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 第242节

  一个卖花的混血姑娘蹲在街边,正把沾着晨露的玫瑰插进陶罐,她的头巾滑落,露出一截蜜色的脖颈。

  加尔萨轻啜一口可可,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在这片由权力、金钱和血统构筑的棋盘上,每个人都是他眼中的棋子。

  楼下的喧嚣,不过是新西班牙总督区华丽袍服上的一粒金线。

  “父亲,听说总督大人取消了组建特别舰队的行政命令?”次子阿隆索巴勃罗加尔萨轻轻地走到他身后。

  “嗯。”老加尔萨点了点头,“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近期你就不要乘船前往黑鲨岛了。”

  “父亲……”阿隆索犹豫了一下,随即点头应诺道:“好的,我未来几个月便留在墨西哥,先处理手头上的诸多事务。唉,那些该死的尼德兰人……”

  “怎么,有什么必要的事情,要去找新华人?”老加尔萨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眉头皱了起来。

  “父亲,新华人弄出来的白砂糖……供不应求!”阿隆索兴奋地说道:“仅墨西哥城就卖出了足足一百法内加(西班牙重量计量单位,1法内加合55.5公斤)。父亲,你知道吗?那些贵族和官员购买这么多的白砂糖,全都将其当做礼物运往了西班牙本土,送给国内的权贵阶层以及王室成员。”

  “哦,是吗?”老加尔萨似乎对此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淡淡地问道:“那么,新华人送来的白砂糖已经售光了?”

  数月前,他第一次看到新华人送来的白砂糖后,也是惊叹不已。

  他下意识地生出一个念头,这白砂糖,仅凭它惊艳的卖相,也能在市场上售出天价。

  比起威尼斯所制造的精糖,新华白砂糖堪称世间极品。

  雪白结晶状颗粒,细腻如冬雪,当指尖轻触,能感受到颗粒间细微的摩擦感,凉而干燥,如同初春尚未融化的雪粒。

  倾倒时,它们会发出沙沙的轻响,颗颗分明的晶体在容器中堆积出陡峭的斜坡,边缘锋利得能在阳光下投出清晰的阴影。

  这哪里还有一丝蔗糖那种昏黄而粘稠的粗陋模样,它看上去简直就是食物中的艺术品。

  这才是贵族应享用的真正甜品。

  当老加尔萨将一罐白砂糖送给大主教时,面对如细密水晶般闪耀的白色颗粒,他几乎怀疑这是被施了炼金术的魔法产物。

  当你用银匙舀起这种白砂糖时,会惊叹它如初雪般迅速在舌尖融化的微妙触感,与以往带有焦苦味的原糖截然不同。

  当然,它的价格也被定得极其高昂,仅1磅白砂糖便相当于普通工匠半个月的薪水,堪比白色黄金。

  新华产的白砂糖一经上市,立即成为墨西哥上流社会最狂热的身份符号--它既是味觉的奢侈品,更是视觉与权力的全新图腾。

  老加尔萨相信,随着一罐罐白砂糖漂洋过海,运抵欧洲,定然也会掀起一股“白色奇迹”,让欧洲的贵族们陷入了疯狂的追捧。

  可惜的是,新华人似乎产能不足,或者工艺极为复杂,使得白砂糖供应量并不大。

  三个月前,首批流入墨西哥的白砂糖拢共才一百二十法内加(约6.5吨多),仅一个多月便全部售光。

  瞧阿隆索这番模样,大概是想亲自跑一趟黑鲨岛,游说新华人加大白砂糖的供货量,从而赚取更多的利润。

  呵,新华人总能时不时搞出一些新玩意!

  “父亲,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从新华人那里弄到白砂糖的生产工艺,将这个疯狂的生意掌握在自己手里?”阿隆索眼中流露出一丝炽热。

  “你有把握把他们的工艺配方弄出来吗?”老加尔萨也是心中一动。

  “我们可以试试。”阿隆索见父亲没有反对,立即跃跃欲试起来,“我们可以通过许以高额报酬的方式,从新华本土那边拐带出几名制糖匠人。”

  “若是能获取白砂糖的生产工艺,我们便可以在维拉克鲁斯建一座制糖场,将古巴和巴西运来的蔗糖全部加工成白砂糖,然后销往欧洲。如此一来,我们加尔萨家族一定可以赚取最为丰厚的利润,源源不断地获取金银,最终成为整个美洲,乃至整个西班牙王国最富裕的家族。”

  “若是被新华人发现了呢?”老加尔萨泼了一盆凉水过来。

  “那也没关系。”阿隆索笑了笑,“我们可以将此事全都推给下面做事的人,并向他们表明,我们对此是毫不知情的。再者而言,我们加尔萨家族作为他们新华人在新西班牙地区最主要的合作伙伴,难道他们还能就此跟我们翻脸?”

