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先开口,声音很平静:
“我只问两句。第一,莉赛莉雅,你为什么要绑走、弄伤塞莉安?第二,你们都已经是星灾之上,为何还要把手伸进凡世?”
梅黛丝看他一眼,像是在耐心解释一条常识:“星灾之上,超凡者从不独行。
我们既是神明,便需要眷属。神国可以迟到,眷属不能缺席。
力量要被传导,意志要被响应,这就是为神者的恩赐。”
她抬了抬下颌:“看清楚,眷属不是凭空生的。”
“第九街的莱斯,抬头。”
城的另一端,一个正给粥棚添粥的男人忽然一震,胸口皮肤鼓起一只“血眼”,红膜转动。
他的膝盖一软,半跪在地,木勺跌落,周围的人同时捂胸,发出压抑的惊呼。
梅黛丝转回目光:“凡在阿莱斯顿的人,血月仪式一完成——都是我的眷属。我叫,他们就听。这叫血谱。”
司命看向另一侧的苍狮。莉赛莉雅端坐其上,黑纱落肩,目光宁静。
她抬起手,像拨了一下空气:“轮到我。”
大道两侧、断墙之后,许多人锁骨下方缓缓抽出一缕细丝,绕腕、缠颈,最后在空中汇向莉赛莉雅的指尖。
那些人里,有点灯人,有夜课学员,也有曾听过她公开课的母亲和孩子。他们额头浮出小小的“哀脸”,或哭或怔,情绪像被钉在骨头上。
莉赛莉雅语气很轻:“凡被我教过、安抚过、跟随我的人,都是我的眷属。我只需轻唤,他们就会过来。这叫哀丝。”
她看着司命,补上你问的第一句:“至于塞莉安——我提前带走她,是在清理你最后的牵挂。你需要安静,我替你把外面的声音关小一点。”
司命眯了眯眼:“你很自信。”
“不是自信。”莉赛莉雅摇头,神情像在忆旧,
“是决定。自从你在报社第一次修改我的稿,删去那个喧哗的形容词,我就知道——你太会让世界变响。我不想要一座城,我只要你一个人。”
她平静说出最后一句:“我和姐姐已经达成协议:阿莱斯顿归她,你归我。”
司命沉默半息,伸出一根极细的命运丝,试着去割断最近的一缕哀丝。
丝线刚碰到,远处便有人闷哼倒地——十几名点灯人同时抱胸蜷缩,脸色发白。
与此同时,多处“血眼”骤然收缩,整条街的呼吸仿佛被人攥住。
司命停手,收回袖中,眼神沉了一线:动一根线,会牵连一群人。
梅黛丝接过话头,像在做最后的总结:“你现在出手,一街抽搐;你现在拒绝,一城沉沦。这不是威胁,这是规则。”
莉赛莉雅把指尖那缕哀丝垂到司命腕骨前一寸,像在等一枚签名:“来吧。你不必再看这座城。我不要城——我只要你。”
她侧了侧脸,直接点破你心里的疑问:“你问我们为何还沉浸于凡世?因为眷属就是凡世。神明的声音,必须有人听见。
你看见了——她的血谱,他的哀丝。姐姐要这座城市,我要你。答案足够清楚吗?”
