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 第243节

  远处,寨墙上的屯长赵栓柱眯起眼睛,手指在账簿上轻轻敲打。

  他年近三十,但脸上的沟壑却比实际年龄更深,左颊上一道伤疤从眉骨延伸到下巴——那是五年前在启明岛大破西班牙军时留下的纪念。

  “小满!今日的收成如何?”屯长赵栓柱站在木寨的矮墙上,手里攥着一卷账簿,朝渔夫喊道。

  “托赵头的福,捞了数百尾大鱼,够大伙吃几天了!”丁小满抹了把脸上的的盐渍,咧嘴一笑,“就是粗盐好像不多了,腌鱼怕撑不到几个月后补给船来。”

  赵栓柱皱了皱眉,转头对身旁的文书胡文焕低声道:“记下来,下次船来,多要几担粗盐。”

  胡文焕点头,笔尖在竹纸上沙沙划过,又补了一句:“火药也需多要几桶,前些日子,岛上过台风,将库房的顶棚给掀了半个,火药全都过了水。毛二虎说,那些火药重新晒干后,混了太多杂物,药力怕是不够了。

  “嗯,我晓得了。”赵栓柱应了一声,随即拍了拍腰间的短刀,“娘老子的,就算没有火药,老子照样能收拾那些光屁股的土人。去年他们来偷芋头,不就被我吓得屁滚尿流,连箩筐都丢下好几个。现在见了咱们的新华旗子就绕道走。?”

  “赵头,咱们可莫要大意。”胡文焕认真地说道:“就算土人对咱们没有威胁,但南边几百公里外的西班牙人可不能掉以轻心。”

  “嗤!”赵栓柱听了,嗤笑一声,“南边岛上的西班牙人才几个,就敢来威胁我们安澜岛(今塞班岛)?再说了,他们那里可未必有大船摸过来!”

  “就这几百公里海路,哪里需要什么大船?”胡文焕摇摇头说道:“岛上的土人仅凭小独木舟就能在这片海域纵横往来数百上千公里。另外,不要以为西班牙人数少,就不敢过来打咱们。”

  “他们完全可以征调一些土著野人当做炮灰仆从,只要配备相应的刀剑长矛,或者火绳枪,就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战力。上面的大人也说了,咱们目前占据的安澜岛,在名义上可是属于人家西班牙人的。保不齐,在获悉我们泰和堡(今加拉潘市)的存在后,就会派兵过来驱逐。”

  “行了,行了……,老子知道了。”赵栓柱不耐地摆了摆手,转身下了寨墙。

  “赵头,你去哪儿?……一会儿可要吃晚饭了。”

  “我去看看地里的甘蔗长得咋样了。”赵栓柱头也不回地说道:“上头的大人对这些试种的甘蔗挺关心,说过几年,咱们要搞自己的制糖业。”

  “……啧啧,要是咱们安澜岛适合栽甘蔗,怕是会引来不少移民人口。到那时候,这里可就热闹喽!”

  两年前,他们这批人被移民拓殖部秘密送来时,泰和湾还是一片荒滩,到处都是密布低矮的灌木和红树林。

  如今,在海岸的缓坡上已立起一座占地两百米见方的木寨,四周也开垦出了数块大小不一的耕地,约有四十多亩的样子,栽种了一些蔬菜、玉米以及当地传统农作物木薯、芋头等。

  虽然大部分粮食仍需移民船队从本土运来,但多少也具有了一定的自给能力。

  今年三月间,经过一次人员补充后,目前岛上已有移民一百二十余人,加上装备了大量火器,还有一座粗陋的木制棱堡,只要不遇到数百名全副武装的西班牙正规军队,基本上可以做到自保无虞。

