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 第253节

  末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朝金介拱了拱手:“也罢,十几年前,我便该与叔父一起死在利川。我活到现在,已属苟且残喘,且跟朝廷相争到底吧!”

  “呵呵……”金介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德璋(李景瑞字)切勿这般悲观。东江镇和新华人将我等置于江华岛,未必就会弃之而不顾。”

  “该岛扼守汉江出口,如悬于汉阳城一柄利剑,更是窥视朝廷之窗口,战略地位何等重要,他们定会护卫我们周全,不使朝廷攻陷此地。”

  “况且,新华人所据的白翎岛离此不过半日行程,一旦遇警,自当迅速往援。只要我们坚守两日,东江镇大军亦当驱兵来救,不至让朝廷大军复夺江华。”

  说着,他走到一门火炮近前,摸了摸冰冷的炮管,眼中露出一丝精光:“就凭这数门威力巨大的新夷……新洲火炮,再多朝廷大军攻来,也皆被轰成齑粉,化为无有!”

  “昔年,大帅若有此等神兵利器,说不定就会成为朝鲜定鼎之臣,扶立之君!”

  金介口中所称的“大帅”,乃是天启四年(1624年),在宁边起兵造反的副都元帅、平安道观察使李适。

  他以一万余精锐边军为主力,从宁边一路连陷价川、顺川、江东、遂安、黄州、凤山、瑞兴、平山等十余府城郡县,仅过半个月就逼近汉城。

  当听说李适率军突破临津江后,朝鲜王李倧当即带着王室百官仓惶南逃。

  于是,李适兵不血刃攻入汉城,成为朝鲜王朝数百年间唯一一次以藩镇之力攻入汉城的叛军。

  而且,这家伙还扶立宗亲兴安君李瑅(宣祖之子)为朝鲜王,试图行魏晋曹操、司马之举。

  但好景不长,在随后不到一个月时间,李适在汉城西郊的鞍岘被朝廷官军击败。

  他只能匆匆撤离汉城,准备返回平安道,据地自立,做一个割据的小军阀。

  结果,在半道上,军队发生内讧,李适被部下李守白、奇益献杀死,其首级也被献给朝廷。

  而金介就是李适叛军的余孽,在投降朝廷后,被予以赦免,编入义兴卫戴罪效命。

  李景瑞则是李适的亲侄儿,在诸多部下亲卫的掩护下,逃脱了朝廷的清算,并且在蛰伏数年后,通过此前的军中关系,竟神奇般的混入了朝鲜五卫之一的神武卫。

  丙子之役,朝鲜官军被清虏打得溃不成军,大量中下级军官战殒,金介、李景瑞随即获得升迁提拔,进入五卫军中高级将领的行列。

  倘若,朝鲜政局在叛明投虏后,依然能保持稳定,他们自然不会再有“他念”,拿着朝廷的饷银,准备安安心心地忠君报国。

  却不曾想,清虏退去后,朝鲜国内局势并不稳,“斥和派”和“主和派”仍然斗个不停,而且因为朝鲜王李倧以一个极为屈辱的姿态向靼虏请降,激起了无数朝鲜士人的不满。

  而且,朝堂中的“斥和派”又分化出一个甚为激进的“崇明派”,坚决不向靼虏投附,主张继续联明抗虏,恢复“中华之风”。

  甚至连一向主张对清虏妥协投降的主和派首领、领议政(类似明朝内阁首辅)大臣崔鸣吉的嫡亲胞弟崔晚吉也对屈膝事虏的行径表示强烈的反对,并在朝堂中大肆抨击其兄推行的政策。

