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牧胡先是一愣,呆呆地看着齐永泽,随即又转头望着夫世昌,或许是没听懂,也或许是畏于身份差距,诺诺地没敢接话,将脑袋又垂了下来。
他们这些牧胡平日里没少遭到牧马监和牧马都官吏的欺压和侮辱,更因为族裔差异,更是受到岛上朝鲜人的百般歧视和凌辱,早已没了昔日蒙古老爷的风采,只剩下卑膝恭顺的苟延。
瞧这架势,面前这位“髡发”官爷似乎地位颇高,不仅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牧马监朝鲜官员小心陪伺着,就连地方三大豪强之一的夫老爷,也是刻意地曲迎奉承,甚是恭卑。
他这般和颜悦色地跟一个卑贱的牧胡说话,还真有点让阿木尔心怀惴惴,甚至有些不安。
半个多月前,济州岛上铳炮齐鸣、喊杀声不断,一群手持火铳的士兵在大船舰炮的掩护下,先是攻占了济州城,将牧使、州判、城守、兵使等一众朝鲜官员尽数擒下。
接着,在随后几天时间,他们又相继攻陷了东部的旌义县和西南方的大静县,并派出小队士兵进入各个官营马场,控制了所有牧马监官员以及他们这些牧胡,他们的命运也在那一刻发生了改变。
在度过了初期的恐慌和不安后,他们这些牧胡发现,攻上岛的军队好像并不残暴,既没有胡乱杀人放火,也没有纵兵四下劫掠,反而竭力维持岛上的社会秩序和地方治安。
不过,对于敢于反抗的朝鲜官员和地方豪族,他们的手段也甚是酷烈。
那些鼓动败兵、逃卒进行反抗的官员被捉住后,皆被枭首示众,一颗颗大好头颅被挂在了城墙上,以为警示和震慑。
岛上势力最大的豪强高氏,就因为对这些夺岛的武装势力极尽抗拒,在征用粮食物资时,采取武力应对,妄图凭借百年来修筑的邬堡,据垒自守。
却不想,这些自称新华的武装势力直接拖来数门威力巨大的舰炮,持续猛轰两天,将高氏自诩为铜墙铁壁的邬堡破开几个巨大的豁口,随后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火铳兵蜂拥杀了进去,毙伤堡丁一百六十余,剩下的尽皆俯首请降。
高氏家主及几个嫡亲子弟被斩首,头颅被悬于邬堡之上,数百年积累的家产也尽数“充公”。
此番举动,大大震慑了岛上的官员和地方豪强,所有人也立时转变了态度,对新华人此后颁布的各项政令措施,均积极支持,并主动配合实施,未敢再生抵触之念。
说实话,这些新华人攻占济州岛后,不论是普通的朝鲜农人,还是他们这些卑贱的马场牧胡,日子突然间变得好了起来。
新华人为了保障全岛两万余百姓的基本生活,积极稳定物资供应。
他们组织人手对岛上的库存物资进行清查和登记,根据岛民数量和需求制定了供应计划,定期定量发放粮食等物资。
同时,他们还鼓励和帮助岛民恢复农业、渔业等生产活动。
在春时未到来之前,积极组织农人修复农田、改善水力灌溉设施。
高氏被没收的十余万亩农田,除了部分赏赐给新华军士外,还拿出其中相当数量规模的土地无偿分配给那些无地朝鲜农人,并规定农税征收额度在三成左右。
至于此前朝廷和地方政府所定下的苛捐杂税,统统予以废除。
当然,朝廷的法令和政策也同时被废止。
新华人转而颁布了他们所制定的法律规条,明确规定各种行为的准则和奖惩措施。
这些法令听上去极为公正和透明,并且还声称一视同仁,无论是他们新华人,还是本地岛民,皆需严格遵守,违者必惩。
新华人还说了,在具备一定条件后,不论何种出身,何种族裔,岛上所有孩童都可以进入学堂,读书认字,学习知识和文化。
阿木尔听到这些传闻后,并不是很相信,而是像大多数岛民那样,报以观望和犹疑的态度。
这些举措,想想都不太可能。
且不说所有孩童都有机会免费接受教育,就是岛上各民一律平等,怕是就无法彻底贯彻实施。
朝鲜人跟大明相若,本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态度,对他们这些蒙古人后裔极尽歧视和凌辱,过着永远低人一等的生活。
在马场饲养牲畜,照顾马匹,也是频频遭到牧马监官员和吏人的无情压榨。
吃不饱、穿不暖,连一间正经居所都没有,晚上只能跟着牛马牲畜挤在一堆,被朝人嫌弃地斥为骚鞑子、杂胡,甚至贱种。
也就是这半个月以来,马场来了新华人,在点检和统计牲口数量时,吩咐那些朝鲜牧马监官员给予他们足够的饭食,才破天荒地吃上了饱饭。
所以,在他们这些牧胡看来,这些新华人可比朝鲜人仁慈多了。
“大人,你准备要大用这些牧胡?”
