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嵌着银丝纹路的镜框仿佛在微微脉动,每一次光波颤动,都如同深渊中不知名的瞳孔,窥伺着镜前的人心。
“连接开始。”
随着咒语的启动,镜面仿若水波荡漾,浮现出一位身披贵族礼袍的老人虚影——那是十二公爵之一家族的代言人,名为卡拉尔,是联盟中最年长也是最谨慎的一位。
此刻他在镜中的身影轮廓模糊,似乎特意抹去了面容特征。
“殿下。”卡拉尔恭敬而克制地行了一礼,声音仿若从遥远山谷传来,
“我们收到了您协助布设的命运扰乱法阵回馈,目前,阿莱斯顿内城粮田五成绝收,圣都三条主商路中已有两条被阻断。”
镜前的莉赛莉雅穿着一袭白金袍裙,头戴圣女旧冠,眉眼温柔,神色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愁与沉静。
她垂首,似是自责:“我本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但若不出手,阿莱斯顿只会更加沉沦在梅黛丝的谎言中。”
她语气缓慢,如圣咏般动听哀婉,却每一句都小心拿捏在“被动”、“牺牲”、“迫不得已”的道德语境中。
她不说“饥荒是我造成”,她说“这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她从未提出“让阿莱斯顿崩溃”,她说“这是净化前的代价”。
镜中卡拉尔点头,似乎被她的“悲悯”所打动。
“女王确实已疯。”他说,“她的神恩骑士团最近甚至用灵火焚烧了两个平民聚居区,仅为‘净化空间’,令不少贵族也开始动摇。”
莉赛莉雅眸光微动:“我很遗憾……她曾是我亲人。”
她低下头,露出脖颈上一道淡淡的红印——那是她故意留下的旧伤痕,仿佛是女王囚禁和折磨她的证据。
卡拉尔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那伤痕,表情越发沉重。
“既如此,”卡拉尔语气坚定下来,
“我们将按照约定,继续切断王都的商路,并在下一个血月时派遣更多‘信使’进入城内传播灾祸的真相。我们已准备好通过你的名义发布一份公开声明——你是皇室中唯一合法的幸存者,身负苍狮秘诡,应当摄政。”
“请殿下确认——你仍愿意履行我们的协议吗?”
莉赛莉雅微微抬起眼,眸光晶莹如雨后的银叶,声音如泣如诉:“我不愿背负这冠冕,但若是为了让特瑞安回归正轨,为了保护尚未出生的下一代……我愿意接受命运的苦杯。”
她故作坚毅地挺起胸膛,声音一丝不乱:“我将是这个堕落王国的审判者。”
卡拉尔闻言,郑重颔首:“好。您的仁慈,将成为这个联盟的正当性根基。”
镜面渐渐黯淡,代表的影像缓缓退去。
而就在投影彻底熄灭的那一刻,莉赛莉雅脸上的微笑僵住,随即消散。
她慢慢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圣塔所在的绝壁——俯瞰整座城邦的巅峰之地,地势孤绝,寒风烈烈。她站在高台边缘,衣袂翻飞,仿若欲乘风而去的孤星。
她闭上眼,轻声自语。
“你们以为……我是被逼做出选择。”
“但整个棋盘,早在我梦醒的那一夜,就已翻覆。”
她睁眼,瞳中不再是泪水,而是一种来自深渊的冰冷执念。她声音温柔,却带着疯狂的节奏:
“我将亲手摧毁这一切——然后在废墟中建立属于我的王国。”
“不是为了正义,不为信仰,不为人民。”
“只是因为……你们欠我的太多了。”
她转身,回到镜前,指尖在镜面轻轻一划。
一道细微的命运符文,在她指尖灼烧而出,隐入镜底深处。
远在千里之外,特瑞安第七防区粮仓的一颗微弱火星随之轻颤,微不可察地……解开了第一道锁。
黑夜仿佛在塔楼之中凝结成琥珀。
圣贞洁之塔的钟声已经在昨日停摆。
没有人再关心这位“皇室遗珠”是否安然。
那些曾在圣像下鞠躬跪拜的教士与贵族,如今只记得高墙与囚室里的沉默者是一枚随时可以替换的棋子。
她坐着。仿佛坐在命运的废墟上。
不哭,不动,不言。
空气中只有火油灯微弱的燃烧声,在寂静的高塔内像是嘶哑的低语。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坐在这间房间里的时间。或许是三天,或许是三十天。
没有人告诉她日历如何翻过。她也不再渴望知道。塔中的守卫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她的沉默从未被更替。
那种“被活埋”的窒息感早已沉入血肉中,成为她生命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他们都忘了。”
她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如同灰尘拂过玻璃。
“父亲死后,他们就忘了我。梅黛丝姐姐也忘了。城民、骑士、牧师……都忘了。”
