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框之中,那袭白金皇袍与星图的光辉几乎融为一体。来者的身姿挺拔,目光如冷冽的权柄,带着神祇审判的无形威压。
她没有随从,也没有卫兵——梅黛丝·特瑞安,独自一人走进了报社的心脏。
“你知道我会来。”她的语气平静而冷,像是在宣告审判,而非开启对话。
“当然。”司命唇角微扬,手中的骰子在桌面停下,他却懒得去看那无面的结果,
仿佛投掷的意义本身即是胜利。“你向来喜欢在帷幕升起前,抢先翻阅剧本。”
“剧本?”梅黛丝向前一步,眸光中闪过一瞬细微的光芒,犹如裂冰中跃动的火星。
“你称这座城市的动荡为剧本?称那无名者、疯子、谣言、鲜血、神祇、黄衣……称这一切为表演?”
司命不答,只是抽出一份印刷样刊,摊在两人之间。那是即将发行的晨星时报特刊,刊头赫然印着:
《黄衣之王·王冠的第二幕》
“你真是个不敬神的弄臣。”
梅黛丝的目光在纸上停留,带着冷冽的审视,“你想用剧场腐蚀王权的根基,让信仰自行崩解——让这座城在你的墨迹中相信自己疯了。”
司命抬眼,神情近乎温柔,仿佛注视一位迷途而倔强的旅者。
“你误会了,陛下。”
他的声音低缓,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温度,“我不必让阿莱斯顿发疯——我只是掀开它一直戴着的面具,让它照照镜子。”
这句话如一枚钉子,钉入两人之间那仅存的理智屏障。
梅黛丝走到窗前,窗外的血月在夜色中露出半轮轮廓。
她缓缓摘下金色手套,露出那枚“繁育圣母”秘诡戒指。戒面流淌着乳白色微光,仿佛在她的血脉中延伸出无形的经纬。
“你编织的是谎言。”她的语调沉稳而笃定,“而我持有的是神圣的真理。”
司命合上报纸,像合上一段荒诞剧的残卷。
他的眼睛在灯下幽深如渊,藏着无数已经演过又被遗忘的剧目。
“你的真理太重了,陛下——重得足以压死真相。”
他微笑着,低声补上一句,“而我,只给人们一个他们愿意相信的谎言。”
沉默延伸,像拉长的幕布,遮住了两人之间的风向。
“这不是对话。”梅黛丝终于开口,低声道,“这是挑衅。”
“你说得对。”司命缓缓起身,整理袖口的动作如同为一场首演做最后的礼仪,“这是开场。”
窗外的风骤然升起,墙上的星图剧烈晃动,在光影交错间,某个模糊的黄印短暂浮现,又悄然隐没。
骰子在桌面上轻轻一跳,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响:
“喀哒。”
——第二幕,已然在无声之中拉开。
“我曾以为你只是异端。”
梅黛丝的声音清冷悠远,像敲在穹顶上的钟声,空灵中透着不可置疑的威压。
她立在灯影之间,金发与白袍沐在黄油灯的光下,折射出一种近乎圣像的辉辉。
那枚象征“繁育圣母”的秘诡戒指在她指间微微震颤,发出细不可闻的低鸣,仿佛戒内的意志正在本能排斥司命的存在。
“但现在,”她转身,目光审视着这间光影交错的主编室,
“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根本不属于人类。”
“你是谁?”她问得直接,不再掩饰真正的疑问。
“一个赌徒。”司命答得不假思索,礼貌的微笑像一层薄冰,
恰到好处地覆盖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深渊。“一个把命运当骰盅摇的可怜人类。”
梅黛丝眉梢微挑,寒意裹在声音里:“别用这种廉价的讽刺回应我。”
“好吧,那我换个说法。”
司命慢慢坐回椅中,双手交叠于胸前,语气平缓而笃定,
“我是千面的使徒,黄衣的编剧,深渊边缘的观众。你想选哪一个答案?”
梅黛丝沉默,像是在辨别这是不是某种精神污染的试探。
片刻后,她只吐出两个字:“你疯了。”
“当然。”司命的声音轻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却没有半分戏谑,“疯子才有资格看见真相。”
他的目光凝在她脸上,那是一张宛如古老神像般的面庞——光滑、庄严、无悲无喜,仿佛不属于尘世。
“你试图将神圣扮作权威,”司命缓声道,眼底闪过一丝怜悯,
“可你不过是个演员罢了。只是你戴着面具太久,早已分不清角色与自己。”
梅黛丝笑了,笑意像刀锋在光中闪动:
“我扮演圣母?不,我是祂真正的代行者。我以命育命,这枚指环,承载的是祂的意志。”
她缓缓向前,金白袍裾在地板上擦出细微的沙响:“而祂——恨谎言。”
“可祂并不厌弃剧本。”司命低声回敬。
梅黛丝眉心轻蹙:“什么意思?”
