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同过往无数日，将亿万缕金光洒落尘寰，照耀山川大地。
只是。
今日有所不同，起初，只有境界高深的修行者才能感到的异变产生。
太阳移到天穹正中后，不动了。
并且，边缘还出现细微的一点黑，那黑极小，如笔尖落纸，同尘埃轻覆。
那不是雾，那不是霾，也不是云，只是单纯的黑，能将太阳炙热的，明亮的，刺目的，耀眼的光都能遮掩，实际更像吞噬的黑。
无数世人此时还没察觉。
城镇中的人正忙于生计，田野里农人正忙于秋收，旅途的车马奔波在路上，天下芸芸众生，依旧过着他们熟悉的日子。
直到，黑，慢慢变大，一点点，一寸寸，一分分，从太阳边缘，渐渐向中心推进，如同墨点，渐晕，渐扩，侵染。
大到普通人用肉眼也能见到了。
“今天午时怎么那么长？”
“太阳是不是不动了？”
“不会吧？”
“好像真是！”
“……”
“你们看，太阳上的那是什么？！”
“雾……云……不对……怎么那么黑……呃……完了……完了……太阳被什么吃了！！！”
“……”
先是些低语，接着是惊讶，然后便是彻底的哗然。
唐国，燕国，荒原，极北，月轮国，大河国，南海，南晋国，宋国，齐国，梁国，陈国，……，整个世间，无数人震动，举世震惊。
街头巷尾，市井百姓，乡村老幼，无数人停下手中的活，仰头看着那颗，正被黑暗一点点吞没的太阳。
那黑是超乎普通人理解还有想象的，更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所以无数人只能抬头眼睁睁的看着，要宁缺见到这一幕，会发现和他黑梦中见到的何其相像。
不过和黑梦又不同的是，现实中，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失神过后，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起来，是惊慌，是害怕，是恐惧，是无措，……，有不堪者，跪下开始祈求，或疯癫般的哭嚎起来……
一时之间，人间百态，尽显无遗。
……
瓦山地界。
无数闻名亦或凑热闹过来的香客游客，此时的表现同样和世上其他的地方，并没有不同，甚至，因距离异变源头瓦山最近的关系，反而显得愈加的惊惧。
哭声，喊叫，奔逃，碰撞，……，游客香客惊惶，孩童失控，有人撞翻香案，有人跌落台阶，连庙中的僧侣，普通的僧侣，面色苍白地合十念咒。
轰隆隆！
地面微微震颤，此时没人关心和注意到源头的瓦山，不知何时被黑暗彻底笼罩住的瓦山，也像是随时会崩塌沉入传说中冥界的瓦山。
就在这时。
【一愿灯光照幽途，二愿冥界闭鬼门。三愿旧灵安静处，四愿新魂莫近人……】
一道清晰的嗓音，破开厚重黑霭，在混乱中响了起来，声音细微，却直透人心，不高亢，不急促，只是一种宁静的轻唱，同泉水过石。
循声看去，歌声的源头，是一个身着古服的少女。
她站在街道中央，红襦白裙，头绾双髻，妆容淡雅，眉心一朵白莲，长睫微颤，唇瓣轻启，缓缓唱着那古老的调子，衬得其，空灵，柔净，透出一种不属于凡尘的平和。
少女头顶，一盏红灯缓缓亮起，像是应她之唤，自黑暗中燃出一团静静的光，紧接着，她轻步踏前，继续吟唱。
【莫忘天道尚有期，莫扰阳世梦长生。今朝焚香千万盏，只换冥潮不渡轮……】
第二盏灯自她身旁亮起，而后，第三盏，第四盏，第五盏……，整条街巷，整座城镇各式各样的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
光很温，很柔，却在这愈黑愈沉的天地里显得极其真实，它们像是悬在人间的引魂灯，又像是点给冥界看的愿灯。
混乱骚动的人群，惊慌逐渐被奇异的宁静取代。