她微微抬头,窗外的夜空正被一颗濒死的星辰占据。那颗星散发着脉冲般的黯淡蓝光,仿佛不是照亮黑夜,而是在吞噬它。
她轻声唤它:“哀星。”
没人教她这个名字,它也未在任何占星图录中存在,但她知道它的名字,就像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莉赛莉雅。
那颗星最初是在她发病之初显现的。那天她独自站在塔顶,听见风里有人哭。
不是从人间传来,而是从某个更深远的位置——不是耳朵听见,而是心灵被灌入一层哀哀凄鸣。
自那日起,旧人格开始断裂,如冰上脉络的蛛网。一点点碎开。
她曾经是公主,是众人爱戴的圣女。
她的存在象征着和平、怜悯与秩序。
她曾将手中苍狮之力用于鼓舞士兵、守护国民。
她曾在贵族面前挺身而出,为一个被冤枉的农民求情。
她曾在梅黛丝还未成神之前,与姐姐在神殿的后花园玩捉迷藏,笑声飞满落樱之间。
可那些“曾经”,现在只是一口枯井。她俯身下去,听见回音,而不是回忆。
她的梦里,不再是父亲温暖的手掌,而是无数面孔在塔楼外的黑夜里哭泣、扭曲、流血。
她尝试向他们伸手,可每次都看到自己的手指变成了羽毛状的触须,长满眼睛,正在注视整个城市。
于是她学会了不再求助。
于是她开始学会对哭喊漠然,对苦痛麻木。
她明白了:如果温柔不能让世界记住你,那就让世界为你哭泣。
“你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哀星在她耳边低语。
“是他们背叛你。”
“是他们将你囚禁,为了自己能活得更久、更体面。”
“是你要为这座城市写下终结。”
她本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听见的,是另一个声音在代替她说话。
“是的。我会。”
她猛地站起,窗外那颗哀星也似有感应般微微颤动。
墙上的镜子映出她的身影。
但那不是她。
镜中那张脸没有任何悲伤。只有空洞的冷静,如教堂长明灯下被风熄灭前一瞬的静止火苗。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却仿佛对整个世界做出宣判。
那一刻,真正的莉赛莉雅已经陷入沉睡。她的内核,被囚于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魇深处。
现在统治她意识的,是“哀星之主”,是她在星灾信息熵中演化出的第二人格,一个由失望、怒火、孤独与神性自恋缝合而成的“继承者”。
不是人类,但也不是神。
“我将吞下这个城市所有的哭声。”
她靠近窗边,长发飘动在夜风里,双手张开,像要拥抱整个深渊。
“他们哭得越响,我越能听见我的名字。”
“他们越绝望,我越能看清我的使命。”
“这是祭典,这是赎罪。”
“这是属于我——真正王女的,星辰加冕。”
她轻声笑了。笑声冷清悠远,回荡在圣贞洁塔中,如祭祀前夕的最后钟鸣。
北洋海面风浪翻卷,天空低垂如压顶的铁盖。
“水压回升,右舷第七层气阀震动率降低三分。”
“舰首已调转九十度,目标:西南方向。预计可于十日内抵达王都近海。”
特瑞安皇家玫瑰号的舰桥上,报务官与操舵手正急促通报,而这艘苍蓝涂装、徽纹如绣蔷薇盛放的远征舰正率领北洋舰队数十艘,转向返航。
甲板上站着一位身披风披的高瘦青年,银金混织的军阶肩章闪烁着微光,海风拂乱了他额前的发。他不说话,只是望着远方逐渐沉入阴影的东方海平线。
皇子艾德尔·特瑞安。
他接到了密令七小时前。
来自王都军部紧急信使的秘报,通过电报与封镜连发三次,确认内容无误——
【阿莱斯顿陷入灾厄。】
【商路断绝,疫病蔓延。】
【十二公爵领集结异动。】
【女王行迹诡秘,神恩骑士团频繁调动。】
那一刻,艾德尔整个人像被雷击中。
而现在,他的双手正紧紧握在舰桥指令台的边缘,眼神如锋刃般锐利。他知道,一切都在向毁灭倾斜——那曾属于亨里安七世的帝国正被割裂为宗教狂热者、贵族分裂者与复仇疯子的猎场。
“姐姐……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低声自语,语气中没有愤怒,只有悲哀。
梅黛丝,是他尊敬却又始终不敢亲近的皇姐。
她聪明、强势、被命运选中,也被命运撕裂。
而莉赛莉雅……
艾德尔猛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曾经在长廊尽头追着他叫“哥哥”的少女身影。如今,她在圣贞洁塔中是否还安好?可他隐约察觉,这场灾祸,与她有关。
他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回去,去重新掌控这个帝国。
去阻止姐姐,阻止十二公爵,阻止所有正在吞噬这个国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