  两年前,清虏大军携征朝大胜之势,于回兵途中,猛攻铁山,意图顺手覆灭东江镇,彻底解决其侧后的威胁。

  却不想,清、朝数万大军围攻铁山四十余日而不下,反而损兵折将,伤亡五千余,使得清虏不败的神话被击得粉碎。

  更让朝鲜人诟病的是,清虏在进攻铁山和皮岛时,尽拿朝鲜人当炮灰,攻城过程中所遭受的人员伤亡,超过七成皆为朝鲜官兵。

  而且,因为配合清虏攻明,还惹怒了天朝官军。

  铁山之役结束后未多久,东江镇便联合新华人,集结大小战船六十余艘,攻入汉江口,将躲在江华峡道内的朝鲜水师尽数覆灭,然后还耀武扬威的开炮轰击江华留守府。

  紧接着,八月下旬,东江镇又联合新华人突袭朝鲜东南重镇--东莱府(今釜山),大掠五日,几乎将该地荡成平地,万余朝鲜百姓被掠走,金银物资、牲畜粮食损失无以计数。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东江镇便如同海上盗匪般,开始频频袭掠朝鲜沿海城镇,掳掠人口,抢夺物资,一时间让整个朝鲜西海岸陷入到无尽的恐慌当中。

  无奈之下,去年八月,朝廷下令迁界禁海,要求西海岸三十里范围内的郡县村镇悉数内迁,以免为明军所荼蘼。

  此举,虽然是朝廷本着体恤沿海百姓的考量,但却激起了国内无数士民的抱怨和反对。

  朝堂诸公,为政之举,竟然连保境安民都无法做到,未免也太让人失望了。

  更让朝鲜上下震动的是,十多年前,被废黜的原朝鲜王光海君李珲突然现身,并在康翎郡举兵而起,痛斥朝廷叛明投虏行径,声称现朝鲜王李倧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更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号召朝鲜所有人响应他的号召,推翻李倧的“伪朝”政权,复归“正统”。

  要知道,当年李倧发动宫廷政变,罢黜李珲,所罗列的罪名就是“敷衍天朝,里通后金”。

  可如今呢,道貌岸然的李倧却公然向奴酋皇太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将整个朝鲜投附清虏,叛离大明天朝。

  这等倒行逆施之举,哪里还配朝鲜国王的身份。

  伪逆!

  国之叛贼!

  未多久,在东江镇的再三请求下,大明终于便发来一道敕谕,重新册立光海君李珲为新的朝鲜王,而李倧则被废黜,不再是大明敕封的朝鲜国王。

  这样一来,朝鲜王国在遭受清虏重击后,又出现了国有二主,当朝并立的局面,使得整个朝堂上下立时陷入到混乱而又复杂的境地之中。

  更不消说,清虏还三五不时地勒令朝鲜解送粮食、布帛、铁料等物资,持续不断地输往盛京,丝毫不予考虑朝鲜境内灾荒遍地、民不聊生的困顿局面,让国内百姓无不怨声载道。

  这样的朝廷,还真的值得效忠吗?

  一个月前,朝廷上下正在为是否解送新的一批粮食前往盛京而争论不休时,东江镇和新华组成的联军突然打上门来了。

  他们竟然突入汉江口,一路上朔,直接进抵汉阳城下,让朝廷顿时猝不及防,在紧闭四门的同时,急召各道郡县率兵前来勤王救驾。

  面对大明天军的到来,身为义兴卫兵马佥节制使的金介立即意识到,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他相继联络了十余名原李适部将和亲信,经过一番密谋策划,准备发动兵变,擒了朝鲜王李倧,将汉阳城献与大明天军,然后迎光海君接位复国。

  届时,他们便可凭借拥立从龙之功,请求朝廷赦免李适等人的罪责,恢复他们的功名,并加官进爵,荣耀家族。

  可惜的是,在筹划的时候,不慎泄了消息,让人给出首告知于领议政崔鸣吉处,差点被城内其他各部驻军绞杀。

  匆促之下,金介带着数百亲信部下,奋力打开汉城敦义门(西门),急呼城外的一部明军游骑迅速进城。

  尽管明军迟疑不决,一时间不敢贸然入城,但敦义门的洞开却让整个汉阳城立时陷入恐惧和混乱之中,无数的士兵和百姓纷纷大呼“城破了”,骇得朝鲜王李倧连宫内的嫔妃王子也不顾,带着一众臣子仓皇逃出肃靖门(北门),奔铁原郡而去。

