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静静地看着那片黄色,她的瞳孔在黄光映照下似乎有些泛红,却并非血色,而是一种如同夕阳沉入海底的沉郁光泽。
她轻声哼唱起来,曲调古老而忧伤,不属于任何教会的颂歌,也不属于她记忆中的童谣:
“静岛沉于深渊之海,王权载着未生之子浮起。
血月低垂,黄衣飘落,谎言之下,无人能辨真伪。
当剧目开始,你将听见命运最后的低语。”
身后的女仆愣住了,那旋律不知为何,竟然让她们心头隐隐作痛,像是听见了童年最深的梦魇。
苏菲却缓缓回身,对着她们微微一笑,仿佛从未说过什么。
“茶凉了,去替我换一壶吧。”
她坐回原位,腹部轻轻起伏。窗外的雾更浓了,仿佛在城市上空,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缓缓睁开眼睛。
夜幕低垂,巴列塔府的书房被厚重的灯光切割成深与浅的两重暗影。
墙角的壁炉静静燃烧,火光在金边书架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诺维尔·巴列塔站在窗前,背对着房间,双手负在身后,面色沉静,却难掩眼底的迟疑。
而他身后的沙发上,司命正以“伊索李”的身份安然坐着,指尖轻轻敲击扶手,像是在审视一场尚未布完的棋局。
“诺维尔,”他终于开口,语调悠然,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锋利,“你是否意识到,苏菲与她腹中的孩子,是你们这个家族唯一真正的筹码?”
诺维尔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干涩:“我明白。但这也意味着,梅黛丝早晚会对他们下手。”
“恰恰相反。”司命缓缓起身,踱步来到诺维尔身侧,
“正因为梅黛丝不敢下手,才是你应当反攻的最好时机。”
诺维尔侧目看他,眼神里有着本能的戒备与不解。
“你还不懂,对吧?”司命轻轻一笑,眼中却无半点笑意,
“你以为你在苟延残喘,她掌控一切。但事实上,现在的她,恰恰如履薄冰。”
“你以为她放过苏菲,是出于怜悯?不。”
司命的声音压低,“她怕。她怕苏菲死了之后,静岛会转而归属于远在海外的艾德尔。”
“艾德尔……”诺维尔喃喃重复,眼中渐渐浮现理解与惊愕,
“他是梅黛丝唯一无法掌控的兄弟。”
“他掌军,持有圣特瑞安号,他若再得静岛……”司命轻声道,
“你觉得阿莱斯顿的贵族们,会不会立即倒向那位‘真正的王’?”
诺维尔的喉结动了动,握紧了拳头:“她怕他比她更有正统性。”
“所以她宁愿让皇子出生,也要掌控他。”
“她不会杀这个孩子,但她绝不会让他自由。”
司命顿了顿,“而你们——只要握住苏菲,就等于握住了一个她不敢轻举妄动的信物。”
诺维尔低头沉思,片刻后喃喃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做?”
“编织一个故事。”司命嘴角扬起,“一个没人能说破的谎言。”
“告诉贵族,苏菲的孩子是王室真正的继承人。”
“告诉议会,她腹中的皇子已得神选,将继承静岛的王命。”
“告诉平民,这是来自‘神明的正统血脉’,将为这个被悲伤吞噬的国度带来光。”
“而你,”司命转身望向炉火中跳跃的火光,“就是这个‘希望故事’的开篇者。”
诺维尔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光——那不是从前的骄矜,也不是后来的颓败,而是一种真正属于“未来之主”的觉醒。
他轻声问:“而你,又是谁?”
