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石头知道,这个动作里带着点微妙的疏远。
老张是早年从大明过来的“老新华人”,而石头,终究是个“归化土人”。
尽管,他已经获得新华国民的正式登记认可,但在无形中,他始终与新华人存在一道若有若无的距离。
下午坐车的乘客不多,大多是去始兴城的船员和小商贩。
陈石头坐在驾驶位上,熟练地甩了下鞭子,马儿迈开步子,车轮缓缓转动。
“喂,车夫!”一个穿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男子探出头,“这车能再快一点儿不?我还赶着去广丰谈笔买卖呢!这么慢,到地方了怕是要天黑了!”
陈石头没回头,只是平静地回答:“轨道马车有规定的速度,快了不仅会造成脱轨,而且还有可能与前方跑的车辆相撞。咱们还是注意点安全,莫要出什么事!”
那商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土人就是死板……”
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陈石头听见。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缰绳,指节微微发白,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若有若无的轻视。
新华的律法说“人人平等”,但真正信的人有多少?
“……要是此番公司高层能说动政府,给予我们坚定的支持,那么到了明年春夏之交,定要将那些狂悖的土人杀个干净。如此,方能震慑整个北方地区的土人部落!”
“坚定的支持?莫非,马船长还期待能获得我们新华军方的支援,来个杀鸡用牛刀?”
“那倒不必了!土人愚昧而落后,何须出动军队来对付?我们贸易公司琢磨着,能在启明岛征召一两百武装民兵,便足够对付他们了。”
“你们北方贸易公司除了使用武力,就没想过用点怀柔手段,迫其顺服你们?杀戮太重,还是有违人和的!”
“老祖宗都说过,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强必盗寇,弱必卑伏。那些土人反复无常,咱们不展现出一点狠辣手段,他们焉知何为怀柔?”
“呵呵……,说得也是。”
“……”
听到身后乘客的谈话,陈石头面色不由发白,心中也是翻江倒海,有些五味杂陈。
他摩挲着黄铜打造的车铃,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十年前,他第一次走进新华学堂的早晨。
那时的他蜷缩在教室角落,望着前方木板上书写的陌生方块字,眼中全是茫然无措。
“我们都是一家人!”
“平等,友爱,协作,共生!”
“我们拥有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同一个语言!”
“……”
在先生的教导下,他跟十余名部落孩童吐着不甚清晰的词语,一字一句地大声念着。
那时,他还是一个懵懂而又无知的少年。
而现在,他穿着交通司的制服,操纵着轨道马车,却依然在某些人眼里是“土人”。
马车沿着铁轨快速地奔驰着,四个铁轮与轨道接触时发出规律的咔哒声。
陈石头小心操纵着马儿的缰绳,使其尽量保持匀速前进,他的目光扫过一侧飞驰的景色——港口的码头仍在忙碌着,吊杆和滑轮正不断装卸着远来商船的货物。
远处的几座轮窑,黑烟不断升腾,融入细细的雨雾之中。
更远的地方,新铺设的铁轨正向北方延伸,直达隆安(今悉尼市)。
“变化真快啊……”他心中默念。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野,如今却已是遍地农田和村舍,还有一条条笔直通达的道路。
路过始兴城时,陈石头轻轻勒了勒缰绳,将车辆的速度放慢。
很早以前,这里不过一座简陋的木寨,寥寥排布着十几栋木屋。如今却是各式建筑林立,工厂机器的敲击声、街道上的叫卖声、学堂里的读书声交织成独特的城市乐章。
当车辆缓缓驶入站台,乘客们纷纷起立,涌到车厢口。
“吁!”陈石头收紧了缰绳,轨道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随车的售票工迅速打开车门,然后眼睛死死盯着站台上准备上车的乘客。
“不要挤,先下后上!”
“把铜子准备好,先到我这儿买票!”
“……”
陈石头从驾驶位跳了下来,抓着自己的铁杯准备接点热水喝。
这阴雨天赶车,不一会就觉得手脚冰凉,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石头!”
突然,路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他转头,看见是曾经部落里儿时的伙伴狗娃正背着一捆兽皮,站在一间新华人开的皮货铺前。
狗娃的装扮还保留了一些部落风格,头上束着几条发辫,裹着一件鹿皮袄子,而石头则跟新华人毫无二致,甚至连母语都快忘了。
“我刚在路边看到你了!”狗娃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臂,眼睛亮亮的,“嘿,你在车上看着真威风!”
陈石头不动声色地将狗娃热情的双手轻轻推开,掸了掸制服,然后看了看周边的人群,轻声问道:“你怎生在这里?”
“我来卖皮子。”狗娃朝皮货铺努了努嘴,“唉,皮子的价格又降了!你说,那么几张上好的皮子,油光水滑的,皮货铺却只愿意出两块四角钱来收。”
“你是不知道,现在想要猎头鹿、抓几只河狸,已经很困难了,需要钻到林子深处,连续转好几天都未必能有收获。”
“还有,听那些官人说,政府准备要对始兴、广丰两地实施禁猎,不允许我们族人再猎杀那些林子里的动物。说实在的,禁猎可能也是一个好事,可以让那些动物恢复恢复,多养养。”
“可问题是,我们以后的生活就没着落了,没有皮子,也就没钱买东西了……”
“政府的官人不是组织部落里的族人耕种田地,捕捞鲑鱼吗?”陈石头打断了小伙伴絮絮叨叨地抱怨。
“唉,说到种地呀……”狗娃有些难堪地挠了挠头,“部落里的族人不论怎么操持,这地里的粮食收成总是比不了那些新华人的,想要卖些钱,怕是没多少。再说了,这总是把人困在地里头,很是不自在……”
“哦……”陈石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族人想要彻底转变,如那些新华人一样劳动,一样生活,怕是还需要时间的沉淀。
“叮铃铃……”马车的铃声响了,陈石头只能挥挥手,告别小伙伴,跳上马车,继续前行。
车到了广丰城,乘客们匆匆散去。
陈石头在签到处交还了行车记录,管事的赵行甲扫了一眼,淡淡地说道:“明天早班还是你。”
“哦,我知道了。”陈石头应了一声,然后踌躇半响,开口问道:“听说……下个月要选任新的调度员?”
