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黛丝用宗教的黄金涂料,粉饰着一座即将崩塌的恐惧帝国。
他穿过一条回廊,那是红衣主教专用的通道,地面上仍残留着昨日拷问时飞溅的血迹,血已经变黑,粘腻如诅咒。
墙上悬着一副圣母显灵图,图中梅黛丝女王身披白袍,跪坐圣光之中,
但雷克斯的单片镜片却看到——在圣光之后,有一双手缓缓伸出,紧紧缠绕着她的脖颈。
“那不是神明,”他在心中喃喃,“那是星灾的触须,在吞噬她。”
在他身后,一群信徒正在接受“虔诚忠诚测试”。
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低头,不发一语。审判者们逐一问询:
“你是否曾有异梦?”“你是否听见夜里有谁在念诵‘非圣典经文’?”“你是否见过晨星时报的‘剧目连载’?”
雷克斯不动声色地看着那群人逐个被带走,仿佛牲畜进入审判场。
而他知道,那些问题本身就构不成罪,但“动摇的神情”足以让一个人消失。
他曾见过某个老修士,因为在讲经时语气一顿,被判“心志不坚”,活活被捆在火刑柱上,在钟声中化为炭灰。
“火与光照亮道路,但也吞噬影子。”
他心里默念着,这是他在旧日海盗生活中从未理解过的东西——在这里,真正的恐惧不在于刀剑,
而在于那些仿佛来自深渊的目光,深深注视你的一举一动,等待你的一丝动摇。
而此刻,他的耳边再次响起了她的声音。
米拉,女海妖,窥见命运的幽影。
他的右眼镜片微微泛起水银般的波动,一道模糊的画面浮现眼前:
他看见一座圣坛,而在圣坛之上,不再是神像,而是那四位曾被“献祭”的司祭,
他们睁着空洞的眼睛,嘴角血迹未干,却在无声地吟唱祈祷。
“神啊,赐我圣洁……
神啊,为何你遗弃了我?”
那画面一闪而过,雷克斯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呼吸,继续前行。
“他们还活着,在命运之河的死水里。”
他低声咒语般念出这句话,而后神情恢复从容。
作为牧师,他习惯了在人前演讲;作为策反者,他也必须学会在群魔环伺中维持微笑。
而他的内心,正在悄然种下一颗种子。
不是信仰的种子,而是疑问的。
那疑问,会沿着地缝渗入整座教会,最终……崩裂这座以神之名构建的恐惧剧场。
午夜之后,圣凯瑟琳修道院的钟声沉重地敲响了三下。
回廊尽头的忏悔室内,一支白蜡烛尚未熄灭。
雷克斯坐在黑暗的长椅上,他身前跪着一位年轻神父,满脸泪痕、颤声细语:
“……他们说我不够虔诚,只因为我曾为一名平民妇人祈祷。她的丈夫在火刑柱上化作灰烬,仅因她藏了两本旧圣典……”
雷克斯没有立刻回应。他闭着眼,听那神父哭诉,像在聆听一首撕裂人心的挽歌。
等对方话语停歇,他才低声开口,语调轻如教堂钟摆间的回响:
“信仰不该是锁链。”
神父猛地抬头,看着雷克斯的脸。
他眼神中混杂着绝望、痛苦、渴望和隐隐不安的希望。
“可我们还能相信什么?雷克斯神父……圣母的意志,还是女王的命令?她们……不再是同一位存在了。”
雷克斯缓缓睁开右眼,一道银白的光芒在镜片中流转。
他没有回答那神父的问题,而是反问:
“如果你的良知无法接受神的审判,你愿意相信命运的裁决吗?”
神父没有立刻回应。但他的眼神中,开始有了些许燃烧的光。
“我们之中,终会有人先发声。”雷克斯低语,“而我,愿意做第一道火种。”
他说完,起身为神父披上一袭灰蓝色旧斗篷,一如流浪修士所用的那种,看起来极其朴素,却是某种宣誓的象征。
“这不是背叛。”雷克斯俯下身,轻声道,“这只是将信仰还给神,而非献给魔鬼。”
随后他走出忏悔室,推门离开,脚步在寂静的石板上发出回响。
月光洒落在长廊地砖上,雷克斯望着那片泛黄的光,仿佛看到金袍在风中掀起。
“黄衣之王只需要三句谎言,便能让真理在火中化为灰烬。”
雷克斯轻声呢喃。
他知道,这不是夸张的隐喻——这是一场真实存在的、正在酝酿的祸灾。
司命播下了黄衣之种,而他雷克斯,则要在教会的心脏埋下另一枚果核:真理的变种,名为反抗。
一封密信藏于教义圣书中,通过神学院某位沉默寡言的修女之手,传至一位老主教的祈祷垫下。信中只有一句话:
“四大司祭的血,正悄然流进你的圣杯——你会继续饮下吗?”
