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北也有人死了。”一个卖水的瘸腿老人喃喃,语调冷漠到像在谈论天气。
几个女人掩着鼻子路过,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仿佛想在这一幕中找出什么能解释眼下疯狂世界的理由。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腐烂、干涸和不再响起的教堂钟声。
钟声响起了——只是在更高处。
阿莱斯顿王宫内,祭祀塔顶层的穹顶天宫正低声吟诵着一种已不为世人熟知的祭文,来自远古教典《真月赞章·删修卷》的秘密章节。
熏香从天顶洒落,混着幻金与月蓝草的粉末,使整座塔内弥漫着如梦似幻的香雾。
帷幔缓缓摆动,透出温泉蒸汽中的白金圣袍身影。
梅黛丝女王正斜倚在圣泉边,赤足浸于水中,闭眼沉思。
她的面容冷艳如雕塑,身后垂落的长发被黄金发带盘成「三重律冠」,象征神性三一的主权、孕育与毁灭。
女侍一字排开,焚香、更衣、持镜,恍若信仰机器的零件。
“陛下。”红衣主教轻步前来,在香雾外低声禀报,
“疫病已确认波及六个教区,贫民和低信徒病死者突破三百人。部分教会志愿队请求调配圣银储备与愈灵水以救急。”
女王睁开眼,眼中没有一丝涟漪。
“……圣银不是用来救愚民的。”她的声音清澈得仿佛圣泉本身,“是留给真正信仰者,迎接神启降临的赎礼。”
红衣主教迟疑片刻,又低声:“可病者中或有忠诚之人……”
“忠诚?”梅黛丝微微一笑,那笑如神祇俯瞰流民的悲悯,“真正的忠诚,不惧死。”
她缓缓起身,圣袍在水面拖曳出细细涟漪,如血在蔓延。
“死者,是神的剪刀,替我修剪这个世界的病枝腐根。”
她走向窗前,推开半扇祭祀雕窗。窗外是阿莱斯顿无尽的屋顶与烟雾,远处隐约可见贫民区升起的黑烟,像燃尽的献祭。
“若疫病能让他们跪倒,痛哭,忏悔——那便是星灾之兆的钟鸣。”
“万象已衰,吾主将至。”
她仰头望天,一道血月残光正从阴云中刺穿而下,照亮她的面庞。
一名生病的年轻母亲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在教堂门外哭喊。
“救救他!请给他一口水!我是教会的信徒,我一直有来祷告,我捐过供奉……”
木门紧闭,无人回应。
几个教士在门后低声祷念,仿佛怕声音透出去会被瘟疫污染。
母亲跪倒在门前,额头砸地,泪水与血一同流下。
但神没有回应。
梅黛丝轻轻吟诵起古语祷言,四周香火腾起,宛如血月在水面绽开的倒影。
她低声呢喃:
“吾主之目已启。”
“愿此地化作神国之脊梁。”
“愿血与病,净化众生愚行。”
“愿凡骨倾倒,星门开启。”
在这一刻,她不再是一个女王。
她是她自己梦中的神祇。
是掌控献祭的繁育圣母。
是星灾血月下的祭司。
是,将凡人扔进火焰中,筛选出纯净灰烬的手。
远方,乌鸦盘旋,钟楼的指针指向正午。
血月未显,但它的影子,已笼罩在城顶的圣塔上。
而阿莱斯顿……在祂沉默的凝视下,一寸寸腐烂。
天色阴沉,一如人心。
“十苏勒一块黑麦面包?!你抢劫呢?!”
面前的老妇嗓音尖锐,满脸通红。
她双手颤抖地举着几枚铜币,像捧着一场荒谬的梦。
摊贩冷着脸,把面包往摊下抽回去,布巾一盖,头也不回:“嫌贵别买。”
老妇怔怔站着,眼前的面包仿佛变成了一扇缓缓关闭的门。
她低下头,把钱一枚一枚收回袖口,转身走得很慢很慢,身后人群默然无语,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头。
直到她走远,身后才传来几个嘀咕:“疯了吧……昨天还是六苏勒……”
“听说北城的杂粮都抢光了……”
“粮商屯货,明摆着哄抬……可谁敢告?”
一个小孩咬着半块干面包路过,被母亲狠狠拽走:“别让他们看到你吃东西。”
这一刻,饥饿成了原罪。
雨刚停,巷口一排破屋前,贴着几张新刷的告示:
“疫者不得出门。”
“咳者不得入市。”
“不听劝者,杀无赦。”
告示下面,一名老人咳得几乎喘不上气,却仍蹲着往地上搓草药。
旁边的木板门缝里探出个孩子,喊:“医生叔叔,我爷爷又烧起来了!”
