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月色似血,黄铜般的光从天穹倾泻,覆在巴列塔庄园屋脊的石像鬼群上。
那些狰狞的面孔,在这苍白而沉重的月光中,仿佛被赋予了呼吸,眼眶深处潜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古老悲哀——那是见证过盛衰的、早已风化的凝视。
“你真的……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诺维尔·巴列塔手中把玩着一枚古老的戒指。
那是父亲昔日亲手赐予的家族印戒,沉甸甸地压着巴列塔的荣光与誓言。
可如今,这份荣耀已蒙尘,家族如被秋风击落的叶脉,只余残壳;
姐姐苏菲幽居避世,似一盏无人看顾的灯;
而他——竟要靠一个“死而复生”的旁系伊索·李,去支撑家族的残躯与未来。
他抬眸,看向夜色中那道倚在阳台栏杆上的身影。
灰色斗篷在风中微微鼓动,面孔被月光与雾影切割得支离,唯有那双眼,澄澈得不似凡人——仿佛不属于此时此地,而是从命运长河的上游俯视而来。
司命的嘴角微扬,笑意淡到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诺维尔,什么是真相?”
诺维尔没有答。
“真相,”司命低声道,
“是最无力的证词。它不被听见,也不被相信;
它的脊骨,常常在沉默中折断。
可‘谎言’——若足够多人用信念去养育,它便会长出翅膀,越飞越高,翱翔在真理的上空,俯视它。”
诺维尔的呼吸微微一顿:“你是说,我们要用黄衣之王的传说……去散布那个‘皇子将归’的谣言?”
“我说的是——”司命转过身,月光从他眉骨到唇角刻下一道冷冽的弧线,
“——我们要让贵族相信,那位他们一直等待的继承者,从未死去。他只是潜伏在剧本的最后一幕,等待他的出场时刻。”
风掠过阳台,带来几缕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雾气,在他们脚边缠绕,像低语般模糊不清。
司命的眼神冷而锋利,声音却平稳得如同宣读判词:
“苏菲腹中的孩子,不只是你姐姐的遗腹子。他是静岛未曾现身的继承者,是阿莱斯顿这座沉睡王都中,贵族梦境的觉醒符号。
但——你不能喊他的名字,不能昭告他的血统。你要让贵族们以为,是他们自己‘发现’了他。”
“……所以,我们需要剧本。”诺维尔的喉结微微滚动。
“是的。剧本,传说,梦境,疯语。”司命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回响。
他忽然低低念出一句,像是从尘封的手抄本中翻出的残句:
“血之继承,王之剧本,将以黄衣为幕,于此城终场。”
月色在他眼底闪烁,如同看见了剧场的灯已亮起,而观众尚不知自己坐在席中。
诺维尔的神色骤然一变。那一刻,他仿佛窥见了一个既真实又冰冷的结局——黄衣之王正在城市的阴影里搭建舞台;
而贵族、平民、梅黛丝、苏菲,甚至他自己,都只是演员,都已被编入那部无法拒绝的剧本。只等那一声,冰冷而盛大的——
开幕。
夜宴于蔷薇厅举行。
金碧辉煌的烛光在穹顶镜面上摇曳,折射成一条条细碎的光河,流淌在锦缎与羽饰的裙摆之间。
贵族们举杯寒暄,蔓越莓酒的酸涩与掺蜜香槟的甜腻交织成一股暧昧的气息,
仿佛过去的黄金年代仍在流淌——仿佛梅黛丝女王的审判与火刑柱,只是阿莱斯顿街头雾霭里偶尔溢出的遥远传言。
然而,这一切华丽得近乎虚假的景象之下,却潜伏着一道看不见的暗流——一段“剧本”,在席间无声流转。
那是一页匿名的小册子,纸张泛着陈年纸灰的暗色,边角的裂痕像被某只无形的手指轻轻掐过。
字迹优雅得近乎冷酷,每一笔都精准得令人不安,仿佛不是写下,而是刻入纸纤维。它没有题名,首页只印着一行细小的字:
《黄衣之王》第三幕·隐王登台
无人知是谁带来的,也无人承认自己是第一个读者。
只是某个周三的夜晚,在一次看似寻常的茶会上,它被一只戴着钻戒的手从丝绒内袋中缓缓抽出。
一位诗人夫人将下半页用蕾丝手帕遮住,低声诵读:
“黄衣笼罩的孤影,登临破碎王座。有人高呼:‘吾王归来!’却无人见他真容。有人痛哭:‘真王之子,尚在岛上沉睡。’”
烛光静止了片刻。老侯爵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琥珀色的液面微微颤动。
贝尔多克子爵的女儿手中的羽扇滑落在地,像一片失色的羽毛。
台词简单,却锋利得如同冰刃,直抵他们内心的某处。
王座?真王之子?岛屿?——他们都听说过的传言,“第十三静岛未现,只因真正的继承者尚未降世”。
低声的私语像细沙般在厅堂角落里堆积:那“孤影”,难道暗指的正是梅黛丝?
