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辰宇蜷在车厢角落,背靠冰凉的金属厢板,眼皮半垂着。
远处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早已听不见,但鼻腔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却像焊死在感官里:
铁锈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新鲜皮肉碎裂的甜腻。
他无意识地用伞靴蹭着车底板,试图刮掉根本不存在的血迹,摩擦亮的靴面上还沾着夜间着陆时蹭的泥印。
“小方?”
苏宇泽推了推他肩膀:
“喝口水?”
方辰宇迟钝地转了转眼珠,喉咙里滚出两声含糊的“嗯…嗯”。
手指却死死抠着膝盖上翻开的迷彩裤破口。
二十米外那声闷响还在颅骨里回荡:
轰!
像一袋湿水泥砸在地上,混着骨头折断的咔嚓声。
血雾溅起的瞬间,他看清了地上那截带着骨茬的断肢——迷彩服手臂处还别着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臂章。
梁田突然干呕起来,扒着车尾挡板朝外吐酸水。
苏宇泽赶紧拍他后背,余光扫过方辰宇,却发现对方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车厢里其他跳伞结束的新兵死寂般沉默着,只听见风声把带教班长夹着怒气的对讲机指令吹得七零八落:
“封控现场!清点主伞锁扣!他妈的三重保险怎么就…”
运兵车开进营区时,连长已带人等在楼前。
车头刚停稳,指导员就扯着嗓子喊:
“所有新兵立刻去俱乐部集合!老兵全体会议室开会!”
方辰宇被梁田拽着胳膊拖下车,迷彩服后背蹭到车杠蹭出一道灰痕。
路过连部门口时,他听见连长压抑的咆哮从门缝里炸出来:
“什么玩意?主伞是正常打开的?这个兵主动飞掉了主伞?!”话尾被“嘭”的摔门声斩断。
俱乐部里白炽灯惨亮得刺眼。
指导员立在投影幕布前,幕布上还是跳伞前播放的《伞降特情处置规范》PPT,右下角卡通伞兵的笑脸被拉成扭曲的弧线。
方辰宇缩进最后一排角落,拆下来的凯夫拉头盔滚到脚边也浑然不觉。
指导员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像磨砂纸擦过木板:
“大家刚才都经历了……事件还在调查。都冷静点,一切以旅里通报为准。”
他顿了顿,手指下意识按着桌角,关节发白,似乎在找词儿安抚这群魂不守舍的新兵。
突然—,“报告!”
一个面生的老兵猛地冲进俱乐部门口,迷彩服皱巴巴沾着尘土,额头全是汗:
“唐导员,旅部紧急电话!让一连两个连主管跟二连的两个连主管都过去一趟。”
老兵的声音嘶哑又急促,引得所有人齐刷刷转头。
指导员眉心拧紧,只撂下一句:
“原地解散!立刻回班排!”
话音未落,人已被那老兵拽着胳膊踉跄消失在门外过道。
新兵们如木偶般起身,机械地挪向门口。
方辰宇被苏宇泽生拉起来,身子轻飘飘的像纸片。
一班九人沉默着钻进熟悉的一班宿舍门。
陆晨已抱臂立在班中央,迷彩帽压在眉骨上,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没啰嗦,直接踢了个矮凳坐下,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所有人:
“都给我听着。”
陆晨声音不高,却像刺骨的冰锥扎进空气:
“死的是二连的新兵。他那班长,是个畜生——打骂成性,新兵被压得喘不过气。”
“今天这伞,就是他最后的血书!主伞开得好好的,他自己拉了开伞索解脱锁!”
“已经在他们二连新兵班级里面,找到了这个新兵留下来的遗书,你们不用多想了,这不是一次意外,是人为的。”
梁田倒抽一口冷气;苏宇泽攥紧的拳青筋暴起。
陆晨顿了顿,喉结滚动,继续道:
“投放教员是我们连队的老兵,没发现那兵情绪反常,咱连长火得拍桌子摔门,不光为他冤死,更是因为这一架次的责任,他得担大头!”
他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
“这新兵是在拿命叫板的不公……全他妈憋出来了,才挑了这个最狠的法子。”
说完,陆晨眼神锐利地抬起,他的视线骤然钉在方辰宇身上。
这小子正蜷在窗边的铁架床下铺,背抵冰凉的墙壁,浑身僵得像块冻结的石头。
目光空洞地聚焦在墙角一处裂纹上,眼皮半垂,眼底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黑。
这种状态想不引起注意都不可能。
陆晨猛地跨前一步,一把扣住他肩膀
“方辰宇!”
