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之所至,他还留在一处屯殖点跟着众多移民吃了场热闹的流水宴,喝了许多酒,直到今日清晨,才带着些许宿醉返回渝州。
在专员公馆还未睡多久,又被助理唤醒,赶到行政大楼,会见刚刚从永宁结束疫情调查的防疫人员。
其实,这十几年来,包括永宁拓殖区在内的新华各地,爆发天花、伤寒、斑疹伤寒等之类的流行性传染病已有多起,并造成大量地方土著原住民的死亡。
不过,这些接二连三爆发的疫情并未在新华控制区内大规模扩展,移民的死亡病例也维持在一个很低的水平。
在这个时期,当大明及欧洲仍深陷黑死病(即鼠疫)、天花的肆虐,城市街道污水横流、垃圾堆积,民众普遍缺乏卫生观念之时,远在新洲大陆西海岸的新华,却已建立起一套近乎现代化的防疫体系,使得各种流行性传染病的传播得到有效的控制。
早期,新华人口规模尚小的时候,卫生防疫部门就制定了诸多严格的防疫条例,并以极其苛刻的规定,强制辖境内所有居民无条件地遵从。
根据《新华卫生防疫令》,境内所有定居点必须保持必要的清洁,城镇有专门的清污人员,每日收集垃圾并运至指定填埋点,严禁随意倾倒。
人口规模超过五百人的城镇,要建立必要的排污系统,挖掘或者埋设排水沟(管),避免污水滞留居民区,最大限度的减少蚊蝇滋生环境。
对于个人方面,政府倡导“喝热水、勤洗澡”,公共澡堂在各大定居点普及,移民需经常清洁身体,减少污垢和细菌,避免染上伤寒沙门氏菌。
十年前(1630年),广丰县(今温哥华岛萨尼奇市)附近土著部落爆发大规模的天花疫情,持续数月之久,先后造成八千多人死亡。
是时,新华政府立即启动牛痘接种工作,对辖境内的数千移民种牛痘,安然度过了此次天花疫情。
随后,所有新入境的移民在登陆入境时,都必须接受种痘,以预防天花。
政府为此设立了专门的“种痘局”,由受过培训的医官和防疫人员负责操作,并记录接种者的姓名、时间及反应情况。
相较于欧洲仍依赖民间偏方或“放血疗法”,新华的种痘举措几乎将天花消灭于境内。
即使偶有病变或恶性传染,但死亡率远远低于大明和欧洲。
对于境内出现任何传染疫情,新华政府卫生防疫处也制定了诸多应急机制。
封锁疫区,在周边设立检疫站,禁止人员随意出入,疫区居民更是严格限制活动范围,以期在第一时间便将疫情控制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
在疫区内,设立封闭隔离的“防疫营”,集中收治患者,避免家庭、居民区内的交叉传染。
而那些因疫病死亡的人,则不得进行土葬,须火化后深埋,防止病菌扩散。
为了做好全民防疫、全面防治的目的,卫生部门还专门印制了《防疫图册》,以浅显易懂的文字和图画向百姓宣传防疫知识。
各地基层官吏也会向新来的移民宣讲诸多卫生知识,强调“防胜于治”。
定居点设立兼职的“卫生纠察”,巡查街道、市集、居民区,对随地便溺、乱倒污物者施以训诫或者处以罚金。
相较之下,此时的欧洲城市仍被恶臭笼罩,伦敦、巴黎街头粪便堆积,鼠患成灾,而新华境内却因严格的卫生管理,科学的防疫体系,大大降低了伤寒、斑疹伤寒、鼠疫等诸多传染病的爆发概率。
新华卫生防疫部门还建立了一套疫情上报机制,各定居点的医官或医务人员需定期汇报辖区内的疾病收治情况,一旦发现异常,各级防疫处立即介入调查。
永宁湾拓殖区防疫局半月前收到永宁镇沙甸寨的天花疫情报告后,当即便派出了疫情调查组,第一时间赶到了事发地。
在十余名武装民兵的护卫下,调查组深入沙甸寨周边十余公里范围内的土著部落,实地探查天花疫情的扩散情况。
结果,在连续走访十余个部落后,调查组立即意识到此次疫情的严重性。
“初步推算,沙甸寨以南广大地区,天花疫情已经大范围地蔓延扩展,感染人数恐超乎我们想象。”蔡水根郑重地说道:“而且,疫情传播的速度也非常快,致死率也极高。我们先后探查了十几个土著部落,死亡率都超过三成,一些疫情严重的部落,甚至超过六成以上感染……”
“你们能判断这波疫情从哪儿传来的吗?”韩剑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叙说,“我们永宁湾拓殖区有没有发现天花感染患者?”