  “他们若有足够的理智头脑,一定不会追究此事的,甚至还会偷偷地将这件事按下来,继续保持跟我们的贸易合作关系。离开了我们,他们的商品是无法在新西班牙地区立足的。”

  “你不要小瞧了新华人。”老加尔萨警告道:“经过这么多年的潜心发展,他们的实力已不容小觑。你知道吗?一个多月前,他们曾向总督大人提出,要建立一支联合舰队,共同维护整个太平洋地区的安全和稳定。”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新华已经拥有了与新西班牙总督区分庭抗礼的资本,说明他们已经可以影响整个太平洋海域的既有秩序。同时,也间接说明了他们有了向我们西班牙人发起挑战的资本。”

  “父亲……”阿隆索犹自不服地说道:“新华再有实力,难道还真的敢来挑战我们西班牙?他们人口不过数万,军队也不到千人,如何会威胁到我们的安全?况且,他们新华本土距离墨西哥超过数百里格,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屏障。”

  “是吗?”老加尔萨冷笑一声,“不要忘了,五年前,新华人的武装商船是如何攻破西北沿海几个城镇的,他们又是如何闯入阿卡普尔科港,耀武扬威地将炮弹打到岸上来。还有曾经被摧毁的巴拿马城,虽然新华人没有公开承认,但此举多半也是他们所为。”

  “但……那也不过是他们搞突袭,并未敢与我们西班牙王国正面对战。”阿隆索继续分辩道:“要知道,虽然我们西班牙王国在近些年来渐显颓势,但仍旧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可不是一个小小的新华所能挑战的。”

  “只要我们认真对待,重振军备,仅凭新西班牙总督区便能力压新华,令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你认为,我们西班牙王国还有机会,或者说,还有能力重整军备,恢复到数十年前那般强大帝国的局面吗?”老加尔萨面带讥诮地问道。

  “应当……可以吧?”阿隆索迟疑地回道。

  “我的孩子,你知道吗?”老加尔萨摇摇头,说道:“自十年前(1629年),尼德兰人再次侵入巴西,并逐步在那里扩大其殖民势力以来,马德里宫廷一直都致力于向巴西派遣一支强大的联合舰队,将尼德兰人驱逐出去,维护王国的荣耀。”

  “但是,这么多年了,新的无敌舰队却始终没有组建起来,这让葡萄牙人既感到愤怒,又感到无比的失望。你能想象吗?去年,由于缺少大量海军人员和船只,被再次选为联合舰队司令的德托莱多伯爵直接拒绝接受这一任命,认为这是王国首席大臣卢卡尔公爵(奥利瓦列斯)故意让他和数千名海军将士去送死。”

  “可是,今年四月,一支由40艘船组成的西葡联合舰队不是已经组建完成了吗?”阿隆索瞪大了眼睛,“新任命的指挥官是经验丰富的达托雷和德马什卡雷尼亚什两位海军上将,他们雄心勃勃地想要重新夺回巴西被尼德兰人控制的区域。”

  “现在感到恐慌的应该是尼德兰人,听说他们已经开始纷纷选择后路,有的准备逃回欧洲,有的则到处埋藏金银,整个守军士气极为低迷。胜利对我们西班牙人而言,那是指日可待!”

  “胜利指日可待?”老加尔萨嘲讽地看着自己的次子,“孩子,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知道总督大人为何突然取消组建特别舰队,并放弃去追击那两艘尼德兰海盗船吗?”

  “为何?”阿隆索有些不明白本土那支即将征讨巴西的联合舰队跟墨西哥组建特别舰队有何联系。

  “因为,西班牙本土组建的那支联合舰队还未出征,便因为一场突发的瘟疫,造成数千海军官兵死亡,以至于不得不无限期推迟军事行动。为此,马德里宫廷向墨西哥和利马发来征调文书,要求我们两个总督区提供相应的人员和船只,以补充联合舰队的缺额。”

  “你想想,为了对付侵入巴西的数千尼德兰人(1640年时期荷属巴西的欧洲人口在七千左右,若是加上非洲黑奴和控制区内的美洲印第安人,总人数超过十三万人),我们西班牙王国都要动员举国之力,方能勉强发起一场征讨行动。那要是应付拥有数万人口的新华,我们西班牙王国又需要调动多少船只和人员呢?”