皇家大道上,血月的红与冷白的光对峙不动。
司命低头看了一眼那缕停在腕前的丝,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血月。
他抬眼,淡淡道:“明白了。‘眷属’不过是你们权能的延长线——一个听令的城,和一个听话的人。”
梅黛丝不再多言,只静静看他:“跪下,别让我重复。”
莉赛莉雅仍旧温柔:“靠近些。你太吵了。让我抱紧你,你就不用再和世界争吵。”
她指尖落下一缕冷白的丝,停在司命腕骨前一寸,像在等待签字。
她直视他,语气没有起伏:“从你在报社第一次改我的稿那天起,我就想把你留在我这边。城我不要。我要你。”
司命笑了一下,笑意很淡:“分得真顺。但我不在你们的账本里。”
梅黛丝道:“你在。现在动手,阿莱斯顿人皆会因你哭泣;现在拒绝,阿莱斯顿的明日便不再来临。这就是吾之律令。”
莉赛莉雅抬了抬那缕丝:“抬手。跟我走。你不必再看这里。”
风从破门灌进来,铁钟轻轻一响。苍狮前,阿兰·赫温单膝跪地,血泪已经干成壳;后方的血茧里,塞莉安呼吸微弱。
司命没有动。
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那缕停在腕前的丝,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血月。
袖中,极细的命运丝无声一拨,记下了。
司命笑了,掌心的扑克牌在指尖打着花。
“你们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了满城的人,奉献自己?”
他的语气像在赌桌边抖下注码,“别弄错了,我不是圣人,也不是救世主。”
他偏头,望向城外,那个方向正对着晨曦庄园。
“良知、人性……这些累赘,我早丢家里了。”
他眯眼笑,“现在我只想两件事:杀死你们,或者被你们杀死。仅此而已。”
梅黛丝轻笑,像一口温热的金属在喉间轻碰:“真可爱,凡人的硬嘴。”
莉赛莉雅只是侧目,指尖仍悬着那缕哀丝:“你以为一句话能改写层级吗?”
梅黛丝看他,像看一页未装订的纸:“司命,你以为,凭你那十二颗满溢的命纹星?”
莉赛莉雅接道,声音柔软而冷:“你站在门槛前,却以为那就是门。星灾与凡人的差距,不是一阶。”
司命耸肩,牌背在风里轻响:“那就开牌。”
梅黛丝只抬了抬手指。
血月像一面被扯开的湖,整片天穹向王宫倾泻。
血水不是水,是一群群破碎的人影——半是骷髅,半是血肉,眼眶里转着红膜,像从巨大胎衣里爬出的哀痛之魂。
“别让我等太久。”梅黛丝轻声。
血瀑落地的刹那,哀魂齐齐站起,像被一口无形的鼓敲醒。
他们一层叠一层,抱住司命的四肢、胸腔、脖颈,骨指扣进衣料,血肉黏成网。
更多的从背后拥上来,像无数温热的手把他按进一口看不见的盂里。
司命试图抬臂,扑克牌刚一翻起,骨指便从手背与指缝间穿过,把牌面死死钉在掌心。
每一只手上,都写着一个名字;每一张脸上,都带着疼。
“跪下。”梅黛丝的声音很轻,“吾以血月女王之名令你。”
莉赛莉雅看着他,低低道:“安静些,成为吾之奴仆。”
血水还在落,骨与肉的海把司命包成一座活的雕像。
他眼里仍有笑——很淡,像赌桌上的最后一口气。
牌背在指缝间微颤,微不可察。
骨与肉的海把他按成一座活雕。
司命在骷髅的指缝间抬起眼,笑意很淡:
“星灾之上,原来仅此而已。
抱歉——我见过的星灾,比你们想的,多。”
——嗡。
他周身无数命运丝线同时绷紧,像环在钟心的弦被一指拨响。
层层血骷髅被硬生生震开,倒退、崩散,骨刺在石板上拖出整齐的白痕,碎肉像被刀背推平的墨迹,摊成一页。
司命摊开手,一本剧本自然地落在掌心,封面是未命名的黄纸。
纸纤维在光里像细小的神经。