“我们在回来的路上,也进行过一番研判……”蔡水根看了看几位同伴,低声说道:“这波天花疫情很有可能是从……南边传过来的,或者是墨西哥地区。至于我们永宁湾拓殖区,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有移民感染天花。”
“而且,在疫情刚刚传出后,沙甸、石屏(今皮德蒙特市)两处拓殖点动作非常迅速,在第一时间便封锁了与周边土著部落的往来通道,并上报相关疫情。另外,所有移民在进抵我们新华后,皆种了牛痘,也具有一定的免疫能力,从而使得天花未能在拓殖区内蔓延。”
“也就是说,土著部落爆发的天花疫情是来自西班牙人那边?”韩剑犹自怀疑地问道:“我们这里距离墨西哥接近一千公里,天花怎么会传到永宁?”
“专员,永宁湾周边的土著向来都有四方游走贸易的传统。”农工贸易处负责人严中民小声地提醒道:“所以,不排除有土著部落通过陆路或水路前往南方走动,将我们新华的商品贩卖至内陆腹地乃至南方地区,继而间接带回了天花病毒。”
“那么,墨西哥地区十有八九也会爆发天花疫情,是吧?”韩剑转头看向蔡水根,若有所思地问道。
“嗯,应该会,而且概率非常大。”蔡水根想了想,然后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哦,对了。”韩剑想起了什么,“那些最早归附我们的土著在接种牛痘后,没有感染天花吧?”
“暂时没有。”
“那就没事了。”韩剑表情轻松地说道:“给各个拓殖点下达防疫封锁令:第一,在疫情未减弱前,禁止任何土著部落联系,包括此前正常的物资和人员往来。”
“第二,所有拓殖点实行‘小组连坐’,每十户设检疫亭,每日晨昏两次点卯检查。若是辖境内发现有感染患者,立即隔离收治,防止疫情扩大。”
“第三,征用四到五艘运输商船组建巡查舰队,封锁永宁湾南岸,禁止土人驾船四处乱窜。”
“是,专员。”众人拱手应诺。
“好了,都散了吧,各自将手头上的事务处理好,然后准备过年。”说着,韩剑转身便要离开会议室。
“专员,按照防疫条例规定,我们需要将此疫情上报中枢……”蔡水根连忙唤住韩剑。
“有必要吗?”韩剑笑着摇摇头:“虽然爆发了天花疫情,但我永宁拓殖区境内尚无有任何移民感染患病,情况并不严重。只要我们做好边境封锁,扎紧篱笆,不让土人进来,过上两三月,疫情自会消散。”
这疫情报上去,怕是会影响今年的移民分配数额呀!
“专员,虽然此次天花暂未波及我永宁湾拓殖区,但从土著部落探查结果来看,其势凶猛,比以往任何一次疫情都更为严重,死的人也更多。”
“嗯,那就写一份报告,交到我这里。待审核后,我亲自呈文送往中枢本部,说明此间疫情。”韩剑无谓地挥挥手。
走出会议室前,他目光扫过墙上张挂的《永宁湾全境图》,在南部空白处停留片刻,露出一丝莫名的笑容。
那里本该标注着明年预备开拓的新殖民据点,现在却可能成为瘟疫蔓延的通道。
也好,人都没了,正好将地给腾出来。
窗外又响起一阵爆竹声,新年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喧嚣热闹的气息也更为浓厚。
而永宁湾深处,可怕的瘟疫却在肆虐,无情地吞噬着一个又一个部落。
——
第420章 被诅咒的地方
1640年2月3日,圣迭戈,德阿尔卡拉传教站。
浓重的焚香气息混杂着尸体的腐臭,在低矮的土坯教堂内弥漫。
教区神父胡安·德·阿尔卡拉的嗓音已经嘶哑,却仍坚持念诵着《临终祷文》,蜡黄的手指紧紧攥着银质十字架。
他颤抖的手指划过圣水,洒向面前排列的三具尸体。
每一具尸体都用粗麻布草草包裹,有些布面已经渗出黄褐色的脓液。
“愿主接纳这些虔诚的灵魂……”阿尔卡拉神父的祷告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教堂角落,负责搬运尸体的混血青年佩鲁兹立刻上前搀扶,却被神父抬手制止。
借着摇曳的烛光,佩鲁兹看见神父灰白的胡须上沾着新鲜的血沫。
“神父,你该休息了。”佩鲁兹关切地劝说道,目光扫过神父长袍下隐约凸起的手臂。
那里有几处可疑的……红疹。
“休息?”阿尔卡拉神父突然抓住佩鲁兹的手腕,力道大的惊人,“昨天埋掉的何塞一家,前天是玛丽安嬷嬷……”
他指向教堂后门,那里堆着几个简陋的木头十字架:“明天或许就该轮到我了。主啊,这是怎样的惩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神父的话。
佩鲁兹拉开沉重的松木门,寒风裹挟着雨丝灌进来。
门外站着殖民据点负责人的侍从,脸上蒙着一块浸过油脂的亚麻布。
“罗斯塔先生命令立即焚烧病死者遗体,还有他们的住所!”说完,他扔下一个油布包裹,“这是墨西哥带来的药粉,或许可以预防一下。”
佩鲁兹弯腰捡起包裹,听见教堂后面墓地传来铁锹掘土的声响。
透过雨幕,他看见几个戴着皮手套的武装护卫正将一具小小的尸体抬上柴堆。
那分明是前些日子还在广场玩耍的混血小女孩。
现在,她却被粗暴地扔到木柴堆上准备焚烧,头上的花布头巾松开了,金褐色卷发沾满了草屑和泥浆。
