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鞑子,难道是朝鲜人?”李继玉笑着问道:“就他们那般战力,咱们就算倾巢而出,没留下多少守军,他们也不敢欺上门来!”
“也非朝鲜人。”耿仲明也笑了。
“那何人可会威胁我们后路?”孔有德脸色沉了下来,“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地倒出来,莫要在自家兄弟面前这般遮遮掩掩!”
“大将军,还记得数月前,我们在临渡(今罗津港)招纳女真野人(即瓦尔喀人)时,发现几处部落营地有大量铁器和盐巴的情况吗?”
“嗯,是有此事。”孔有德点点头说道:“是时,我们怀疑这些野人部落可能跟鞑子有联系,用皮毛和冬参从辽东换来了这些铁器和盐巴。”
“可是……”耿仲明抬起头来,脸上呈现出古怪的表情,“可是,昨日我跟几名被驯服的野人头领说及此事时,他们提到了一个名字,立时让我想起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什么?”
“新洲!”
“新洲?”
“准确地说,应该是新华人!”耿仲明苦笑一声,“他们在距离我们不远的东北沿海某地,建立了一座军事据点。那些野人部落里所拥有的铁器、布帛以及盐巴,便是从新华人手中换取的。”
“嘶……”孔有德听罢,顿时瞪大了眼睛,怒声斥道:“你为何现在才将此事说与我们?”
“我这不是才听到信吗?”被孔有德这般当众呵斥,耿仲明心中很是不快,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硬邦邦起来。
“若是新洲人在咱们身侧,那可就有些麻烦了!”孔有德喃喃地说道。
当年,若不是这些新洲人驾驶数艘炮船助阵,黄龙也不至于一战便将他们泊于登州水城的水师战船尽数焚毁,几乎断了他们出海外逃的后路。
而且,这两年来,从朝鲜人口中频频听到的消息,新洲人几次随同东江镇扫荡朝鲜西海岸城镇村屯。
一个多月前,他们更是联合杀入汉江口,并袭破了汉阳城,逼的鞑子不得不派兵来救。
怎么,此番正值我们全取咸镜道,割据朝鲜东北的重要关头,新华人又要来断我们后路了?!
如此,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待攻取了整个咸镜道,咱们必须派人去探探新洲人的底!”
——
第399章 海东(一)
1639年6月12日,永明堡(今海参崴)。
张大山静静地听着遂安堡(今扎鲁比诺市)民兵小队长赵二谷操着一口浓烈的山东话,断断续续讲述他们如何捕获几名非法“入侵者”,以及随后相关的审讯结果,脸上的表情不由显得异常凝重起来。
“也就是说,那个所谓的靖东都护府已经全取了整个咸镜道?”待对方说完后,他立即追问了一句。
“呃,想来应是如此。“赵二谷挠了挠头,小心地回道:“通过拷问,那个带队的朝鲜探子说,一个月前,他们的大将军率兵攻入咸兴城,捉了朝鲜人的观察使、判官、镇守使等官员,然后拿着他们的信符便将其他郡县城镇全都招降了。”
“那……,那个靖东军在攻打咸兴城的时候,有没有损失?”
“好似……没有太大损失。”赵二谷想了想,摇头说道:“他们带了好些火炮,朝着城头轰了几炮,朝鲜人便开城投降了。接下来,收服其他郡县城镇时,也没经历什么像样的战斗。而且,他们还招降了好几千朝鲜军队,这让靖东军的兵力反而较战前扩充了许多。”
“狗日的,他们还有火炮!”张大山低低地骂了一句。
“大人……”赵二谷愣愣的看着他。
“嗯,你做得很好!”张大山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稍后,到参军那里领赏。在此休息一日后,便立刻返回遂安堡!”
“谢大人!”赵二谷咧嘴应道。
从窗户透进的阳光,映照着墙上那张粗制的海东地区舆图。
张大山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咸兴城”的位置,立时捅破了那个小点,并在地图上晕开一片污渍。
“诸位,都听明白了吧?”他转过头来,环视厅内众人,声音压得像块生铁,“那个号称靖东大将军的便是祸乱山东的孔有德。这狗娘养的,现在坐拥整个咸镜道,手里还攥着数千兵马!现在,这厮又瞄向了我们海东拓殖区,咱们该如何应对呀?”
“我们需要将这个消息迅速传回北瀛岛(今北海道),让两位专员大人知悉!”管屯田的周兴安大声地说道。
“除此之外,我们还需抽调人手将辖境内的几座堡寨加固整修一下,免得孔贼派兵来攻!”海东拓殖区民兵总队长茅春平沉声说道:“待农闲时节,要将所有青壮组织起来,进行军事演练,而且要加大强度。”
“周边的土人寨子也需动员起来,我们可以粮食、铁器、酒水,乃至武器作为交换,征召他们加入到我们的军事整备行动中。”负责土人部落事务的孙仁贵建议道:“虽然每个寨子的土人数量不多,但统合在一起,至少也有七八百青壮。”
“而且,他们自幼行猎于山林,每个人就是天生的战士,稍事组织整训一下,绝对会让来袭的孔贼喝一壶!”