司命低声笑了:“我?我是剧场里的写手,是谎言中的叙述者,是你的副笔。”
他看向诺维尔,语调古怪而温柔:
“你只要照我说的做,等你站上贵族的议会讲坛,等你召回那些因恐惧而散去的家族旧部,
你会明白:一个谎言,如果有足够多的人相信,它便是真实。”
火光中,诺维尔的影子在墙上逐渐拉长。
午夜时分,阿莱斯顿陷入了浓雾之中。
四面八方的钟塔已停止鸣响,唯有夜风穿过街巷的狭缝,卷起一片片被丢弃的报纸,悄然在城市各处飘散。
一张破裂的《晨星时报》页角翻动,字迹扭曲而模糊,那是一篇残缺的短文,只剩下数行意味不明的段落:
“黄衣在城东露面,他望着雾,雾望着他。”
“静岛在梦中浮现,宫墙之下,一双未睁开的眼正低语。”
“在血月之下,唱诗班失去了声音,悲伤成了咒文。”
“你们以为的现实,不过是我随意改写的剧本……”
城市在这篇无题之文的余音中,仿佛产生了异样的变化。
街角的面包师在夜里醒来,窗外浓雾如雪,墙上却多出一行涂鸦般的黑字——“黄袍在飞舞,命运在沉默。”
他惊恐地擦去文字,却发现自己手掌染上一层褐黄的粉末,像是残破衣袍的灰烬。
他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人们说他疯了,因为他再也无法停止低语。
阿莱斯顿大学的图书馆内,一名藏书员半夜独自归档时,在某一排禁书架上发现一本未登记的笔记本,封面写着:
《剧目未终·黄衣之王的真容》
他强忍好奇翻开第一页,只看到一行苍老的手书:
“看见祂的人,将再也无法分清梦与真实。”然后他仿佛听见了剧院的钟响,耳边有观众在低声窃笑。
他用衣物盖住那本笔记,却发觉自己已无法将它归还原处——它始终躺在那,盯着他。
而在破塔街,一名巡夜的守卫队员跌跌撞撞从某条死胡同跑出来,眼中布满血丝。他口中喃喃重复一句话:
“那孩子没脸……他没脸,他……只有一张面具……”
他很快被带走,消息没有传出,但同夜开始,街头的孩子开始做同一个梦:
一个披着黄袍的男人在梦中剧院对他们微笑,手里拿着一张崭新的面具,说:“戴上它,你就能说出你想要的真相。”
那一夜,阿莱斯顿的天空染上了四色交叠的雾:
鲜红,是血月残光,是宗教暴力的高压,是教会裁判所的烙印。
苍蓝,是哀伤流泪,是民众心中化不开的抑郁与虚无。
暗金,是黄衣之王的迷雾,是剧本之外诡谲的改写与混乱。
灰白,是真实与虚妄交织的剧场,是司命织下的命运之网。
四色交叠在雾中翻滚,如染上神明梦魇的剧幕,在城市上空层层盘绕。风吹过雾气,仿佛掀起了帷幕。
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已悄然开场。
“恐惧不是来自怪物的咆哮,而是来自那一句你永远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的低语。”
“当你开始怀疑故事的结局是否写定,那正是你已身处剧本之中的证明。”
——摘自《黄衣剧场·雾中启幕》
第410章 圣光深处的利刃
“圣光垂落,如细线缝合喉咙;
圣母低笑,赐下火与枷锁;
王冠在神座下,静静发霉。”
——摘自《卡尔克萨的残页·第四折》
阿莱斯顿清晨,雾未散尽,圣母大教堂尖顶在灰蒙天光中刺入高空,仿佛要撕裂那层凝重的沉默。
教堂广场上,钟声悠长,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这座信仰之城的心脏。
钟声是祷告的召唤,却也是恐惧的号角。因为每敲响一次,就意味着又一场审判即将开始。
在圣母教会的深处,一座隐秘的石制审判所被幽暗烛火照亮。
墙面布满燃烧留下的灰痕与铁锈,四周静悄悄地,只能听见锁链轻响、湿冷水滴滴落的回声,还有偶尔某个房间中传出的低低哀鸣。
红衣主教安东尼·菲莱尔正坐在审判席后方,面容如石雕一般冷漠。
他是这片信仰疆土上,梅黛丝女王最忠诚的剑与火。
他面前跪着一位中年神父,脸色苍白,身披忏悔衣,头低垂着,神情木然。
“你承认你私下阅读异端文本,质疑女王的神圣性,并宣称‘信仰应当归于神而非人’?”
菲莱尔的声音低沉,像从棺木中传出。中年神父喉咙轻动,几乎是用尽所有勇气才开口:“我只是……祈求神怜悯。”
“神的怜悯,需要经过圣母的恩准。”
菲莱尔微微一笑,那笑意如刀,“带去地牢,明日礼拜之前,我要听到一份书面认罪。”
周围几名穿着肃黑教袍的异端审判者默然将那神父拖走,血色的忏悔衣在石砖上拖出一串刺眼的痕迹。
菲莱尔将手中的权杖轻轻一顿,蜡烛焰火瞬间被风撕扯得不稳,仿佛连圣光本身都在低语:
“异端必须清除。”
这不过是清晨的一宗审判,而在这片教会支配的城市中,每一日、每一夜,都有相似的故事悄然发生——不被记录,也无须记录。
雷克斯·海斯,正站在大教堂的一侧回廊中,目睹着这一切。
他仍披着他的牧师长袍,右眼戴着那枚幽蓝色镜片,透过它,连圣母雕像的背后也仿佛浮现隐秘的血痕与密语。
他没有说话,只是注视。记忆在眼前闪回——四位司祭被女王以“平息星灾”为名强行献祭的那个夜晚,那滔天血雾,那神不应有的低语,至今仍在耳边回响。
梅黛丝,是他们的主教,是女王,是引导者,是屠夫。
雷克斯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今天,是时候开始下一步了。”
“异端是瘟疫。”
“怀疑是罪。”
“圣母的目光无所不在。”
这三句话,已然成为了阿莱斯顿城内随处可见的“信仰格言”,
被镌刻在每一座教堂的门槛、每一张教令布告、甚至是每一个信徒孩子的书本扉页之上。
它们是信条,也是警告,是圣言,也是枷锁。
而雷克斯,行走在这座信仰被悄然腐蚀的圣城中,如同走在一座巨大的哀悼教堂的断裂肋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