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那疤脸瘦子将桌上的那盘烤鱼推到他近前,“且吃两口,压压酒气。”
居然没瞧出来,这位年轻的大人喝了这么一大碗烧酒,竟然面不改色,端的有几分英雄气概。
“孙大,你被金矿护卫队除名后,日子可还过得好?”雷震生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轻声问道。
“呃,大人此话何意?……”孙大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眼神也刻意躲避着对方的目光,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酒碗。
“杨福顺,听说你家里又添了一个孩子,而且媳妇产后体虚,需得大补调理后,方能养好身体。这屋里的诸多开销怕是让你头疼吧?”
络腮胡汉子闻言,神色一黯,叹了一口气,端起桌上的酒碗,一口喝完,随即沉默不语,只是用手轻轻摩挲着碗沿。
“因为犯了事,你们的土地也被收回,只能沦落码头苦力,有一顿没一顿的,这日子很难吧?”雷震生目光如炬,直视着两人。
“大人……”孙大与杨福顺互相对视一眼,眼中满是疑惑,低声问道:“大人,你若有吩咐,但请详说。这般……这般埋汰,小的委实……”
雷震生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潦草地图,然后将其展开。
在旁边昏暗的油灯照耀下,可以隐约看见地图上用木炭和朱砂标注着一些模糊的线条和符号,显得十分粗糙。
“东边有大片无主之地,上头悬赏高额奖金前去探路。”他的手指重重地按在地图上大片空白区域,“我需要能在山区丛林里猎捕野兽的护卫,还有敢跟生藩土著拼刺刀的勇士。”
他说着,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两人,“听说,二位在金矿护卫队里,便以好勇斗狠而名扬金沙河。更是曾以十几条枪,便大破数个土著部落,毙杀百余凶蛮土人。”
“不知道,你们是否愿以自己的勇气去重新换得一份大好前程?”
“我们能拿到多少?”孙大闻言,顿时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然后小心地问道。
“每个人可以拿到五十块银元。”雷震生满意地看着两人,“若是沿途有猎获皮毛,或者捡拾到什么值钱的玩意,尽归个人所属。”
他们竟然丝毫不问此行是否危险,却反而关心能拿到多少赏金。
嗯,说明他们愿意东行探险,只为急切地想要赚点钱贴补家用。
“此行大概耗时多久?”杨福顺皱着眉头,谨慎地问道。
“若是准备停当,十天后便出发,然后赶在大雪封山前返回。”雷震生估算了一下,说道:“可能约莫6-7个月时间,我们需要探出一条翻越东昆仑山的通道,直抵东部大草原。”
“专员大人也说了,此番东进只为探路,无需我们探险队留栈太多时间,更不用建立拓殖据点。这任务对我们来说,应是较为轻松的。”
“我……干了!”杨福顺重重地点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决绝。
“我也干了!”孙大也跟着点头应诺道,握紧了拳头,似乎已经看到了大把银元在向他招手。
酒肆二楼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伴着醉汉的笑骂,还有伙计的劝慰。
雷震生却像没听见,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银币,大致数了数,便撒在桌面上,金属撞击声清脆而动听:“这是预支你们的酬金,先将家里安顿好。过几日,我便着人寻你们集合启行。”
孙大缓缓探出右手,布满老茧的手指刚刚触及银币,酒肆大门突然被撞开。
门口立着四个裹着鹿皮袄的土著猎人,腰间挂着的兽牙项链随着脚步叮当作响,眼神中透露出警惕与好奇。
雷震生转头望去,脸上立时露出了一丝笑容。
“嗯,正好,给你们介绍几个同行伙伴!”