那人转头,眼下是一对憔悴的黑眼圈。他是这片街区唯一还在出诊的“医生”——名叫杰尔·塔兰,四十岁上下,瘦削,眼神却透着死死压着的清醒。
他快步进屋,摸了摸老人的额头,又翻开一截布:皮下的黑斑已经漫上了胸口。
“……退烧汤。”他说完就低头从破袋子里抓药材,递给孩子,“灶里还有炭吗?”
“还有一点。”
“去烧吧,今晚得撑过去。”
一旁妇人抹泪:“塔兰医生,您能一直这样吗?他们说……说上面不会派人来了……”
“他们说什么不重要。”塔兰语气冷静,“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不是尸体。”
他走出屋外,抬头望向远处城墙上的圣光雕像,眼神沉沉。
他想起昨日传来的消息——教会医院封院,连教士都染上疫病,不再接收普通患者。
他也想起自己的父亲,曾是一位军医,在多年前的一次毒雾战争中死在战地。他说过:“在命运转头之前,永远别放下药包。”
塔兰从没信神。他只信两件事:人不能等神救,必须自己救自己;疾病不是诅咒,是需要被制止的现实。
此刻,他眼里燃起某种坚定的火焰——他已不只是医生。
他,正成为城市苏醒的胚芽。
阿莱斯顿,正在沉入深秋最冷的一夜。
夜风卷过破塔街,吹乱了木质街牌上残留的染血符咒,也吹过沉默的街角。
这里曾是北城最喧闹的酒馆一条街,如今却只剩下零星几家还点着昏黄灯火的酒馆,仿佛用最后的酒精与篝火,对抗这个城市逐渐逼近的死亡气息。
在“落星者”酒馆外,一名面容憔悴的中年退伍军人靠着石柱而立,满脸风霜,披着褪色军披。
他的右臂空荡荡地垂着,是空的——早年在北境战场失去的。
他叫亚诺·赫德,曾是第七狮鹫军团的中士,是所谓“特瑞安帝国最后的荣光”的活化石。
如今,他不过是个在酒馆门口喝剩酒、领粮票、躲瘟疫的残兵。
他原本只是站着,沉默地喝一口冰冷的酒,但当他看到街角,一位老战友——同在一支部队服役的尤因,
瘫坐在门前、手里攥着空瓶,嘴唇发白、眼中泛黄,他终究抬起了头。
他把瓶子砸在地上,碎片四溅,喉咙干裂地喊了第一声:“我们是守过边疆的人。”
没有人理会他。
“是我们!”亚诺怒吼,声音如干树枝炸裂,“是我们这些傻子,拿命在北境、在荒漠、在雪线外替帝国流血!”
有人望向他。他哆嗦着伸出左手,指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臂,“我把命给了这片土地,可现在,这片土地上连一块面包都不给我!”
人群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眼圈泛红,胸膛剧烈起伏,
“我的战友,尤因,昨天倒在教堂门前,无人问津。一个军官,就这么冻死了!而主教不让他进去,说他‘身体不洁’。”
他忽地踩上了石阶,站得更高。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却格外清晰:
“你们以为,是因为粮食少吗?你们以为,是因为疫病神罚吗?”
“都不是。”
他咬牙切齿,吐出每个字:
“是因为我们不是‘高贵者’。”
“他们住在塔里,穿金戴银,每天洗着圣水,口口声声‘为民祷告’;可当我们饿着肚子、病倒街头,他们却只说——‘那是天意’。”
他声音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自胸膛撕裂而出:
“可我们是谁?是打下这座城的人!是帝国的骨!我们为这国家献出一切,如今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
酒馆内已有人沉不住气,起身走到门外。几个流浪工人、拉货的车夫、洗马厮也纷纷聚拢过来。
他们本就不安,如今听着一个失臂军人的痛哭,心头像有千刀划过。
亚诺的声音渐低,但每一句都像铁锤砸在破碎的地基上:
“他们告诉我们战争结束了,让我们滚回家。”
“可我们的家呢?战后没人给我们安置,连补助都被教会吞了。”
“他们抢走了我们的胜利,也抢走了我们的尊严。”
他望向远方圣塔,眼中是咬牙切齿的憎恨。
“他们说皇长子奥利昂殿下是叛徒。他们说艾德尔殿下已经抛弃了我们!”
“可我跟随艾德尔殿下打过七场仗,知道什么叫勇气与正义。”
“我相信过他,比相信那些所谓‘女神代言人’还多。”
“现在,艾德尔殿下被迫离开了。可我们不能也跟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