“他们连最后的祷告都不给吗?”佩鲁兹攥紧了油布包。
阿尔卡拉神父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扶着祭坛站稳,从怀中掏出一本烫金圣经递给佩鲁兹:“孩子,去告诉罗斯塔先生……,不,去告诉所有人……”
他虚弱的软倒在地:“圣迭戈湾是一块被恶魔诅咒的地方,我们都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更为纯净、更为安宁的地方。”
“《利未记》
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微不可闻。
“哦,上帝!”佩鲁兹见状,右手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连忙冲出教堂,准备去喊医生。
刚走出大门,身后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他迟疑了一下,低着头朝营地里跑去。
他看见海湾方向升起浓烟,那是民兵们在焚烧病死的居民房屋。
两年前荷兰人袭击后的场景仿佛重现,只是这次纵火者换成了他们自己。
或许,神父说得没错,圣迭戈湾真的是被恶魔诅咒的地方。
十二年前(1628年),两艘西班牙武装探索船进抵该海湾,然后登陆上岸。
他们在附近部落土著营地里意外地发现了班德拉斯谷(今墨西哥巴亚尔塔港)被洗掠的物品,当即认定这些野蛮的印第安人实施并参与了那场卑劣的抢劫,遂对他们展开了血腥报复。
一百多人被残忍地杀死,整个部落营地也被焚毁一空,为班德拉斯谷罹难的居民讨回了一个“公道”。
结果,好巧不巧,北方的新华人途径圣迭戈湾,趁着西班牙人不备的情况下,发动了无耻的偷袭,不仅炮击岸上的西班牙士兵,还将那两艘武装探索船给劫走了,使得一百五十多名士兵水手在这片蛮荒之地苦熬了数月,才获得营救。
七年前,殖民当局组织的远征舰队攻新华大败而回,途径圣迭戈据点,结果被新华人打上门来。
一艘型制巨大且怪异的战船闯入海湾,当着所有居民的面,炮轰舰队,极尽威慑。
待新西班牙总督与新华人达成和平协议后,圣迭戈拓展点仿佛一下子被人遗忘,不仅没有新的移民到来,而且日常所需物资补给也时断时续,迫的驻守人员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向周边土著部落“征收”粮食,以维持生存。
就在西班牙殖民当局犹豫着,是否裁撤这座远离墨西哥的据点时,两年前一场更为悲惨的命运降临在它头上。
两艘尼德兰海盗船袭击了这里,他们轻松地解除了据点的武装,杀死了十余人,然后将该地洗劫一空,甚至连一粒粮食都没有留下。
临走时,尼德兰人还纵火焚烧了整个据点,让幸存的三十多个拓殖移民立时陷入到饥寒交迫的境地。
几个月后,当输送物资补给的商船抵达时,岸边的废墟中只剩下不到十五个人,且皆形如枯槁,可怜至极。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经此劫难,这处无甚大用的殖民据点会被顺势撤销,居民们也会返回墨西哥,彻底结束这里的一切。
却未曾想到,墨西哥当局听闻新华人偷偷摸摸地在圣弗朗西斯科湾建立殖民据点,大有威胁新西班牙领地之势。
于是,总督大人不仅没有将圣迭戈据点撤除,反而筹措了数千比索资金,又往该地输送了四十多个移民,试图进行一番重建,将之打造成一个稳固的前出基地。
有了这座前沿哨所,西班牙就能大大震慑那些贪婪的新华人,不使其进一步向南扩张,进而侵犯西班牙王国的领地。
除此之外,总督区还有一个未宣之以口的目的,那就是想着欧洲战事缓解,或者墨西哥殖民领地积蓄了足够的武装力量,可以圣迭戈为出发基地,再次出兵远征新华,彻底覆灭这个颇具威胁性的“海盗集团”。
然而,计划制定之初,都是完美无缺的,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却是问题百出,甚至阻力重重,难以推进。
因为,西班牙人面临一个最为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没钱!
在投入了第一笔数千比索资金后,圣迭戈殖民据点的大规模扩建计划刚刚开始未多久,便戛然而止了。
所有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没有人关注这里,更没有人施以援手,在墨西哥城华丽而堂皇的舞会上,那些大人物们喝着美酒,揽着优雅高贵的小姐,高谈阔论,品谈人生,直接将圣迭戈抛诸于脑后。
就在所有人彷徨无措之时,一场可怕的瘟疫不期而来,在这一个多月以来,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于圣迭戈湾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