没有太多思绪和情绪的一眼,她则感到了轻视和无视,那是和她预想的,期盼的,自四九重劫后就开始等待的是不同的,呼吸一顿,胸脯起伏,有气浮现,当那背影就要消失在眼前的时候,开口。
“站住!”
这看似轻呵的一声,清脆却不震耳,甚至带着一丝柔和,绕指柔的糅,柔中却又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命令之意,是习以为常般的,毕竟,这千年里,世间最出色的两个男人,某种意义上,都曾对她言听计从。
同时。
她身上的气,因李长夜的一眼,还有被勾起无数往事所形成的气,从她青色的衣裙中,微垂的鬓发间,玉足踏地之处,散发而出,再化作万千缕丝线。
每一缕气又都如水中绸带般灵动,若细雨纷落,缠绵悱恻,又如雪夜风中千线飞絮,凝而不散,向着李长夜缠绕而去。
这些丝线如梦似幻,带着轻柔的拂动声,同女子耳语,又像琴弦悄鸣,是他所熟悉的,梦中看过,见过,感过,同时,也知道,若一般人,被这些丝线缠上卷上,立时便是筋断骨折,血肉碎裂,形神俱灭。
李长夜不是一般人,他不惧这些丝线,更不畏青吟的气,但,他还是听了下来,只因为,不是因为那些万千丝线中含着的虚假情意,而是,真实感到这些丝线,只有困意,而没有杀意。
他缓缓转身,神情淡然,眼眸清亮,不惧,不畏,亦不怒,不惊,和目光一样,只是,轻轻的,淡淡的。
“有事?”
平平的声音,清清浅浅,如山泉石上流,似夜色中微风掠过竹叶,不带尘烟,却在千丝万缕的柔线之中劈出一线空白,那话既像是询问,也像是挑明,不是屈服,也不是顺从,只是,清晰地,平静地,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线。
青吟清晰感到了,那道界限的存在,她的眉头缓缓皱起,是皱起,不是轻蹙如愁,而是真正的皱,如琴弦绷紧的瞬间,有一种极细微的皱。
她的呼吸,也在这一刹间不易察觉地一紧,胸前的衣襟随之一伏,目光落到李长夜身上道袍,残破不堪,只是破,灰尘和血迹都已洗去,莫名的干净。
青吟开口,声音依旧清冷,比先前低了一线。
“你是谁的弟子?”
李长夜说道。
“我还没真正入门。”
青吟看着他,继续,明知故问的。
“为何爬山?”
李长夜没有用清虚仙师让李珣沉淀心思重修初心,也没有用当年齐仲祖师爷登山的理由,而是,如实的。
“我想看一看山顶的风景。”
青吟默了默,问了一个真正想问的。
“你认识我?”
李长夜不做思索的。
“听说过。”
李长夜没说认识或不认识,只说听说过,青吟很有名,非常有名,并没有因时间流逝而默默无闻,因为,钟隐很有名,无论正邪,妖魔,鬼怪,无所不知,可说举世闻名,而提到钟隐,必然,就会想到青吟,至于,玉散人,因为和他涉及的绝世女修都太多了,青吟在那些女修中,不太能排得上号。
【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