她的权柄,如那黄袍——华美却破败,掩盖着不可名状的恐惧。
宴会结束,年迈的公爵在暮色中将那页纸小心叠好,藏入心口。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在马车的摇晃中沉思了很久。自那一夜起,他悄然召集旧王室的老臣,
织起一张隐秘的通讯网——为的只是等待那个“命定的继承者”,像等待风暴前的第一声海潮。
这一切,都如司命所言。
诺维尔立在蔷薇厅的高窗后,注视着礼服的流光溢彩在庭院中起伏。他低声问身侧的“伊索·李”——
“他们真的会因为一张匿名的纸,就相信这种事?”
司命的笑很轻,却带着一种编织者特有的从容与残酷:
“不是因为纸,也不是因为传言,而是因为渴望。
人不需要真相,他们只需要一个能让自己继续忍耐、继续等待的理由。而我,给了他们——一个梦。”
他顿了顿,眼神落向夜空深处,那轮若隐若现的血月仿佛正缓缓睁眼。他的声音像是说给空气,又像是说给某个在雾后倾听的存在:
“至于这个梦,会不会腐烂成疯……那是黄衣之王的事,不是我的。”
黄袍尚未垂落,剧场却已然封闭,灯火渐暗——只等那一声,令人脊骨发寒的开幕钟响。
午夜,阿莱斯顿上空,血月如被长矛刺穿的瞳孔,高悬不动。
银与暗红交织的冷光,像一层不洁的流银,倾泻在旧城区一处早已荒废的圆顶剧院上——“卡尔克萨厅”。
这座剧院曾在一次离奇的大火中化为焦骨,长年封锁,门窗被铁链缠死。
然而,近来却在没有任何官方记录的情况下,于无人察觉的夜晚“悄然复苏”。
谁修复了它?谁点燃了那盏盏沉睡已久的舞台灯?无人能答。
只知道——今夜,这里将有一场“仅限邀请”的秘密剧演。
而贵族们,照常来了。
黑袍仆从如无声的影子,在雾中引领他们穿过厚重的剧院门扉。
脚下是柔软却潮湿的地毯,暗红的花纹模糊不清,空气中弥漫着焚烧旧布料与古漆剥落的气味,带着一种陈年记忆腐败后的甜腻。
他们没有携带仆役,没有谈论家族与权势,彼此之间连寒暄都极少,只是默默落座——安静,等待。
他们都收到了那封邀请函:
黑色蜡封,封面刻着一枚断裂的王冠,冠下是一只凝视的眼,而那只眼睛的瞳仁中,垂落着一片黄袍的剪影。
当古旧的铜钟在穹顶下敲响第三声,帷幕缓缓拉起。
舞台上,显露出一个既像宫廷又像废墟的场景,似梦境,却比梦更凝实。
中央的王座孤零零矗立,四周陈设残破,仿佛曾有盛宴在此骤然被遗弃。
主角——一位戴着白面具的“王”,身披破碎的黄衣,独自坐在王座上。
他的姿态静止如雕像,直到他开口,那声音便如从石棺中涌出的回声,低沉、缓慢、却锋利到能划破观众的心智:
“我登临王座之日,天下无一人知我名。”
“我挥袖赐福之时,大地已成荒冢。”
“真王之血,尚未醒来。”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颗落入深井的石子,沉下去,溅起的涟漪却在每一颗心底扩散。
台下,寂静得像时间被剔空。
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咳嗽。
一些人死死盯着舞台,像要从那张面具背后看清什么;
另一些人则低下头,避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瞬便会失去自我。
这不是戏剧,这是仪式。
最后一幕,黄衣的王缓缓掀开袍角——
其下空无一物。
他俯身,像在向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致意。
随即,舞台灯熄灭,剧院陷入彻底的黑暗。
一声低到几乎与呼吸混淆的呢喃,在所有人的心头响起:
“幼狮已醒,静岛将在雾中浮现。”
灯光没有再亮起。
观众没有鼓掌,也没有评论剧情。
他们悄然起身,如梦游者般走出剧院,步履轻而缓,像生怕惊扰了什么。
每个人的眼中都蒙着一层光影难辨的雾。
而在最后一排阴影里,一位身着侍者外衣的黑发男子,缓缓合上膝上的笔记本,神情平静如水。
司命。
这一晚,他没有动用任何秘诡能力。
他只是写下了一段话,交给一位名叫“卡尔”的失意演员,对方一字不差地背诵、演出。
而观众们——早已准备好相信。
当一座城市渴望奇迹时,哪怕是谎言,也会被奉为圣谕。
而当谎言开始反向塑造现实时——
黄衣之王,便已在雾中悄然行走。
阿莱斯顿皇城边缘,圣玛尔歌街尽头的皇家剧院顶楼,溢出一阵足以令人发狂的琴声。
那旋律不属于任何调性,甚至无法确定它是由何种乐器奏出。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沾着温热的血腥,缓慢撕扯着听众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