“信仰,是信徒的剧本;律法,是贵族的剧本;诫命,是城市的剧本。”
司命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她,“你比我更会演戏,圣女陛下。你写下的剧本,比我这几页纸,埋葬过更多人。”
她的神色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
“你以我之名,散播黄衣之王的谎言。”梅黛丝低声道,“你不信任何神,司命,你只信权柄。”
“错。”司命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声音像滴水落在深井,“我不信权柄,我只信选择。”
他缓缓起身,走近两步,与这位让无数人屈服于恐惧与圣威的女王并肩而立。
“我给他们幻象中的选择。”司命轻声道,“你给他们现实里的压迫。”
“那又如何?”梅黛丝反问,语调如冰裂般锋锐,“你要让他们去拥抱幻觉的火焰?那种火焰,连真实的祭坛都点不燃。”
“可笑的是,”司命微微俯身,低语在她耳畔滑落,
“他们会感谢那虚假的火焰。因为至少,它不灼伤他们的孩子。”
梅黛丝眼底闪过一抹怒光,却被她克制成冷笑:“你的火焰,是疯子的信仰。你播下的剧本,终有一日会反噬你自己。”
“或许吧。”司命叹息,垂眸望向掌心那颗裂痕纵横的骰子,“可我总得让它滚完最后一圈。”
灯光暗下,半影中,梅黛丝的面容失去了圣像的冷辉,不像圣女,也不像女王,而像一块久经圣火炙烤仍未碎裂的灰石。
她缓缓开口:“你真以为,阿莱斯顿会为你写下的剧本喝彩?你以为他们渴望真王归来,抹去你我之间的所有存在?”
“他们无需相信。”司命的微笑像一页已经翻到边角的纸,
“他们只需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舞台上的角色,早已换人。”
梅黛丝沉默。
她凝视着司命,像要从他眼中窥探终极的答案。然而那双眼中,空无一物——只有一页折叠的剧本,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无声中缓缓翻开。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梅黛丝立在司命面前,目光如刃,声音如刃上流淌的银火,冰寒中闪着致命的光。
“一列疾驰的火车,轨道前方绑着五个平民。你只需拨动一道扳机,就能改道,仅撞死一个陌生人。你,会怎么做?”
司命没有立刻回答,只静静地望着她——那神情,就像凝视一幅被永恒定格的圣像:圣母神情庄严,唯独眼角,似有一丝不可察觉的颤动。
“你是在做道德拷问?”
他缓缓反问,指尖转动着那颗斑驳的骰子,黑得像从深渊底部捞起的石子,“还是……在为自己的审判寻找借口?”
“这不是借口。”梅黛丝的声线如冰封的河面,“这是人性——也是文明的底线。”
司命低低一笑,像是在听一个古老又可笑的寓言:
“文明?你真的以为,阿莱斯顿还剩下文明?在你把它献给血月的那一刻,它就已变成一座活祭之城——赤裸、疯狂、毫无底线。”
他低头,将骰子抛起又接住。清脆的骨骰声在昏沉的办公室里回荡,像命运的节拍在阴影中敲响。
“你问我该牺牲哪一边?”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
“我反问你——那条轨道,真的只有两条吗?”
梅黛丝微蹙眉头。
“我为什么要在你的剧本里选答案?”司命淡淡地道,
“五人或一人,这种两难,只是操纵的幻觉,是写给平庸者的考题。真正的赌徒,从不在既定的赌桌上下注——他们会推翻赌桌。”
他的目光锁住她,平静中透出无法回避的锋锐:
“如果必须牺牲一方,那就牺牲所有人。如果命运必须以生命为筹码换取公正——那我就焚尽命运本身。”
梅黛丝的呼吸微滞。
“你在否定一切伦理法则。”她的声音轻得像风中断裂的弦。
“错。”司命的声线冷而稳,“我是否定你的伦理法则。”
他顿了顿,唇角微动,仿佛宣告一个结局——
“我从未说过,我还有伦理。”
这句话落下时,空气仿佛被某种深不可测的阴影填满。
梅黛丝的神色,第一次出现了罕见的迟疑。
那一刻,她不再是冷峻的女王,也不再是圣母的化身,而只是一个站在深渊边缘的凡人,
俯视着底下蠕动的黑影,被遥远而庞大的力量压迫到无法呼吸。
“你根本不是人类了。”她轻声道,几不可闻。
“也许吧。”司命淡淡答,“但我曾是。”
他的眼神掠过她的面孔,锋利如刀锋的低语在空气中滑过——
“而你呢?你还算是人类吗,梅黛丝?”
她沉默。
窗外,钟塔的低鸣滚落而下,午夜零点的钟声,像某种无形的宣判,送进这间房。
“听见了吗?”司命喃喃,像是在与自己对话,
“这是命运的钟声。它不是为了审判某一个人,而是为了宣告——整个剧场,即将换幕。”
梅黛丝的神情终于彻底阴沉下来。
“你在为黄衣之王开门。”
“当然。”司命笑了,声音却比夜更冷,“我负责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