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后半夜的寒气最重时,那紧绷的精神弦终究熬不过持续积累的疲惫。
酸痛的腰背、经历过红花油洗礼后仍在隐隐发胀的脚踝,仿佛给不断翻腾的思绪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麻醉药。方辰宇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苏宇泽感觉自己的意识正沉入一团混沌……挣扎越来越微弱。
焦虑的浪头被生理的疲倦缓缓压下,班内的声响渐次低落,最终归于一片沉寂,只剩下窗外高悬的冷月,无声地见证着这黎明前的短暂宁静。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深度黑暗,紧接着:
“嘟——!”
尖利的起床哨如同破晓的第一支利箭,骤然撕裂了清晨的死寂!几乎与此同时,窗外楼下,猛地炸响一片令人心悸的霹雳啪啦声!
是鞭炮!一连串急促、激烈、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炸裂开来!
那不是零星的几个炮仗,而是成串的、带着战场硝烟气势的、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的脆响!
一股辛辣又独特的硝烟味,瞬间塞满了整个营区。
“快!起床!动作快!”
陆晨低沉有力的命令几乎盖过了炮声的余响,他的身影已经挺立在门口。
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声抱怨。叠被子、穿衣的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睡梦里的焦虑被眼前的紧迫感瞬间碾碎。
“外面打仗了?”
“什么打仗啊!这是在放鞭炮,班长不是说了嘛,我们马上跳伞之前的话,都会有传统,也就是都会放一大串鞭炮的。”
寒风扑面,那浓烈的硝烟味呛人却也让人头脑无比清醒。
整个一连所有新兵列队跑向食堂,沉默而迅速地扒着早已准备好的简餐。
今天的馒头管够,每个人都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早饭来不及回味,直奔伞库!
巨大的伞库大门敞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已经叠好、打包好的伞具。
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号码,背带勒在肩膀上,顿时感到沉重的分量坠住全身:主伞、备份伞。
这两个叠着他们昨天无数次检查过伞绳、拉环、包线的“伙伴”,如今紧紧贴在后背,几乎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方辰宇深吸一口弥漫着帆布和油脂味道的冰冷空气,又轻轻扣了扣背后的伞包,熟悉的手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感。
“登车!”口令再次下达。
长长的运兵车车队已经在外等候。
沉重的伞具先上车,堆放好伞具之后,接着才是新兵们互相借力登车。
二月初的湖北清晨很冷,每个新兵脸上都冻得红红的。
开往机场的路上,天色由浓重的铅灰逐渐染上鱼肚白。
手心里攥出的冰冷汗水,以及那仿佛还萦绕在营区上空的鞭炮硝烟味儿,这些都在无声地宣告着:
终于到跳伞的日子了!
第109章 方辰宇你是驴吗?这么...
“所有人!列队下车!”
陆晨班长的口令透过厚重的寒气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新兵们仿佛被无形的线扯动着,动作僵硬却迅速地依次跳下。
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刺透了单薄的冬季作训服,让人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但真正让他们感到沉重的是背上卸下的伞包,那不再是几天前在伞库里熟悉的“练习伙伴”。
而是马上要陪伴着他们从千米高空坠落的真正伙伴。
按照班长的指挥和场地上的标识,他们列队走向一片划定的区域,小心翼翼地将主伞包和备份伞包按编号整齐地码放好。
每一具降落伞都被摆放得如同一个微缩的堡垒,帆布包裹的沉默身躯下,是折叠了无数次的精密与承诺。
“原地解散,区域休整!教员检查伞具,都别乱跑!”
值班员的声音再次响起。新兵们如蒙大赦,又像是被驱散的羊群,茫然地移动到一旁相对安静的休息区。
所谓“休整”,不过是原地站着或蹲着,空旷的停机坪边缘除了凛冽的风,毫无遮蔽。
“跳伞之前尿多”
这条班长偶然提过的“定律”,此刻被残酷地验证着。
“不行了,我要去上厕所了,膀胱感觉要炸开了......”
方辰宇只觉得膀胱在紧张地抽动,刚刚在连队的时候,就已经方便过一次了,现在那要命的紧迫感又来了。
他咬着牙,目光有些发直地望着远处那些检查伞具的教员身影,努力分散注意力。
班长陆晨也是投放教员,经历过数次伞训队,有着非常丰富的教员经验。
眼睛非常毒辣,任何一点伞绳缠绕、伞包褶皱、挂钩问题都逃不过他的手和眼。
方辰宇看着陆晨那严肃的身影俯身,摸,看,拉……每一个动作都让他心头一紧,仿佛被检查的是自己的命运。
旁边的梁田和其他新兵更是紧张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不断搓着手,目光呆滞地望着那灰蒙蒙的天空。
有人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又像踩在自己脆弱的心弦上。
有人低着头,盯着地面上一小块不平整的地皮,仿佛那是通往安全的密码。恐惧是无声的瘟疫,在休整区蔓延。话语少得可怜,偶有交流也是短促、含糊的耳语。
“紧张?正常。”
陆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入静水。
他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没有多余安慰。
“这旁边就有厕所,想去尿尿方便的话,就列队一起过去吧。”
“不然你们憋着着陆,到时候小心裤子炸线。”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让几个新兵尴尬地挤出一丝笑,也冲淡了一丝凝固的空气。
一班新兵们列着对一路立马来到了远处的简易厕所。
厕所里面早就已经是人满为患了,除了他们之外,其他新兵也都由跳伞前紧张地一直想上厕所这种事情。
都是一帮大小伙子,又是在这种没有任何挡栏的情况下,在上厕所的时候,很难不去互相攀比一下子。
“真是奇了怪了,没来厕所之前就想着上厕所,怎么一到厕所了之后,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啊。”
方辰宇脸色古怪地走到厕所外面站好了队列。
过了一会,厕所里面所有一班的新兵全都出来了,队伍也有苏宇泽点完人之后,开始往休息区域去带。
在带队的路上,方辰宇明显能够感觉周围其他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了。
“不是?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看我?”