  “五年前,总督区未能一战而灭新华,那么此后,我们西班牙人或将再也无力遏制新华人的发展壮大了。”

  “可以预见,百年之后,整个西属美洲地区最大的威胁将来自新华。”

  ——

第383章 凋敝的大帆船贸易

  1638年10月2日,圣费尔南多(今关岛)。

  早在1565年,西班牙王国便正式宣称整个马里亚纳群岛为其殖民地,但他们并未在该地长期驻军,也未建立殖民机构,仅作为马尼拉——阿卡普尔科大帆船贸易航线的中途补给点。

  但到了1631年,情况稍稍发生了一点改变,西班牙人开始往圣费尔南多派驻武装人员,建立殖民据点,正式对这片群岛实施统治。

  因为,往来太平洋的马尼拉大帆船先后于1627年和1630年遭遇了海盗袭击,损失了两艘满载金银的商船,总价值高达八十万比索,令西班牙人损失极其惨重。

  所以,西班牙人觉得有必要建立一个稳固的殖民据点,可以为往来船只提供庇护之所。

  后来,西班牙通过其他渠道获悉,那些袭击大帆船的海盗就是新华人。

  他们不知道何时开始,也利用北赤道暖流频繁穿越太平洋,前往明国从事东方贸易,并拉运大量明国移民至北美西北海岸,进行拓殖开发。

  有鉴于新华人的威胁,新西班牙总督区于五年前对其发动了一场远征,试图将这个新生势力扼杀于萌芽状态。

  但令人失望的是,这场远征遭遇严重的失利,登陆部队近乎全军覆灭,远征舰队也损失数艘舰船,最终铩羽而归。

  无奈之下,西班牙人只能与新华人休兵止战,签订和平协议,默认了他们的存在。

  然而,随着新华人的强势崛起,曾经一度繁荣了数十年的跨太平洋贸易立时遭到重创。

  要知道,囿于西班牙王室的严苛规定,包括墨西哥在内的整个西属美洲贸易是受到严格限制和约束的。

  此前,往返菲律宾和墨西哥之间的大帆船贸易,一般是两年一趟(偶尔个别年份也会一年一趟),极大地促进了两地之间物资交流往来,更让美洲地区,乃至西班牙本土获得了东方奢华商品的极致享受。

  马尼拉和阿卡普尔科港也因此逐渐繁荣起来,成为太平洋地区最为重要的贸易商港,也让无数的贸易商人因此大获其利。

  但是,新华人的介入,几乎摧毁了西班牙人的跨太平洋贸易,让众多商人陷入到无利可图的境地。

  你能想象吗?

  新华人几乎每年都要组织船队前往明国,然后将海量的东方商品运回美洲大陆。

  尽管,其中绝大部分被他们自己所消化吸收,但仍有相当规模的东方商品通过走私渠道涌入美洲地区。

  要知道,新华人不仅是每年往返于美洲和明国之间,而且组织的船只数量也不止一艘。

  那是一支规模日益庞大的船队!

  从最初的两三艘,到最近几年的十余艘,甚至已超过二十艘。

  如此庞大的运力,能载运多少数量的东方商品?!

  在这种情势下,西班牙人所经营的大帆船贸易渐显颓势,从两年往返一趟,到间隔三年,及至五年,到最后索性停了下来。

  没有商人会为注定要亏本的生意来埋单。

  新华人凭借庞大的运输规模优势,硬生生将东方商品的价格打落了两到三成,让诸多投资商人亏得血本无归。

  “据说,马尼拉殖民当局的日子相当不好过。”圣费尔南多治安官达尼·卢卡斯·巴斯克斯将酒杯里的朗姆酒一饮而尽,随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们现在连官员和士兵的薪水都已经无法支付了,整个地区显得死气沉沉。”

  “是呀,一切都糟透了。”弗兰·塞瓦略斯·加西亚神父闻言,也是叹了一口气,“马尼拉教区也因为缺乏必要的资金支持,陷入到难以为继的地步。半年前,我收到那里的教友一份信件,说是菲律宾总督准备放弃福尔摩沙(今台湾)建立的两处据点,以此节约相应的支出。”

  “要知道,马约尔神父花费了数年时间,好不容易才建立了那里的教区,发展了近千名信徒。若是就此放弃,此前的一切努力可都全部浪费了。”

