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像行星错位时齿轮般的咬合声,时而又似襁褓婴儿的低泣——亲切到让人战栗,陌生到令人作呕。
有人在街头无声地落泪,也有人突然抱头大笑,笑到撕心裂肺。
宫廷御前乐师、贵族歌女帕瑟琳娜跌坐在街心喷泉旁,衣裙湿透,金色发丝贴在面颊。
今夜,她在卡尔克萨剧场看完“黄衣剧目”后,笑声与哭声混在一起,如同一个被切断理智的提线木偶,嘶喊着:
“他在唱!你们听不见吗?
他坐在王座上唱,
他在我们的脑子里唱!”
她的眼球布满血丝,嘴角淌血,手指颤抖着在石砖地面反复描绘某种黄印。
围观的商人惊恐拉着家人退避;有士兵冲上前想要制服她,却在触碰到的瞬间反胃呕吐——她的体温如同死去多时的冰尸,
肌肤之上残留着如黄丝缠绕的黏腻痕迹,仿佛那并非属于人间。
同一时刻,整个阿莱斯顿上空出现了异象。
血月下,乌云骤然裂开,缝隙中露出一枚巨大的星形空洞,像是天空被某种锋利的手术刀切开。
裂口深处,隐约漂浮着一座“静岛般”的轮廓——银灰色的岛屿静悬于半空,岛上王座倾斜,塔楼残缺,顶端坐着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黄袍如液体般缓缓流淌。
他的面孔永远被遮蔽,唯有从他所在之处传来一段哀乐——像是万千亡者的咽音在合唱:
“夜深星陨,王冠碎裂,
雾下之子,归来重生……”
那歌声并不响,却让整座城市陷入短暂的凝滞。
空气似乎被抽空,时间在这一瞬像是失去了惯性。
而后,阿莱斯顿沸腾——
街上,耳鼻出血者成群倒地;有人尖叫着撞开商铺逃窜;有人当场纵火焚毁家中所有的剧本与书籍。
有贵族在宅邸内声嘶力竭地哭喊:“我们……我们真的错信了她!她不是女王……她是那黄衣之下的女巫!”
最骇人的是——连教会的“净化祈祷”在这一夜都失去了效力。
修士们在圣像前跪伏,颤声念诵圣母圣咒,却在经文出口的途中,音节渐渐模糊,变成某种无法分辨的低语。
有人翻开圣经,惊恐地发现书页自行翻动,其间嵌入了全新的段落:
“而黄衣之主将踏入圣坛,
以剧本之血书写命运,
众神皆噤。”
是伪造?是幻视?还是——另一本“经书”正在无声地取代他们的信仰剧本?
这一夜,故事不再是故事。
它感染了现实,如黄雾渗入肺腑。
这是司命“真实的谎言”所能触及的极限——将一个传说植入众人的精神中,让它长成一株带着剧毒与花香的植物,生根、蔓延,攀附上现实的骨架。
黄衣之王,不再只是纸页上的虚构。
他被“信仰”呼唤,被“畏惧”塑形,被这座病态的城市,在自我诅咒与渴望中,招唤至现实的边界。
他尚未亲临,他尚未低语——
但舞台,已在血月下缓缓亮起灯光,
剧目,已经开始。
皇家警局,地下第六档案层。
这里潮湿、逼仄,昏黄灯泡下的幽光摇摇欲坠。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被霉菌啃噬的味道,与过度擦拭档案封皮时留下的油墨气息混合在一起,仿佛一层看不见的霾。
年轻探员埃文坐在堆成小山的卷宗前,指关节泛白,像要把那些纸压进骨头里。
他一份接一份翻阅未能解释的记录,眼圈深陷,灵视的反噬让他头痛欲裂。
秘诡卡的余波仍在血脉中缓缓游走——那是一种从骨髓里传出的呢喃,黏腻、低沉,像某个无形存在正伏在他耳边呼吸。
他却不肯停下。
“如果连我们都不查……还有谁会记住这些死者?”