“那个……”拓殖区书记官田小冬沉吟半响,开口说道:“那个,你们认为孔贼向我海东拓殖区派出探子,就笃定他一定就会来攻打我们?”
“大人,难道孔贼派来探子就仅仅是为了瞧我们一眼?”茅春平不解地看着他。
“是呀,孔贼尽取朝鲜咸镜道,可谓兵锋正盛,如何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侧后方出现一股强大的地方势力,随时会对其构成军事威胁?”张大山皱眉道。
“诸位请看……”田小冬站起身来,走到那幅粗制的海东拓殖舆图前,伸手在咸镜道的区域位置画了一个圈,“虽然咸镜道地域广阔,但该地区皆为山地丛林,土地贫瘠,而且位置较为偏远,长期被朝鲜王国视为边荒地带。”
“该地区也是朝鲜最后纳入统治版图内地区,一直被当做流放地看待,朝鲜官方甚至还实施所谓‘西北禁锢’的政策,限制当地人参政,进入朝廷中枢。”
“在这种情势下,咸镜道长期未受到重视,也没有获得很好的开发,农业产出极低,导致整个地区人口数量也相对较低。嗯,根据从朝鲜那边的资料显示,该地区人口大概在30-40万人上下,多数为贫困佃农或流放者后代。”
“对了,在山区丛林中,还有大量未被完全同化的东海女真部落(乌德盖人等),类似于我们东海拓殖区境内的赫哲人、鄂伦春人,向来是不服王化,野蛮难驯。”
“且不说孔贼刚刚夺下咸镜道,还未尽收人心,就算他整合了各方势力,建立起统治基础,那仅凭该地有限的产出,最多又能养多少兵呢?哪怕他养了数千乃至近万的军队,能用于攻击我们的力量又能有多少呢?”
“就算咸镜道经济凋敝,产出有限,但供养三五千军队,甚至七八千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周兴安轻声说道:“以我们海东拓殖区来看,建有二十余处堡寨,拥有移民四千五百余,极限动员情况下,都能组织起一千多人的武装力量。”
“而咸镜道人口更多,就算按三十万规模来计,怎么着也能拉出一万人的军队吧?”
“一万人?”田小冬听到这个数字,不由笑了,“倘若是清虏的话,依托其严密的八旗体系,还真的可以在三十万人口基础上拉出一万人的战兵,甚至会更多几倍的军队。但孔贼可就未必有这个能力了,他们刚刚才征服咸镜道,哪里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建立起这般严密而有效的组织力和动员力?”
“就算孔贼拉不出一万人,但他手头上四五千兵力还是有的。”茅春平担忧地说道:“若是大举来攻,对我们来说,也是不小的威胁。”
“那他通过什么方式大举来攻?”田小冬反问道。
“翻越山岭……”
话刚一出口,茅春平顿觉不妥,数千大军怎么可能穿过数百公里的莽莽山岭,杀入海东拓殖区呢?
“呃……,或者通过驾驶舟船,逐一攻打我们沿海几处堡寨。”
“孔贼有那么多水师舰船吗?”
“……”茅春平怔了一下,“料敌从宽,孔贼即使没有那么多舰船,但伐木造舟,亦或搭建木筏……”
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若是凭借一些小船、舢板,乃至木筏,拉着数千军队长途奔袭海东拓殖区,这无异于一场自杀。
要知道,鲸海(即日本海)可不像黄海那般海况平稳,且不说秋冬两季的大风巨浪会让小船瞬间倾覆,造成船毁人亡的悲惨后果,即使海况较好的春夏时节,也会偶有短时强风浪,使得小船航行也充满了巨大的风险。
况且,大规模的登陆战斗是一项极为复杂且高风险的军事行动,会面临诸多技术和战术层面的挑战。
需要掌握潮汐、暗礁、浅滩等诸多水文信息,以及士兵上岸的快速集结,后勤补给,还有应对岸防武装力量的反击。
这么多问题,随便暴一个出来,便会让整个军事行动变成一场巨大的灾难,导致全军覆没的下场。
新华人玩海军也有十几年了,至今为止,也未曾实施过千人规模的登陆战斗。
数年前,新西战争爆发,新华海军也只是以三五艘舰船,携带数百武装士兵,偷偷摸摸地登陆袭击西属美洲未有太多防御设施的沿海港口城镇。
即便攻取巴拿马城,那也是联合两艘英格兰海盗船共同实施的,而且还是采取海陆夹击、趁夜偷渡的方式,才堪堪拿下这座西班牙重要的据点。
就凭孔有德之流,能玩得转大规模海上登陆行动,还能大举进袭海东拓殖区?
那也太高看他了!
“所以,短时间内,孔贼当不至于会向我们发起进攻?”张大山顿时心下一松,长长出了一口气,看向田小冬的眼神,也流露出几分钦佩。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端坐中军帐,便能运筹帷幄,料敌千里之外!