少女仰望天幕，目光投向瓦山之巅，像是能见到那人，浑身散发着耀眼夺目的浓郁清辉，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随着太阳吞噬，随着天黑下来，那清辉渐渐开始变得暗淡，如同将熄的灯……
【愿尔安，愿吾清，冥火不侵人间灯。若有魂，若有意，望君原路归冥域……】
她眼中有光，却不是火，亦不是灯，而是一种更深远的愿念。
她一步步行走在红灯之间，裙摆如云，步履若舞，沿街想参与今晚庆典的古服少女们，像是被这旋律牵引，纷纷停下脚步，或站于灯前，或坐于阶边，默了默后，亦跟着唱起那歌般的愿词。
歌声愈发清晰，愈发和谐。
香客，游客，僧人，孩童，原本喧哗奔逃的人们，慢慢停下了慌乱的脚步，神色中浮现出迷惘之后的恍悟，哭声止了，喊声止了，……
【此生长夜非所欲，此灯只照彼岸生，盂兰一曲风中落，红灯照你我分明……】
这一刻，瓦山下的城镇，万盏红灯静悬半空，同群星垂落人间，亦像是点燃的万家灯火。
灯火下的少女，眉心处的如雪白莲，忽然绽放出一道极为耀眼的光，光芒如月，极静，极洁，极净，而，她的声，她的词，便传遍了整个黑暗的人间。
整个世间，因黑暗产生的混乱，骚动，逐渐静止，哭声，惊叫，渐渐沉寂，避免了无数将因天之变人之乱而引起的惨事悲剧……
红襦白裙在灯火中轻轻拂动。
少女站立原地，垂下了眸，闭目合掌，髻发随风而散，满头青丝，根根滑落……
……
太阳彻底被黑吞噬了，只剩一圈淡淡的金边。
瓦山之巅，黑气如潮。
将宁缺和桑桑引入意识世界的李长夜，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身上散发出的清辉，已暗淡至极，现在，只剩一丝微光，如将熄的烛焰。
周边以讲经首座为首的佛宗高手，还有道门的残疾老道人，他们沉默着，观着着，此刻，有人，蠢蠢欲动起来，想动的，欲动的，此时，有一道道光绽放。
像是从天穹落下，又像是从这些人本身散发而出，是天启，五境之上的天启，此时的天启，是不一样的，不一般的天启，只见，那些残疾老道。
在天启的神辉之中，佝偻的干枯如柴的身子开始一点点挺直，里边，有失明者，双目中重现光辉，有断手者，指节蠕动生长，有断腿者，断肢重生……
恢复健康，实力更是得到难以想象之力加持的老道们，单是身上的气息，便让天地风云元气产生极为可怕恐怖的动荡，他们互视一眼，接着，眼中含着金光的目光，落到清辉愈发暗淡的李长夜身上。
天地间一瞬变冷。
老道们的杀意即将凝成实质的瞬间，亦是即将要动手的瞬间。
呼~
一缕风拂起，带来一个书生，身穿旧棉袄，满身风尘的书生，亦是整个世间，人间，修行界中，最出名的一个书生，正是书院大先生李慢慢。
嗖！
风未止，天空骤响，那是一道雪亮的剑光，亦是笔直的剑光，直得如同尺子量出来的一般，剑芒撕裂夜幕，再笔直直冲而下，是书院二先生君陌。
嗖！
紧随其后是一道刀光，御刀而来的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正是，大抵终于把二十三年蝉修成的三先生余帘，她落到李慢慢身旁，挨得有些近。
嗖！嗖！嗖！嗖！嗖！……
接着，一道道光划破夜空，从四面八方而来，每一道剑光上都有人，亦带着人，很多都是些年轻人，叶苏，陈皮皮，唐，唐小棠，柳亦青，叶青，慧果，观海僧，小黑子，……
他们都落在李长夜宁缺桑桑岐山大师几人身前，面对着，也是挡着，悬空寺和道门的高手们，接着，一场大混战，就此爆发，一时大抵也分不出输赢。
但，没有人，能在此时触及得到李长夜他们，瓦上周边，没有现身的人物同样也有，比如，观主，颜瑟，柳白，王书圣等人，至于屠夫酒徒之流，则不知在哪躲着，藏着……
……
意识世界中。
现实世界过了一日不到，却不知这里已过了多久。
许是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千年。