“你小子魂丢哪去了?看见什么了?说!”
方辰宇的身子触电般一颤,瞳孔却依旧涣散。
“报告...班长....”
“这个新兵....断了....胳膊断了....就在我脚边上....”
“的……骨头白的……还挂着……袖章……”
喉间突然痉挛,干呕声生生卡在喉咙里,一滴冷汗顺着惨白的鬓角滚下。
陆晨眼神骤沉。
方辰宇这种情况,不是后怕,是着了魔的魇症。
亲眼看见自己同年兵战友死在自己的脚边,甚至断肢都落在身边,这事必须好好开导一下,不然他以后可能遇到类似的场景都走不出来。
“其他人都待在班里面,方辰宇你跟我过来。”
方辰宇几乎是拖着步子跟在陆晨身后,推开包库那扇嘎吱作响的老旧木门。
浓重的机油、皮革和旧帆布的味道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尘封的压抑感。
陆晨没有开灯,只是随手带上了门。
他高大的身影嵌在杂物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背对着方辰宇,沉默地站着。
方辰宇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还有血液冲刷耳膜的嘶鸣,白天那刺鼻的血腥味和地上刺目的白色断骨碎片,又一次狠狠撞进脑海,胃部不受控制地抽搐。
“方辰宇。”
陆晨的声音没有吼,却像浸了冰碴,冷硬地砸破了沉寂,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震得方辰宇肩头一颤。
他知道之所以今天方辰宇会是这么个情况,说白了就是太年轻了,刚满十八岁就来部队,还对部队充满了憧憬。
以为现代的部队,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会见血,更不会有人牺牲。
“看你那个怂样!屁大点事,魂都丢到九霄云外了?让一截骨头吓破胆了?”
第119章 老兵郭班长的故事
陆晨猛地转过身,锐利如鹰的眼眸在昏暗中灼灼逼人,直刺方辰宇苍白的脸和无神的双眼。
那目光像是要把方辰宇从壳里硬生生剜出来。
“你以为你看到了什么?很吓人?很血腥?”
陆晨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
“告诉你,这他妈只是开始!是见了点红,见了点白!”
他往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方辰宇甚至能感觉到班长胸腔里压抑的怒火和更深沉的东西。
“觉得当兵就是叠被子走队列?跳伞就是开朵花飘下来?做梦!”
陆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训斥意味:
“老子告诉你什么是当兵!”
陆晨的目光越过方辰宇的头顶,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看向某个遥远的时空角落。
他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沉重、更真实的分量,像一块浸透了血的石头:
“我上等兵那年,在西边高原执行联合演习任务。
回撤的时候,过一片冰川裂缝区。
我们班的老班长,郭建国。”
这个名字从陆晨嘴里说出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
“就为了趟一条安全的路出来,先过去了。”
“结果我们身后半个山壁的冰雪突然松动……轰隆隆的就往下压,封死了我们退路,碎石冰块劈头盖脸砸下来。”
陆晨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从回忆的深潭里艰难打捞上来,带着冰冷的寒意和沉重的质感。
“那是真正的雪崩!不是电影!他就在离我们十来米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大块大块的冰雪砸下去…”
“我们根本过不去,也救不了。”
“老班长一个人顶着铺天盖地的雪浪石头,把我们班剩下所有人的主绳都死死拽在他腰上,钉在一个凸起的冰锥上,硬是把我们几个挂在悬崖边的小命吊住了!”
陆晨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很快又被更强的力量压下去:
“等后续救援队扒开几米厚的雪层…找到郭班长的时候…”
他顿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彻底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窖的顽石:
“…半边身子都砸烂了…骨头、内脏…混在冰雪冻土里…血…是黑色的,像冻坏的墨…那模样…”
陆晨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那双经历过太多也藏下太多的眼睛,死死盯着方辰宇,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血色苍凉:
“就说你看的那点东西,连他妈个开胃菜都算不上!”
包库里的死寂仿佛有了重量,几乎能将人碾碎。
空气里机油的味道混合着陆晨话语中那冰冷刺骨的血腥感,沉甸甸地压在方辰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