  朝鲜王京——汉阳城,便这般莫名其妙地被明军攻破了。

  在占领期间,东江镇和新华人固然是收获满满,但金介等一干朝鲜“叛军”跟在后面也是吃得满嘴流油,并对那些曾欺辱压迫他们的两班官员大行报复。

  虽然,在联军的约束下,没有将人家满门诛杀,搞出血色恐怖的场景,但也借着通虏的名义,把对方百年家族的积累洗掠一空。

  待东江-新华联军将要撤出汉城,准备跑路时,金介以为会带上他们一起返回辽岛,或者被运往康翎郡,归附光海君。

  却不曾想,联军却将他们安置到江华岛,守着这处汉江口战略要地。

  初时,金介是又惊又怒,觉得被联军给抛弃了,让他们留在这座小岛上自生自灭。

  因为,待清虏援军进抵汉城后,在无法摸到联军的影子情况下,一定会拿他们这些叛军泄愤,联合朝廷官军大举攻来,将他们斩草除根。

  东江镇总兵沈世魁却安抚他,勿要太过担心,朝鲜水师尽灭,根本无力渡海往攻江华岛。

  而且,新华人会帮着他们对江华城进行一番加固改造,并提供数门城防重炮以加强守军的防御能力。

  届时,这座岛屿将作为一个海上要塞,牢牢地钉在汉江口,随时威胁汉阳城,使得朝鲜君臣不敢随意造次。

  而且这座军事据点的存在,必将迫使汉城随时都要驻扎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以防明军借助江华岛,再次突袭王京。

  那么这样一来,朝廷多半对朝鲜地方八道的控制力相应减弱,会让某些“有识之士”趁机据地自立,或者投附光海君,从而进一步削弱朝廷的势力。

  听闻,盘踞在咸镜道东北地区的那位靖东都护府大将军自丙子之役以来,便不断招兵买马,积蓄实力,大有鲸吞整个咸镜地区的野心。

  还有契入黄海道的铁山城,被毁弃的义州城,秩序大乱的东莱府,不断扩张实力的光海君,以及各道郡县此起彼伏的民乱,这一切无不表明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群雄并起,朝鲜将乱!——

第398章 逆臣的雉堞(二)

  崇祯十二年,四月十一日(1639年5月13日)。

  咸镜道,镜城。

  天色刚蒙蒙亮,校军场上已黑压压站满了人。

  旗幡招展,刀枪如林。

  靖东都护府大将军孔有德孔有德身披铁甲,外罩一件猩红战袍,腰间挎着一口精钢雁翎刀,刀鞘上斑驳的刀痕,无声诉说着它的血腥过往。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台下的三千虎贲之师。

  这些兵卒除了七百核心老卒全副甲胄外,大部分征召的朝鲜士卒、野人女真皆着皮甲、手持刀剑和长矛。

  虽然,队伍不是非常齐整,衣甲也未统一,但经过数年的整训和磨合,却也颇具模样,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在军阵前方,赫然摆放着十余门大小火炮,黑洞洞的炮口,泛着冷幽的光芒。

  “弟兄们!”孔有德一声暴喝,声如炸雷,震得校军场上的晨雾都似乎颤了颤。

  台下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

  “东江镇占了汉城,朝鲜王吓得屁滚尿流,光海君那个老废物又跳出来兴风作浪,建州鞑子也杀进来了!”孔有德朗声说道:“朝鲜上下,已经乱成一锅烂粥了!”

  台下响起一阵哄笑,有人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附和着。

  “可这番乱像,却是咱们的机会到了!”孔有德猛地提高嗓门,右手高高地挥起,“咱们在镜城蛰伏数年,卧薪尝胆,勤加操练,可不是为了在这里当缩头乌龟的!”

  “对!干他娘的!”曹绍中在台下带头吼了一嗓子,顿时激起一片狂热的呼应。

  孔有德抬手压下喧嚣,继续道:“镜城、富宁,咱们已经拿下了,可这还不够!吉州、咸兴,甚至更远的地方,有的是粮食、银子和女人!”

  他猛地拔出腰刀,寒光一闪,刀尖直指东南方向:“今天,老子就带你们去把咸兴城抢个底朝天!愿意跟老子干的,就吼一嗓子!”