赵行甲抬了抬眼皮:“怎么,你有想法?”
“我……我入职三年了,从没出过差错,考核成绩也多为乙等上,还有几次甲等……”
“嗯,我知道了。”赵行甲摆摆手,“这事儿得上面定,我说了不算。”
陈石头不再多言。
他知道,调度室的职位从来都是汉人的,尤其是那些刚刚从中学毕业的学生。
而他,也仅读了四年小学。
更为关键的是,他还是一名归化土人。
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傍晚,他回到了始兴城郊的工人宿舍——一间狭小的砖房,和另外两个归化土人合住。
墙上顶着一张泛黄的报纸,是去年的《新华周报》,一个醒目的标题赫然写着《论归化土人之教化与任用》。
他盯着报纸看了一会,忽然自嘲地笑了。
他吹灭床头的油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每当夜深人静,他似乎总会被一种莫名的空虚感笼罩。
他努力想要融入新华人的世界,却好像又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感觉,让人不免生出几分惶然。
——
第360章 “豆腐张”的时来运转
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绵数日的雨势终于止住了,但始兴城气温却已跌至十度上下,让人切实感到一股初冬时节的阴冷。
清晨的湿气尚未消散,水泥街道上已传来木轮碾过的吱呀声。
张老五推着他的独轮车,车上架着一口大木桶,桶里是刚点好的嫩豆腐,盖着湿麻布,水汽氤氲。
他裹着厚厚的一层皮袄,戴着一顶河狸皮帽,嘴里哼着岭南小调,脚步轻快,仿佛这阴冷的天气也掩不住他的好心情。
“老张!”街口食肆店的贺掌柜探出头来喊住了他,“今儿的豆腐给我秤五块!”
“好嘞!”张老五立时将独轮车停了下来,熟练地掀开麻布,用菜刀切下几块方方正正的豆腐,拿出秤杆,“五斤八两,两角三分钱。……来,你收好了!”
贺掌柜用木盆接过,指尖轻轻一按,豆腐颤巍巍的,却不散,他满意地点头:“嗯,今日的豆腐甚好!”
“嘿嘿……,放心好了,这可是头一锅,最是细嫩!”他接过三枚角币,然后从荷包里摸出七个分币,找给了对方。
“你这手艺,比城东老丁家要强几分。”贺掌柜将木盆交给过来的妻子,笑着说道:“是不是祖传下来的老手艺?”
“那可不!”张老五取过麻布将豆腐重新盖上,颇为自傲地说道:“我们老张家在广州府三水县做豆腐可是有三代了。我爷爷那辈,就跟着人学磨豆腐,点卤水,做豆干。到了我爹那会,就成了四里八乡的好手艺了,被人称为豆腐张。”
“不过呀,做豆腐终究是个苦活计,天不亮就得起来磨豆子,然后挑着担走街串巷,吆喝一天,才能赚几个大子。”
“说来也是糟践呀!这般辛苦,一大半都得交地里的租子,还有朝廷的这饷那捐的,到最后也剩不了几个钱,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嘿,我老张家就摊上了这么一个!”
“既然这么苦,那你怎么到了新洲,又操持起这个营生?”贺掌柜笑着问道。
“那还不是咱们新华朝廷施仁政,拢民心,让咱们小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呗!”
张老五笑呵呵地说道:“最关键的是,咱新华没有大明那般多的捐税,也没有那些多要吃人的小吏差役。只要按照官府的规定,交上定额的市场税费,那便可以将豆腐卖往任何地方。”
“咱们这新朝,大明岂能比的了!”贺掌柜说着,朝他挥了挥手,转身朝店里走去。
“说的是!咱们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来到新洲,那可是咱们一辈子最大的幸事!”张老五说着,推车往街道上走去。
街边的铺子陆续开张,粮油铺的门板卸了,飘出一股清香味,铁器修理铺的炉火也已点燃,火焰烧得愈旺,供销社的伙计正往门口挂新到的松江棉布。
几个归化土人妇女挎着篮子,用生硬的官话问价,张老五也不嫌弃,耐心地比划着,生意做得热络。
五年前,他刚来始兴城,可没这般光景。
初时,他还战战兢兢,生怕这片蛮夷之地活不下去。
可官府说了,新来的移民,官屯三年(此前在北瀛拓殖区待了一年),便会分得四十亩田地,并发放安家银子(主要是农资贷款)。
两年前,他被分配至始兴城郊外的一个村庄,获得了一份土地,还有一栋老移民留下的旧木屋。
在辛苦种了一年地后,他发现始兴城及周边乡镇村屯好像没有几家磨豆腐的,随即,他的心思便活泛起来。
他试探性地询问乡里的官人,是否可允许民间商贩兴业置产。
在得到肯定性的回复后,他便立时去寻石匠,给他做了一个石磨,准备重操旧业,在农闲时候做些豆腐售卖。
青沙溪的水甜,种出来的黄豆饱满,磨出的豆浆格外香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