说着,他起身朝那几个土著猎人走去,脸上的期待之色更甚。
——
第368章 金沙滩
4月18日,暮春的风裹着西海岸特有的湿润,掠过金沙滩(今奇利瓦克市,温哥华以东约100公里)外的田野,掀起一层嫩绿色的涟漪,空气中还飘荡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混着牛粪与炊烟的味道。
金沙河在落日余晖中流淌,河床上锈蚀的淘金槽歪扭成某种荒诞的几何图形,槽底残留的石英砂闪着细碎光芒,像极了七年前矿工们眼中跳动的黄金碎屑。
七八年前,这里还是人声鼎沸的金矿采掘区,矿工们赤着膀子,在冰冷的河水里筛洗砂金,篝火彻夜不熄。
如今,金子淘尽了,人却没走光——留下的,便成了农夫、牧人、铁匠和酒肆掌柜。
河岸东侧的坡地上,木栅栏围出一片低矮的屋舍,屋顶的桦树皮在春风里微微翻卷。
最显眼的建筑是原先矿务署的仓库,如今改成了谷仓,檐下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熏鱼。
仓库旁的磨坊水车吱呀转动,碾磨着去年积存的黑麦。
几个妇人挎着藤篮,蹲在菜畦间摘取嫩绿的豌豆苗,偶尔直起腰,擦擦汗,望向远处的山坡——那里,牛羊正低头啃食初生的春草,土人牧童骑着一匹矮马,懒洋洋地甩着鞭子。
镇子中央的酒馆“皮记”是如今最热闹的地方。
傍晚时分,矿工时代的旧木桌边,坐着几个满脸风霜的汉子,他们不再是挥镐挖砂的矿工,而是扛着犁耙的庄稼汉。
酒肆掌柜老皮——当年矿上的厨子--正往陶碗里倒着自酿的土酒,酒液浑浊,却带着土豆的甜香。
“听说上游一百多公里的河段又发现新矿脉了?”一个缺了门牙的汉子啜了一口酒,眯眼问道。
“早没咱们的份儿啦!”对面的人嗤笑一声,拍了拍腰间别着的镰刀,“现在这儿是种地的地界!金子?那是别人的梦了。”
酒馆门帘一掀,走进个穿鹿皮袄的猎户,肩上扛着刚打的一头野鹿,血滴在门槛上。
“给我来碗酒,要去年埋在云杉树底下的那坛。“那汉子将鹿肉砸在松木柜台上,柜角的铜铃震落些许木屑,“今早在熊溪谷看见群狼,足有四只,头狼的毛跟墨汁似的,眼睛绿得能照见人。狗日的,要不是躲得快,就差点回不来了!“
“老刘,都这般危险,还去打猎?不好好拾掇你那几十亩地了?”有人打趣道。
“咋没拾掇?”老刘把鹿肉往柜台上一丢,笑道,“这不是屋里缺了钱嘛!伺候那几十亩土豆,一时半会也刨不出一个大子,便进林子猎头鹿来换点银钱。娘老子的,这开春了,家里小崽子们的衣服又短了!”
酒馆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里却带着某种认命的坦然。
镇子外,十几个新来的朝鲜移民正挥斧砍树,准备再开垦一片农田。
他们的孩子赤脚在田埂上奔跑,追逐着一只花斑母鸡。
更远处的山坡上,立着几座新坟——那是去年冬天染病的居民和难产而死的妇人。
坟头插着木牌,歪歪斜斜地刻着名字,在苍翠的山林间,显得有些孤寂。
暮色渐沉,金沙河的水声依旧,只是再没人指望从沙子里筛出金粒。
现在的金沙滩堡,靠的是玉米、土豆的种植,黑麦的收成、牛羊的繁衍,以及移民们骨子里那股不肯认输的韧劲。
“对了,镇子里来的那伙人是做什么的?”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老刘将猎来的那头不算肥硕的麋鹿卖给了酒肆,拿到钱后,立即打了满满一壶烧酒,慰劳一下半日的辛苦。
“听说是奉地区专员大人的命令,准备翻越东昆仑山,前往东方探险的。”掌柜老皮不以为意地说道。
“哟,怎么着,咱们新华这是要往东拓殖了吗?”那个缺了门牙的汉子惊讶地问道:“还是说,准备到东边去找新的金矿?”
“这官面上的事,咱一个小老百姓哪里能知道!”老皮挥挥手,吩咐一名十二三岁的土人少年将那头麋鹿拖到后厨进行处理加工。
“也不知道,他们还招不招人,说不定跟着一起去东边探险,一不小心就能发财了。”腰间别着镰刀的汉子砸吧了一下嘴巴,颇为神往地说道。
“发财?”老刘听了,嗤笑一声,“你知道翻越东昆仑山有多艰险吗?几个月的大雪封山,能将你冻成冰雕!还有一群群凶神恶煞的野蛮土族。跟着一起去,别到时候没发财,反而将自己的小命给丢了!”
“应该不至于吧?我看那群人数量不少,有三十多号人,还携带了大量的火器和刀剑,就算遇到一个数百人的大型土著部落,也有自保之力,哪里有什么危险!”那汉子嬉笑着回道。
“至于说什么翻山越岭,穿过密林河谷,对咱们来说,那还叫事嘛。想当年,咱们在金矿上淘金,可比这要辛苦和危险多了。”
“人家是探险队,里面有诸多学者和官员,还有医生和匠人,最不济的也是能打能杀的武装护卫,你算啥玩意,想跟着去发财?”一名瘦高汉子嘲笑道。
“老子……”那汉子听罢,顿时语滞,“老子有把力气,可以帮他们扛行李,还能划桨操船。他们这一路过去,多半是顺着河流溪水的方向,可这逆水行船,那是很辛苦的!他们难道就不缺几个苦力?”