他身侧的空气塌陷了一寸,一袭黄衣从空白中站起——不是“现身”,更像“那处空白被换成了它”。
衣褶垂地,褶缝里有极细的文字在慢慢爬行;兜帽阴影里没有脸,只有一块缓慢旋转的夜空,星点以不可能的几何缓缓排布,又在每次眨眼之间被悄悄改写。
你很难判定它面向哪里,因为被看见的角度会自动变成正面。
它站在那里,王宫前的风忽然变得干燥,像翻旧戏单时扬起的纸屑。
远处的第七钟楼在此刻倒放一记钟声,低音颠倒,像有人把城市的时间翻到背面。
皇家大道两侧的路牌文字开始轻微移动,行列互换,拼成一句又一句无意义的句子,而读的人却不自觉地点头,仿佛确有其理。
司命偏头,像介绍老友般随口:“容我介绍我的新同伴——来自哈斯塔之湖的支配者。悲欢皆虚,剧本无常——黄衣之王。”
黄衣之王没有回应,或者说,它的沉默本身就是回话。
它抬起一根枯细的手指。那根指骨的表面不是骨,而是磨旧的羊皮纸质地,边缘淌着不可名状的黄——不是颜色,是一个会被误读成不同词义的音节。
它在司命的剧本上虚虚一划。指尖没有触到纸,纸却低低震了一下,如同呼吸。
没有句子,没有宣告,只是多了一行舞台指示,那行字连它们自己也看不全,眼睛会自动略过第二个字母之后的一段空白,仿佛填错的格。
下一瞬——
整个王城里,凡是刻着血月的“血眼”,齐齐一软。
他们先是齐声吸气,像一起被人按了胸骨;然后,身体先跪后笑——不是喜悦,是命令性的笑:下颌脱位,舌根后缩,喉间发出被撬开的“呵呵呵”。
笑声此起彼伏,铺成一张荒腔走板的网,把血瀑的轰响也压了一头。
有人笑着笑着哭了,眼泪从“血眼”里滴出来;有人把笑“咳”成一段段排比句,吐出的不是气,是字——小小的印刷体,从齿间滑落,落地即融。
血瀑的边沿起了细碎的涟漪,那不是水波,是一行行括号在快速展开、合拢,像有人把瀑布当成对白的空格,反复改稿。
王宫立柱的影子自行换位,前后、左右的方位互换,观众席与舞台互换,看的人突然成了被看的人。
几位血月教士仰头看天空,“帽盔”里长出第二张笑脸,那笑脸从后脑勺向前滑,正好与本来的脸对齐缝合,两张脸用同一张嘴笑,笑声因此有了立体回声。
梅黛丝的眸光一滞。血瀑在她指令下再压半寸,却像被无形的舞台提示戳了一下,水线打了个结,半秒后才继续落下。
她收拢血脉,要把笑堵回城池,但笑声像发霉一样,在每一个血窦里自生自长。
她第一次,把目光从司命身上挪到那袭黄衣——眼皮极微地抖了一下,像是看见了一句不该存在的台词。
莉赛莉雅的指尖也紧了一下,她指上的那缕哀丝无声抖。
她本该掌控“安静”,此刻却听到全城的笑场。“安静”被篡改为“笑”,只是因为那一行看不清的舞台提示。
她看向司命,眉眼还是温柔,但瞳孔里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警觉:——他,不只是会写剧。
黄衣之王微微侧过一点。兜帽里的“星空”轻轻一涌,城里所有的镜面同时起雾,像观众席集体低头叹息。
有孩子指着母亲的脸说“妈妈你戴了面具”,母亲笑着要取下,却发现自己的手套里全是台词,每摘下一句,新的一句又套了上来。
两名血骑士试图自断笑,长枪横斩,却斩在彼此身上——因为他们看见的“彼此”,被提示改成了“滑稽小丑”。
天上的乌鸦飞过,影子翻面,影子里站着穿黄衣的人,比乌鸦大,比天空小,它走过影子,影子却比实物先到达王殿。
司命歪着头,表情怪诞得像在舞台上挑灯看戏:“看起来,神的眷属也喜欢我亲手编的喜剧。”
他合上剧本,命运丝线仍在他肩后轻轻颤动,像在记谱,把“笑”的节拍、血瀑的括号、哀丝的抖频一并缝进某个不可见的页码。
黄衣之王不言,只是立在他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