与此同时,教堂彩窗上的图案——圣母赐福的右手——不知被谁换了一块新彩玻璃。
圣光照耀之下,那只手缓缓裂开,染上了血色。
没人知道是谁做的,但从这一天起,整个教会上下流传起一种说法:圣母已对教会动怒。
雷克斯知道,那不过是一点红油染料和他安排的一盏灯光。
但谎言不需要复杂——它只需要在恐惧中被人看见一次,便能生根发芽。
而教会那根从不曾动摇的圣柱,已经,在微微颤抖。
圣露西亚神学院的大礼拜堂内,晚祷钟声尚未落下,钟楼下的群鸦却已飞起。
红衣主教席上的彩绘玻璃,在火焰般的夕阳中泛出不祥的血光,投射在高墙之上,形成一尊巨大的圣母投影。
那面容慈悲,却神情模糊不清,只有一条苍白的微笑线清晰得近乎诡异。
有教士私下称之为“第二圣像”——它不是教义中那尊仁慈圣母的形象,而是…另一个被无声默许的版本:
圣母已下凡,化身女王。
女王即圣母,命令即启示。
如今的祈祷词里,那句古老的开头“愿神赐恩于我们”,早已被悄然替换为:
“愿圣母以陛下之威,照耀万民。”
没有人反对。
因为他们早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向信仰低头,还是在向王座屈服。
——甚至他们早已不在乎。
雷克斯坐在祭坛后的灰石柱旁,静静看着前方的信众席,一位年迈的主教正低声宣讲“圣母的谕旨”:
“异端如蛆虫,藏于信仰之皮囊内。唯有火与血,方能洗净不洁之名。”
雷克斯的眼皮微微一跳。
不是因为这段话的残酷,而是因为这段“宣讲”来自教会内部文书,从未公开发布。
这段话他认得,因为曾经…是他替红衣大主教誊写的密卷之一。
如今,这份密卷被公然读出,意味着教会内部的忌讳,已经在某个默许的指令下被抛弃。
“她在加速。”雷克斯低语。
他所指的“她”,并非圣母,而是梅黛丝——那位将王冠戴在神像之下的女人。
大礼拜堂的天顶上,那幅“圣母赐命之景”的壁画,如今已悄然更换为新的版本。
雷克斯抬头望去,看到壁画中圣母不再举手赐福,而是垂眼俯视,一手握权杖,一手持火焰。
赐福变为审判。恩典变为焚刑。
“你来了。”
一道微弱声音从雷克斯身后响起。他回头,看到站在灰石柱另一侧的身影。
那是一名身披旧教衣、面容瘦削的老修士。
他戴着一副裂了框的眼镜,脚步微跛,却在靠近雷克斯时,眼神格外锐利。
“雷克斯神父,你用光照亮别人,也用谎言遮住自己。”老修士说。
雷克斯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安多修主教,前任财务大主教的秘书,在四大司祭献祭事件中失去主子后,沉默了整整半个月。
然后,他开始独自祷告,再无人搭理,甚至被认为已经疯了。
“你的主教,在大祭坛上化为尘土。”雷克斯轻声,“你不恨?”
“我恨。”安多修喉头颤动,声音仿佛从肺腑拧出,
“但我更怕我不恨。若连恨意都没了,我便不再是人。”
他转身离去,临走时却留下了一句话:
“那幅圣母新像,是昨天才换的。”
“画师是谁?”
“没有人知道。”安多修说,“但有个神父说他在画中看到了一只眼睛,正盯着他笑。”
雷克斯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望着那尊巨大的圣母影子,它披着王袍,笑容温柔,
却不知为何,他看见那笑容里有一丝熟悉的狠意。
那是他在断头台上,看过的那种微笑。
午夜的钟声尚未敲响,圣露西亚大教堂的彩窗却先一步晃动。
不是风,也不是雨,而是一种…雷克斯从未在此处感知过的压迫感。
仿佛空气被什么无形之物扭曲拉伸,连光都开始变得迟缓。
他坐在静谧的忏悔间内,指间轻抚那枚古老的单片眼镜——窥见命运的女海妖。
镜片冰冷,指尖却微微灼痛。
“又来了。”
镜中投影缓缓浮现,一道模糊不清的画面缓慢映入视野——
红衣主教厅,三张交错的烛影下,有一名主教正举杯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