“算了吧!你就别自讨没趣,妄想跟着人家探险队一路向东去发财。有这份心思,还不如将家里养的几头牲口伺候好了,给你多下几个崽,换点银钱来的实在。”
得益于当地湿润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地,金沙滩周边有面积广阔的天然牧场,饲养了千余只牛羊,除了一座官办牧场外,每个定居移民几乎或多或少都有几头牲口养在家里。
牧牛产奶、产肉,可以供应金沙河上游的几座金矿采掘区,牧羊所获的羊毛,则卖给金川、镇江(今温哥华市附近的列治文市)过来的毛皮收购商,再加上田地里的作物产出,金沙滩的居民日子还是过得不错。
虽然手里的闲钱不多,但也是温饱不虞,安居乐业。
金沙河下游河段,经过七八年的不断采掘和淘取,金砂矿已逐步枯竭,再难淘出一粒金砂。
目前,新华贵金属管理司已经将作业矿区上移至通安(今霍普镇)和黎溪(今耶鲁小镇)之间的河段,最远的矿区甚至已设立在金沙河和安宁河(今汤普森河)交汇处的东渡(今利顿小镇)。
1630-1637年期间,金沙河流域所产的砂金总量,按货币价值来算的话,超过三百八十多万元(后世,该流域共计涌入三万多淘金者,在短短十年时间便淘出了当时价值2800多万美元的黄金),为新华的国库收入贡献了几多力量,有力支撑了新华的移民活动。
黎溪附近可能是金沙河黄金产量最高的地区之一,据统计,曾在短短两年时间,该地区从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就产出了价值100万元的黄金。
当然,这个数据只是大致的估计,不排除有矿工私自夹带或者当地土人部落闻风而动,在边角地带采掘了一些黄金,但未记录在官方账册中。
如今,金矿采掘区不断上移,曾经的矿区有的被直接废弃,有的则像金沙滩堡一样,变成移民拓殖点,从事传统的农业种植。
所以,若是有人说金沙滩堡是新华最东侧的定居点,可能并不准确。
最起码,在金沙河上游近百公里的河段范围内,还零星分布着若干金矿采掘区,可以为东行的探险队提供必要的物资补充。
“明日一早出发,争取天黑前赶到通安寨。”小镇的谷仓内,探险队负责人雷震生握着炭笔在简易地图上重重点了一下,眼神中带着勇毅而坚定的神情。
“过了今晚,就意味着我们将正式踏上东行探索的征程了。我希望,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凭借这次伟大的探索而为后人所铭记!”
——
第369章 子午河(一)
1638年5月4日,喀斯喀特瀑布前。
就在金沙河地区组织的一次东部探险行动即将启行之时,在南方子午河(哥伦比亚河)流域的一场探索活动却因子午河地理阻隔而突然戛然而止。
湍急的水流将一艘小型平底船“探路者-2号“推向岩石嶙峋的河岸,船身与礁石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船长周永深死死攥住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前方一百多米处,子午河在此断成银练般的瀑布,一冲而下,水雾升腾处隐约可见彩虹。
“收帆!收帆!……下锚!“周永深的吼声压过雷鸣般的水声。
船员们手忙脚乱地开始固定船只,有个年轻水手险些被突然松弛的缆绳抽中面门——就像三个月前在魔鬼峡失去左眼的陈二那样。
一刻钟后,经过船员的一番努力,再加上逆水行船,终是在水潭前数十米的地方堪堪停住了。
丁大谷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凑到周永深耳边:“头儿,这可比地图上标注的落差大多了。“
他展开从土人那里获得的羊皮地图,现在已被水汽浸得发软,上面用朱砂画的虚线在此戛然而止,旁边有翻译批注着“疑有跌水“四个小字。
周永深的目光越过瀑布。
上游隐约可见还有一连串的瀑布和急流,湍急的河水,如汹涌的匹练一般倾泻而下,带着大自然的无穷力量,滚滚而来。
更远处,宽阔的河面倒映着远处覆雪的群山。
那里或许有……
“那里有成群结队的麋鹿,还有无数丛林间跳跃的小动物,以及凶猛无比的棕熊。“随船的克里族向导突然开口,他正用一把小刀削着根雪松枝。
船只靠岸后,部分船员登上陆地,探查四周的地理情况。
船舱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周永深用炭笔在日志上划了道粗线:“5月4日,受阻于大瀑布,河面垂直落差在三十余米上下。“
笔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上游或可见肥沃河谷坝地。“
“咱们的给养能撑多久来着?“放下日志,他突然转头问道。
丁大谷想了想:“我们出来还没几天,物资还算充裕。按最低配给,三四十天没问题。但……“
他瞥了眼角落里渗水的面粉袋,摇摇头,“……但时间久了,蛆虫会比我们吃得还多。“
“若是在岸上猎些野味,坚持两个月也应该问题不大……”周永深自言自语道。
“咱们还要往上走?”丁大谷愕然,“前面可是没路了!”
“……”周永深怔了一下,眼睛瞟向日志旁边的那份拓殖区专员大人下发给他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