  虽然,屯殖的新华人尚未与当地的土著原住民进行深入交流接触,但仅凭一年多来的小心观察和简单的物资交换,便可以确定他们对新华人丝毫不构成威胁。

  这些原住民还处于极低的社会形态(属于母系氏族社会),基本上是以部落为聚居,每个部落又由若干家族组成,人数在三五十人到百来人不等。

  部落内实行简单的分工协作,主要依赖于捕鱼和原始的农业种植维系生存。

  土著部落里的女人拥有较高的地位,负责管理家务和资源分配。

  但部落首领却是由家族长老或具备军事、宗教权威的男人担任,负责协调部落事务以及对外交涉。

  距离泰和堡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就有一个土著部落,人口约有四十多。

  他们平日里会以芋头、香蕉、椰子以及渔获跟新华人交易,换取宝贵的铁器和其他稀罕玩意。

  有时候,泰和堡的新华人也会以盐巴、香料和酒水作为报酬,雇佣这些土著原住民过来做事,帮着他们修建堡寨、平整田地、挖掘沟渠。

  一年下来,彼此之间倒也处得比较和睦友好。

  当赵栓柱走到那片甘蔗地时,却见负责培育甘蔗的刘守业正蹲在田埂上,与一个查莫罗少年连笔带划地“交谈”着。

  那少年递给他一颗刚刚采摘的椰子,双手比划着,示意他将其打开。

  刘守业笑了笑,在怀中摸了半天,掏出一枚分币塞给土人少年。

  对方咧开嘴,摆了摆手,伸手指了指近一人高的甘蔗,意思是想掰上一根,尝尝味道。

  刘守业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比划着,表示这些甘蔗尚未成熟,还不能吃。

  “老刘,你跟他废什么话!”赵栓柱来到近前,板着脸说道。

  “呵呵,咱们要在这里长期立足,怎么着也要跟这里的土人搞好关系吧。”刘守业从田埂上站了起来,将那个查莫罗少年遮在身后,“其实,他们还是很好相处的,并不具有太强的攻击性。”

  那少年看到一脸凶相的赵拴柱过来,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惧意,不断地朝后边退缩着。

  “没有攻击性?”赵栓柱嘴角显出一丝嘲讽,“那你是没见过他们的凶蛮模样!你怕是不知道吧,这些土人部落之间也会打打杀杀,而且喜欢将敌对方的人头活着割下来,然后拴在腰间,或者摆在他们的茅草屋里当装饰。”

  “所以呀,你要小心一点,别到时候,脑袋都被人家割了下来,自己还以为对方很好相处。”

  “不至于吧?”刘守业闻言,不由转头看向那个温和而憨厚的查莫罗少年。

  “防人之心不可无!”赵栓柱说着,走进甘蔗田。

  他蹲下身,手指插进土里探了探适度。

  “地里稍稍有些干。”刘守业跟在后面,右手拂过一棵甘蔗。

  “那咋办?”赵栓柱直起腰来,扫了一眼长得稀稀落落的甘蔗,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明天要不要把北渠的水放过来。再想法子弄些鱼骨、海藻埋进去?娘的,这土比启明岛的地难伺候多了,瞧这些甘蔗长得简直不成样子!”

  “没法子的事。”刘守业无奈地摇摇头,“甘蔗移植成活率通常不足六成,而且咱们这里开出的地肥力也不足,只能将就这样了。不过,最起码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这里可以种甘蔗。”

  “那就好,只要能种甘蔗,自然会引来上头的关注,说不得,就给咱们弄来几百上千的移民过来。”赵栓柱充满了美好的幻想。

  “我觉得吧,就算这岛上都种满了甘蔗,如何运回本土,那也是个难事。”刘守业说道:“要是船只直接东返,那可是全程逆风逆水,怕不得跑三五个月。可要是大洋上绕一圈,走黑潮返回本土,那也要好几个月。”

  “你说,这么耗时耗力地运回去,这甘蔗不得卖个天价了!”

  “哪个傻子会直接运甘蔗回去!”赵栓柱鄙夷地看着他,“既然咱们这里种了大量的甘蔗,那肯定要建糖厂,直接轧糖呀!”

  “你没瞧见几个月前移民船队给咱们留下的几罐白砂糖了吗?只要能弄出这种糖,那就直接运到大明、日本,或者南洋,便可以换成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

  “……”刘守业听罢,顿时眼睛一亮,“嘿,赵头,还是你脑子转得快!估摸着,上头也是这个意思吧?”

  “大差不差吧!”赵栓柱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北边的沟渠,“待雨季结束了,咱们得想法子,将附近的土人给召集过来,扩大蓄水池的面积。要不然,这天上下的雨水可就白白流到海里去了!”

  “你的意思是……”刘守业心里一突。

  “若是听话,给他们些许好处。”

  “若是他们不从我们征召呢?”

  “……”赵栓柱瞥了他一眼,“许给他们好处都不干,那他们就真的是一群冥顽不化的野人了。咱们华夏老祖宗曾说过一句话,顺者昌,逆者亡。嗯,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刘守业听罢,愣愣地看着他。

  嘶,到底是一个退伍的老兵,话语中隐然有一股杀伐之气。

  此时,远处的海平面上,一缕阴云正吞噬最后的霞光,而木寨的炊烟裹着鱼腥味升起,与暮色绞成一片深紫。

  ——

第385章 风雨如磐

  1638年11月5日,海风卷着一股咸腥气,吹过帕利安市场歪斜的竹棚。

  铁匠陈阿生蹲在炭炉旁,用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马掌,锤子落下时溅起的火星,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叮……叮……”

  每敲一下,他的眉头就皱紧一分。

  “老陈,今日开张了吗?”隔壁卖陶器的林多财拢着袖子凑过来,一脸的丧气模样。

  陈阿生停了下来,往地上啐了一口,指了指铺子里堆着的三把未取走的马刀:“上个月订的,说好十几天来拿,人影都不见。“

  他压低声音,“听说,港口都已经有几个月没来船了,连西人的总督都在变卖银器发军饷。“

  林多财叹了口气,凑近道:“我堂兄在港口当脚夫,说广州、月港那边,几乎每个月都有不少大船出海,有往倭国的,有往安南的,也有往暹罗的,甚至还有去新洲大陆的,可就是没一艘来吕宋。”

  说着,他左右看看,幸灾乐祸地说道:“我估摸着,西人现在连一个大子的税都收不到了。“

  “哼,活该!”陈阿生冷笑,“这些年,他们抽了我们多少税?现在倒霉了,买卖都做不下去了,我看他们最后是不是要去喝西北风了!”