这是莉赛莉雅殿下在夜课上说过的话,他一直记得。
可现在回想,这句话是多么残酷。
因为他查得越深,就越清楚——他们这些受过“命纹知识”的年轻人,从来不是命运的解答者,而是被押进剧场的观众。
他不是主角,只是一个恰好能看见幕后裂缝的多余之人。
他在卷宗边缘写下笔记:
编号#B312—血肉之潮报告
区域:贝卡街贫民区
事件:三日内,二十四起“人体蒸发”事件。
尸体被找到时仅剩一层皮,血肉如被抽走。证人称满月之夜,地面裂开,伸出血色触须,将活人“拖进砖缝”。
调查:清洁队在地砖下发现一种真菌状肉芽团,中央浮现圣母教会的“繁育之印”,但纹理已扭曲成胎盘状,呼吸般轻微鼓动。
结论:街区封锁,居民迁离。官方称死因系“血月瘟疫”。
备注(埃文):他们是我们曾救助过的平民。当时他们信我们。现在,我们也救不了他们。
编号#C021—哀歌污染档案
区域:贝尔修女院及周边
事件:某夜,大量居民梦见一首似祷词的哀歌。醒来时全身乏力、精神崩溃。
修女院三名修女当场自残自焚。录音频谱异常,对秘诡感知者有极强诱导性。
调查:疯人院收容幸存者六十二人,皆表现为抑郁、妄想,并反复称“听见未完成的遗愿”。
部分人在临终前低语:“黄月会听我说完……”
结论:集体精神污染,官方解释为剧毒霉菌中毒引发幻觉。
备注(埃文):如果这些遗愿连世界都不愿听,那到底是谁在听?
编号#Y404—黄衣症候事件集
区域:剧院周边三街区
事件:若干居民阅读来历不明的《黄衣之王》手抄本后,出现幻觉、自语、面部麻痹,皮肤渐黄,并伴随“记忆虚构”。
数人称“曾登上剧场舞台”,查无此事。部分失踪者于老剧院墙体内被发现,嵌入结构,如同石雕。
调查:部分书页混有古卡尔克萨文。拆除剧场后,地下发现一处“肉质回声厅”,内壁印刻着:
“在他凝视你之前,请先演好你的角色。”
结论:涉黄印案件,连环催眠病毒传播,已上报皇室。
备注(埃文):我们以为在读故事,其实我们一直是剧本里的角色。
他放下笔,额头抵在档案纸上,低声吐出一句几乎像是在向自己认罪的话:
“他们只是……想活着。”
同事、身着制服的警探柯林站在阴影里,声音干涩:
“不。他们只是活得——离得太近了。离那些神,离那些怪物,近到连当观众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无权知道血月来自何方,哀歌是谁在唱,黄衣之王是谎言还是启示。
平民没有抵抗的权柄,也没有逃亡的船票。
他们只是被当作共鸣器、试验场、燃料槽。
每一个踏入星灾途径的人,都在神明与非人的界线上行走;
而这座城市的百姓,只是一次次恐惧与仪式间的背景音。
他们的死亡,不够“可用”。
他们不是神启的信使,不是命运的赌徒,不是黄衣之王的主角。
他们只是那句冷冰冰的统计——“城中有异变”。
埃文合上最后一页档案,呼吸在昏暗中微微颤抖。
窗外,风声卷来一段含混不清的低语:
“他正穿过剧幕,寻找那些还相信故事的人……”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风声——也许是霉味作祟,也许是骨髓深处的回音。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慢、固执地拿起笔,在案卷最后一行写下那句几乎不该被写出的结论:
“观众……已经没有座位。”
“剧终了吗?不,那只是幕间休息。”
“黄袍尚未落地,真王尚未登场。”
“欢迎归来,观众。下一幕,将撕裂你最后的理智。”
——《卡尔克萨回忆录·失序的王冠》
第414章 掷骰之人
“命运不过是骗局,只要骰子还在转,演员就会继续说谎。”
——《黄衣之王·剧中剧·第一序幕》
昏黄的油灯在微光中颤动,晨星时报社静得仿佛死者的心脏——旧式印刷机伏在角落,如一口封存的棺,铅字架上覆着厚厚油墨灰尘。
空气混杂着古纸的干涩与霉菌的甜腻气息,像一缕从尘封年代爬回来的呼吸。
墙角那张泛黄的星图轻轻抖动,仿佛在某个不可见的维度里,正有人用指尖拨动它的经纬。
星轨的线条缓缓扭曲,似被看不见的手悄然改写——每一次偏移,都在重绘某个尚未上演的结局。
司命坐在主编室那张老旧的橡木书桌后,指间转动着一枚骰子。
它通体漆黑,边角磨损得不似用来博弈,更像是用千百年的指甲刻下的命运残片。
骰面无点数、无文字,只有几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如同通向异域的微型裂口,在灯光下泛着细微而黯淡的光。
每一次转动,都会发出柔软却脆弱的撞击声,像无声的审讯——在问谁将为下一幕负责。
“喀哒——”
门缓缓开启,一阵带着冷意的风先于脚步漫入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