  “呵呵,若不如此的话,恐怕整个菲律宾总督区也支撑不下去了。”达尼笑了笑,“没有来自美洲的白银,菲律宾根本无法再像此前那般吸引众多明国商人和蚝镜的葡萄牙人前来贸易。”

  “而因为缺失了美洲的贸易,马尼拉总督也就失去了应有的贸易税收(大帆船贸易税收占财政收入的60%以上),继而无法维持军队的建设,以及教会资金的投入。”

  “在墨西哥有一个传闻,总督府曾就是否舍弃菲律宾这块遥远的东方殖民地,进行过几轮激烈的辩论,虽然至今尚未下定决心,但这块让墨西哥殖民当局不断失血的领地,还是让总督大人头疼不已。”

  “我也听说过这个传闻。”加西亚神父神色黯淡下来,脸上露出深深的失望表情,“但我依旧认为,要是因财政压力而放弃菲律宾十数万信徒,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悲剧?”达尼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若是连我们自己都无法维持下去,如何余力去庇护那些所谓的天主子民?可以预见,菲律宾殖民领地一旦被放弃,我们圣费尔南多估计也难保住。说不定,整个马里亚纳群岛也将再次恢复到野蛮而愚昧的状态。”

  “不!”加西亚神父突然想到了什么,“即使我们离开了这片海域,那些原始而愚昧的查莫罗人也不会再次恢复到野蛮状态。因为,除了我们西班牙人外,这片群岛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达尼非常诧异地看着他,“加西亚神父,你口中所指的其他人是……”

  “新华人!”加西亚神父露出一丝怪异的神情,“你还记得吗?在几天前,有一艘来自北方某个小岛部落的独木舟因风暴而漂流到圣费尔南多,最后被我们救助,并安置在附近的一处部落营地。”

  “昨天,我们经过一番细致地询问和交流,得知他们是来自北边圣维森特岛(今塞班岛)上的部落土著,在海上进行捕鱼作业时,不慎被风暴吹到了此地。他们告诉我,新华人已经于两年前在该岛西海岸建立了一处殖民据点。”

  “什么?”达尼闻言,立时吃了一惊,“新华人在我们眼皮底下建了一处殖民据点!”

  “是呀。”加西亚神父点了点头,“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也非常震惊,他们竟然偷偷地在我们宣称所拥有的合法领地内建立据点,进行拓殖开发。甚至,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每年都有大量船只在圣维森特岛做短暂停留和休整。”

  “我们必须将这个事情报告给迪亚斯长官,并设法传回墨西哥,让总督大人知道这个可怕的消息。”达尼霍然起身,“哦,上帝,太不可思议了。新华人竟然无声无息地在圣维森特岛建立殖民据点,只要他们愿意,不仅可以随时攻击我们圣费尔南多,甚至还能切断美洲与菲律宾之间的交通往来。”

  “迪亚斯长官前往南边的阿加特,会见当地的查莫罗部落首领,目前还尚未返回。”加西亚神父在他身后提醒道:“你想过没有,我们如何才能在最短时间将这个消息传回墨西哥?要知道,从美洲过来的商船,最早也是明年的四五月份。”

  “若是没有贸易需求,或者没有重要命令传递给菲律宾,甚至到了明年都不会有船只经过圣费尔南多。”

  “……”达尼闻言,顿时呆立当场,“那我们……该怎么办?”

  神父沉默良久,最终摇头:“我不知道。”

  ——

第384章 安澜

  夕阳的余晖将泰和湾(今塞班岛加拉潘湾)的海面染成琥珀色,木制栈桥在潮水的轻抚下发出吱呀声响。

  一艘渔船正缓缓靠岸,船舱里堆满的金枪鱼在暮光中闪烁着银蓝色的光泽,几只海龟被绳索捆住四肢,发出沉闷的喘息。

  岸边,五六个赤膊汉子早已挽起裤腿站在浅水中。他们古铜色的脊背布满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领头的陈大个儿一把抓住抛来的缆绳,在木桩上绕了三圈打了个死结。

  “今日运气不赖啊!“陈大个儿探头看了眼船舱,咧嘴笑了。

  丁小满跳下船,海水没过脚踝,凉爽瞬间驱散了整日暴晒的燥热。

  “海流转向了,鱼群都往北边游。再晚个把时辰,这趟就白跑了。“他说着从腰间取下水壶,灌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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