  他抬眼望向市场的尽头,那里原本是西班牙商人最爱光顾的丝绸区,如今却门可罗雀,几个西人税吏正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正说着,一个醉醺醺的西班牙士兵晃了过来,一脚踢翻陈阿生摆在摊前的铁器,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Chino!Paga impuestos!”(华人!交税!)士兵喷着酒气,手按在佩剑上。

  陈阿生攥紧铁锤,手腕青筋暴突。

  但半响后,最终选择低头,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比索递过去。

  那士兵一把抓过,掂了掂,嫌恶地撇嘴:“Siempre sois unos ratones!”(你们这些老鼠!)”

  待士兵走远,林多财才敢喘气,苦笑道:“唉,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熬了!”

  “狗日的!”陈阿生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

  突然,街口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西班牙士兵推搡着一个明人青年,他怀里死死抱着一包东西,血从嘴角渗出来。

  “造孽呀,又是抓走私的。”林多财缩了缩脖子,“这月第四起了……”

  陈阿生眯起眼,那青年他认得,是码头帮工阿旺,常替人捎带大明商品。

  果然,西班牙士兵扯开包袱,露出几卷明显不是吕宋当地产的麻布,领头的上尉迭戈狞笑着端起火枪:“Contrabando holandés!(尼德兰走私货!)”

  枪托狠狠砸在阿旺的头上,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陈阿生的手掌攥紧了铁锤,眼睛喷火。

  那布匹分明是松江货,西班牙人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勒索罢了。

  “别,别冲动!”林多财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半个月前,老周家的儿子就是这么死的……”

  这时,一个瘦高的身影挤进棚子,是常跑船的黄阿海。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新洲大陆正在招人。”

  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单,上面画着麦田和木屋,“到了新洲大陆,每人可分四十亩好地,三年免税,两年减半。若是光棍汉,还给发婆姨……”

  “哪来的消息?”林多财伸手抓过那张传单,勉强认得几个字,但上面所画的图片还是浅显易懂,一看便知其意。

  “广州、潮州、福州,还有月港,到处都有这个招人的传单。”黄阿海说道:“不过,我这张传单还是从蚝镜佛郎机人那里寻来的。”

  “新洲大陆?”陈阿生皱眉,“那鬼地方有多远?去了还能回来吗?”

  “怕是难了。”黄阿海摇头:“新洲大陆好像距离咱们大明几万里,路上要走几个月。不过,我琢磨着,去了那边,至少……不用再给西夷当牛做马了。”

  “可祖坟还在泉州呢……”林多财摇摇头。

  “祖坟?”陈阿生突然冷笑,将手中的铁锤扔到一边,“难道你在吕宋就能轻易回的去泉州祭奠祖宗?”

  “反正,在吕宋是无法保住祖宗的香火了。”黄阿海叹口气,“上个月,小李在郊外偷偷烧纸钱祭奠死去的父亲,却被西夷给抓了去,硬说他搞邪教,生生抽了三十鞭子!”

  几人沉默。

  远处,西班牙教堂的钟声沉闷地敲响,像某种不详的预兆。

  黄阿海最终叹道:“原本以为在吕宋打拼几年,能攒下一些银子,然后回到泉州买上一块地。可如今这情形,怕是难了。所以……”

  他抬起头来,看着几个同乡,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打算下个月就回去,看能不能带着家人去新洲碰碰运气。这吕宋实在待不下去了,我有个不好的感觉,迟早要出事。”

  陈阿生盯着炉火,没说话,但内心也在挣扎不已。

  “确实,留在这里也没法活了。”林多财再次叹了口气,“西夷连总督府的银烛台都熔了,等他们穷疯了……”

  他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想起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发生在这里的大屠杀。

  “想来应该……不会吧?”黄阿海晃了晃脑袋,嘴里喃喃地说道。

  街角,迭戈上尉正把阿旺拖向监狱,染血的棉布被一名士兵抱在怀里,一脸的贪婪。

  “长官,我们应该向总督大人建议,将那些明国人的财物统统抢过来。”罗德里戈德卡斯蒂略一边走着,一边嘴里嘟囔着,“那些人虽然表面看上去非常穷困的模样,但他们的居所里一定藏着无数的金银和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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