“不过,我们也不能不防。”田小冬正色道:“沿海诸堡在必要时候,需要修筑炮台,堡寨防御上也有必要进行一番提升,一些粗陋的木栅栏、篱笆,要尽可能的换成巨木大料,甚至在关键部位填充砖石水泥。”
“如此,在面对可能到来的外来威胁时,方能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不至为敌所趁。”
“就照书记官说的办。“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让孔有德那厮知道,海东的篱笆……扎手!“
“大人……”突然,门外一名护卫匆匆叩门而入,“大人,海西寨(今兴凯湖西岸卡缅-雷波洛夫镇)送来急报。”
“鞑子的哨探摸到……北琴海(兴凯湖)了!”
——
第400章 海东(二)
大明诸多文献常以“东海”泛指鲸海西岸地区,如《辽东志》所载:“自乌苏里江口以东,皆东海也”。
在永乐年间,为了管理这片广袤地区,设立了奴儿干都司这一军政机构,管辖范围西起鄂嫩河,东至库页岛,北抵外兴安岭,南接图们江,乌苏里江以东至海地区均属其辖境。
出于监管的目的,大明还设立了几处重要的军事据点镶嵌于其中,如喜申卫(今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附近)、亦麻河卫(今俄罗斯伊曼河一带)等。
同时,明朝还派遣流官(如康旺、王肇舟)对若干部落和地区进行直接管辖,并依靠亦失哈舰队(官兵数百至千余,大型独木舟、平底船二十余艘)定期巡行黑龙江下游,维持大明于该地区的统治。
然而,在宣德时期,推行休养生息政策,不仅尽撤安南之地,而且还以奴儿干都司“地广人稀,耗费巨大”的理由,开始逐步放弃。
宣德二年,大明朝廷下令停止建造内河船只,不再运粮,并尽废数座直辖卫所据点。
到了宣德八年,在亦失哈舰队最后一次巡行后,将所有卫所官兵悉数撤回辽东,仅保留名义上的羁縻统治。
宣德九年,奴儿干都司行政降级,其职能被并入辽东都司,使得大明于东北地区的实际控制范围退缩至辽宁开原一带。
到了“堡宗”时期,因为土木堡之变,大明军事力量几乎遭到毁灭性打击,对东北的控制进一步松弛,在诸多官方文件记录中,“奴儿干都司”也被“黑龙江诸部”替代。
原本依赖大明赏赐和朝贡贸易而生存的女真卫所各部也随之瓦解,“黑龙江诸部”先后自立,不再奉大明喻令行事。
待建州崛起,这片曾经的王土终成建州女真的猎场与兵源。
直到崇祯八年(1635年)四月,北瀛岛移民船队劈波斩浪而来,于海东之地筑永明堡、设鲸海寨(今纳霍德卡港),汉家儿郎方重启经略白山黑水之篇章
在随后几年时间里,一批又一批移民不断被输入至该地,筑村建屯,设置皮毛收购栈,从沿海逐步深入内陆。
去年二月,北瀛拓殖区设立海东拓殖分区,组建管理机构,统一管理该地陆续建起的三十多处大小堡寨、贸易货栈,以及收纳的众多土著部落。
海西寨是海东拓殖分区最北边的据点,位于北琴海(兴凯湖)的西南端,初时为一处皮毛收购站,在今年四月,输入了十多名朝鲜人,遂将其扩建成一座占地约四十米见方的木寨,成为新华人在大湖区最为重要的屯殖点。
6月18日,晨雾尚未散尽,高高的瞭望台上,值哨的陈石头双手使劲搓了搓面颊,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
马上就要换班了,屯长肯定要过来检查哨位,并询问下半夜执勤的情况,可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副萎靡的模样。
在上半夜的时候,寨子里的两只大黄狗叫个不停,这让他紧张地直冒冷汗,端着火枪,瞪大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唯恐隐藏在夜色里的敌人或者野兽突然就蹿了进来。
临时被唤醒的十几个同伴也跟他一般,满脸惊恐地望着外面,甚至还有几个新来的朝鲜人双手哆嗦个不停,连刀枪都差点没握住,惹得屯长大骂不止。
可能是为了给大家壮胆,也可能是为了警示寨子外面威胁目标,屯长命人朝着漆黑一片的旷野中打了两枪。
枪口喷射出的火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目,爆裂的枪声也将寂静的原野震得抖动。
但枪响过后,什么也没发生,整个大地静籁无声,连那些喜欢夜间活动的鸟兽,仿佛也被突然响起的枪声所惊吓,朝着密林深处遁去。
在折腾了两刻钟后,眼见没什么危险来临,屯长便让陈石头继续保持警戒,其他人返回居所休息。
这种情形,在这半个月来经常上演,搞得大家都有点草木皆兵,精神上也是倍受折磨,根本无法好生休息。
为何如此?
盖因,鞑子摸了过来。
十几天前,来自穆棱河中游赫哲部落的几个猎人在前来交易时,告诉他们一个惊人的消息。
汗国的将军领着数百名战士正在巡行地方部落,而且还似乎要奔着乌苏里、大湖的方向而来。
他们向该地区的诸多部落逐一宣读大汗的旨意,勒令所有部族首领必须在来年正月前往汗城(即沈阳)朝贡纳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