五个月的时间,已经让方辰宇跟同班的八个新兵,都混的相当熟络了。
“你小子,刚满十八岁是吧?”
“那应该还是一个雏。”
“我是真羡慕你啊,跟驴一样。”
走在方辰宇前面的任辉,语气当中带着浓浓的嫉妒。
“哈?什么驴啊?”
方辰宇不知道任辉在说些什么,只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的。
“没事,小方你还小,听不懂他的话也很正常,把注意力放在马上跳伞上面吧。”
众人几乎刚刚带到休息区域,就立马被集合,带到了伞具堆放区。
每个人走到自己对应编号的位置上,听着最前方班长的命令,一个命令一个动作,扛起那沉甸甸的主伞包和备份伞包背在自己的身上。
帆布冰冷粗糙的质感,伞绳略略的勒感,以及那远超训练模拟负重带来的分量,都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们即将面临的挑战。
“胸带收紧!想被倒挂在天上喝西北风吗?”
“裆带!大腿带!都勒紧点!越紧越安全!”
“备份伞挂钩!自己再确认三遍!别指望我给你兜底!”
刚刚放松下来的气氛,随着班长的低喝,现在变得重新紧张起来。
当最后一条带子被扣紧、勒实,身体被沉重的装备束缚着、包裹着,整个人几乎变成了臃肿的人形包裹,只能笨拙地移动。
“登机!”
远处,一架蒙皮有些斑驳、涂着墨绿色迷彩的小型运输机的螺旋桨已经开始缓慢转动,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
它那平直的机翼、略显圆胖的机身和不大的舱门,正是新兵口口相传中被戏称为“空中拖拉机”的家伙。
此刻,它静静地趴在那里,像一头等待着投食的巨兽。
在长的带领下,他们排成一列,深一脚浅一脚地,沉重而缓慢地朝着那架“空中拖拉机”走去。
发动机预热的声音越来越响,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柴油味。
靠近舱门,螺旋桨搅起的强大气流撕扯着衣角,几乎站不稳。
舷梯是由另外的两个不能跳伞的新兵,抱着放在登机舱门的,他们也被戏称为“蓝天扶梯手”。
这种跳不满次数的兵,通常就是不具备跳伞能力的,可能下连之后,分到的地方,也都是会分到类似“草原五班”一样的定位。
机舱里面是狭窄、黝黑的空间,并排的金属长椅早已安放好。
当最后的方辰宇勉强挤入那狭小的舱门,舱内灯光昏暗,只有几束光线透过圆形的舷窗照进来。
第110章 来自陆晨的情绪引导
十个人的装备把小小的机舱塞得满满当当,每个人几乎只能紧贴着旁边的战友。
狭小、黑暗、沉重、震耳欲聋的引擎咆哮着开始加速,他们被牢牢固定在各自的座位上,除了彼此紧张对视的目光,只剩下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在机器的喧嚣中搏动。
一班的新兵们如同沉重的沙袋般挤在一起,厚重的迷彩服和背上体积庞大的伞包使得每一次微小的调整都异常费力。
他们紧贴着冰凉的舱壁,或死死抓住座椅边缘的金属骨架,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透过狭小的圆形舷窗,地面的景象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方式迅速缩小、模糊。
熟悉的营房、规整的道路、纵横的田野,此刻都变成了微缩模型,被一层灰蒙蒙的薄雾笼罩。
方辰宇觉得喉咙发紧,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搅动,他努力咽了口唾沫,目光却无法从窗外那片无边无际、令人感到渺小与不安的虚空中移开。
旁边的梁田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发直,呼吸短促而混乱,紧咬的下唇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连苏宇泽的目光当中,都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平静。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麻木。
他放弃了对抗飞机颠簸的徒劳努力,身体松弛地被安全带束缚着,靠向舱壁,眼神空洞地望向机舱顶部的某个点,仿佛灵魂暂时从这场即将降临的冒险中抽离。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引擎的咆哮、金属的摩擦声和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混合在一起,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焦虑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