  “杀!杀!杀!……”

  数千人齐声怒吼,声浪震得校场周围的树木簌簌发抖,连远处城头上的乌鸦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起。

  孔有德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从亲兵手中接过一碗烈酒,高举过头:“干了这碗酒,咱们就去砍人抢粮!活着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死了的,老子给你们立碑,让你们名留青史!”

  说罢,他一仰头,将酒灌入喉中,随即狠狠将碗摔碎在地。

  “啪!”

  瓷片四溅,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

  “出征!”

  号角声骤然响起,铁甲铿锵,马蹄如雷。

  这支由原登莱叛军、朝鲜降兵和山林中的女真瓦尔喀人组成的军队,如同出笼的饿狼,朝着咸兴城的方向席卷而去。

  “大将军,两百多年前,朝鲜开国君主李成桂好似也是从咸镜起兵,继而一举夺下开京(今开城),建朝立朔,称霸一方。”靖东都护府左护军统领李继玉大声地说道:“如今,咱们也从咸镜起势,当要仿李成桂之例,誓要成就一番大业。”

  “哈哈……”孔有德闻言,立时哈哈大笑起来,握着马鞭虚点了他几下,“咱们目前实力还未有那李成桂那般强大,此番能攻下咸兴城,全取咸镜道,便已达成我们此前所定的预期目标了。”

  “至于攻占整个朝鲜,据而自立,称霸一方,怕是难以做到。不要忘了,咱们毕竟是外来户,而且本钱也并不厚,若想以小族而临大国,这他娘的根本就不可能。嗯,小心吃撑了肚子,转眼被人家给吞得皮骨不剩。”

  “大将军,这有啥不可能的!”都护府前护军统领曹绍中不以为然地说道:“十几年前,听那些夫子说史,言及两晋时期,侵入中原的异族杂胡仅凭数千精骑,便能驱使统治数十万汉人百姓,还他娘的建立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王国和朝代。”

  “咱们虽然仅有七百余核心老兄弟,但经过多年的整合训练,现在不也扩充了这么一支人数达三千二百余的都护军吗?要是论战力的话,虽然尚不及鞑子的八旗甲兵,但绝对比朝鲜地方镇戍军要高出许多。”

  “假以时日,待咱们全占了咸镜道,再以这三千余都护军为基础,继续扩充兵力,最后达到数万规模,如何不能灭了朝鲜,咱们取而代之?到时候,大将军做皇帝,我们就来当将军或者地方总督,成就我们的百年富贵!”

  “哈哈……”众人听罢,皆大笑。

  “副帅,大军出征,即将全取咸镜,你怎生这番愁眉不展模样?”孔有德转眼看到耿仲明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笑着问道:“可是觉得此时征伐时机不对?亦或担心此番兵凶战危,恐有不测?”

  “大将军……”耿仲明挤出一丝笑容,朝孔有德拱了拱手,说道:“此时攻略咸镜正当最佳时机,倘若错过,我靖东都护府怕是要后悔莫及。至于此番是否兵凶战危,我倒不觉得会有。”

  “恰恰相反,凭我们三千余虎贲之师,攻下咸兴城,继而全取整个咸镜道,当为易如反掌之事。就朝鲜地方镇戍军那般贫弱战力,难挡我军倾力一击,两军交锋,必是摧枯拉朽般大胜。”

  “呵呵……”孔有德回头看了一眼气势如虹的部队,心中顿感畅然,微微点了点头,“那副帅为何露出这副忧心表情?”

  “我担心……我们的后路?”耿仲明轻声说道。

  “后路?”孔有德闻言,诧异地看了看其他几个老兄弟,“你是担心鞑子从鸭绿江那边过来捅咱们的屁股?”

  “怎么可能?”曹绍中摇摇头说道:“从镇江(今丹东市振兴区九连城)过来,那可全都是大山丛林,根本无法通行大军。难不成,鞑子如同那些山林里的野人一般,一路翻山越岭爬过来吗?”

  “再者说了,咱们两年前不是派人向鞑子表以臣服,获得了他们的承认了吗?怎么,他们准备要搂草打兔子,在挥兵驱退东江镇的同时,顺便也将咱们给剿了?”

  “不是鞑子。”耿仲明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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