那片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黑海，已不见海水，干涸成一片龟裂的枯壳，裂纹蔓延如蛛网，一条条如能通向地底冥渊，
天幕不复存在，漫天灰烬在半空缓缓飘落，像是燃尽的纸灰。
李长夜和昊天神女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此时。
李长夜束起扎着道冠的白发早散乱了，垂落在肩头，额前，被风拂动如枯草，灰雪，绣着红莲和红鱼的道袍已破碎不堪，血迹斑驳。
肌肤上是层层叠叠的创口，一身清辉，时隐时现，同烛火残灯，一阵风吹来，就像会熄灭。
但，他的双眼，依旧清澈，那是一种异样的纯净，不因伤，不因累，不因苦，不因岁月，而暗淡，反而愈发明亮。
昊天神女，状态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原本完美无瑕的肌肤，布满焦灼的痕迹，伤痕累累，神性的光芒早已衰弱，祂的身影每一息都在崩解，又每一息都在坚持。
最重要的还有，祂的眼，那双原本冷漠无情，俯视众生的神之眸，此刻充满了情绪，震动，愤怒，困惑，悲怜，等等，这些情绪不全是针对李长夜的。
而是脑海有一幕幕浮现，是以桑桑的视角在过去十多年里所看的人间……
噗——！
又一抹剑光划破虚空，毫无征兆地斩入昊天神女肩颈之间，再没如血的黑气喷涌而出，深可见骨，玉骨，祂身上幻化的黑色羽衣，同死叶一般簌簌剥落，化作细灰，在风中飞散。
“啊……”
昊天神女闷哼，同一缕气音从胸腔深处逸出，短短一声，却如惊雷乍响，自祂显现以来，先前和李长夜的战斗即便再激烈，身受重创，祂都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祂怔住了。
眉眼微凝，像不敢相信，那声音，是自己发出的么，这一瞬，祂眼中的情绪又多了抹茫然，茫然过后，准确是确认那声确实是自己发出之后。
羞涩，羞辱，难堪，不可置信，屈辱，羞愤，愤怒，不可接受……，无数剧烈的情绪如潮水倒灌入心神。
祂低头看着从肩膀至胸前，像要将自己切成两半的恐怖伤口，有液体流淌而出，不是殷红的血，是深邃的黑，如墨，像夜的液。
昊天神女双眸重新抬起，眼中重新变回冷漠无情，只是，此时的无情，和祂一开始表现出的无情是不一样的，这次的无情是因有情而产生的无情，或说一种带着要弄死身前之人的绝情。
轰隆隆……咔咔咔……
忽然间，意识世界开始剧烈震颤，虚空如绸般被撕裂出道道裂痕，昊天神女的身体再度开始发生变化，一种令人心悸的气息，从祂身上缓缓逸散出来，甚至，比黑海干涸前，状态处于全盛时期的祂还强盛的气息。
昊天神女是黑的，除了那一双洁白无瑕，如莲之瓣，如雪中玉的足，可，这时，洁白，亦可说圣洁，从祂足下蔓延，脚踝，小腿，大腿，腰身，胸口，肩颈，臂膀，手，脸蛋，直至发梢。
祂变白过程中，身上无数的伤口剑痕，如雪消融，破碎的骨骼重新聚合，灰烬般的皮肤被雪色玉肤取代，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在天地之间轰然爆发……
就在这刹那。
李长夜也动了，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波动，变得更为强大的祂，依旧什么都感知不到，觉察不到，直到，下一瞬。
噗！
变身后的昊天神女被桃木剑洞穿，祂怔住了，绝情的瞳孔深处，闪过一瞬的错愕，随后，祂从九天之巅坠落，不断下坠过程中，洁白的肌肤之中，有细微的裂缝开始蔓延。
砰！！——
神女重重砸落在地，溅起漫天飞灰，尘土翻滚如浪，席卷千万里，原本已经干涸龟裂的大地，变得更加面目全非，整个世界像是随时彻底崩塌化作粉末。
第238章 开天（将夜篇完）
一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