一行人离开马场,准备返回绥平城(即济州城),民兵总队长张大山回头看了一眼那群感恩戴德的牧胡人,微微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想说,他们是杂胡,非我汉人苗裔,以后恐生异心?”齐永泽催动马儿,将速度慢慢提了上来。
“大人明鉴。”
“针对新拓领地,咱们华夏老祖宗曾提出过一种极为有效的统治模式,叫做异相搅论。”齐永泽准备好生栽培一下这名属下,缓缓说道:“这是一种比‘以夷制夷’更为精妙的制衡策略,其核心在于刻意制造统治体系内部的异质性矛盾,通过多重权力结构的相互牵制来实现稳定控制。”
“这一理论在边疆治理,乃至新辟领地统治中会展现出极为隐蔽、也较为有效的管控效率。咱们占领耽罗岛后,对于数万朝人来说,就是妥妥的外来者。嗯,直白点,就是入侵者。”
“那么,为了减少岛上居民的强烈抵触心理,加强我们的统治基础,那就必须拉拢和优待其中某个特异的族群,引为臂助。”
“岛上朝人居于多数,我们自然不能拉拢他们来维护基本的社会秩序,更不能赋予他们太多的权力,以免就此坐大,难以制衡。”
“而该岛数千牧胡便成为我们优先考虑的目标,毕竟这群人遭受朝鲜人数百年欺压凌辱,过着奴隶般的生活,稍微给他们一点甜头,必然会无条件地倒向我们,成为我们强有力的爪牙和帮手。”
“况且,我们最为看重的数万牛马牲口,也要靠着这些牧胡来饲养和培育,以后驻防戍守的骑兵也要从他们中间征发。只要用的好了,那绝对是一把锋利的快刀。”
“卑职受教了!”张大山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由衷地说道:“这就跟咱们在北瀛岛上对付那些阿依努一般,将他们调往苦叶岛或者永明堡(今海参崴)管束当地的土人部落,再征发当地的土人,编练为伍,运到北瀛岛上,震慑那些阿依努人。”
“嗯,不错,正如此理。”齐永泽笑着说道:“不过,这也是权宜之计,非长久之策。当下,我们需加大移民力度,只要从大明境内运来足够多的汉人,并加以持续的教化和驯服,便可依为我们的基本盘,压制其他所有族群。”
“你要记住,统治之道,在于平衡,在于相制,而且还要根据具体形式,建立多重相搅体系,方可稳定我们的统治秩序。”
“卑职记下了!”
“好了,盘点了一下岛上的家底,咱们也该回绥平了。“齐永泽双脚轻磕马腹,将马速再提几分,“朝鲜王李倧降了建奴,我们还有诸多事务的首尾尚需处理,所制定的各项计划可不能前功尽弃。”
“这朝鲜,更不能白白便宜了建奴。”
——
第342章 “让朝鲜成为清虏的负资产”
“你便是朝鲜光海君李珲?”白翎岛议事大厅内,钟明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内回荡。
他端坐在一张靠背木椅上,带着一丝审慎和好奇,不断地上下打量眼前这位被护卫搀扶进来的老人。
却见他身形佝偻,须发皆白,一袭褪色的青灰色袍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若不是事先知晓,任谁也难以将这副模样与曾经执掌朝鲜八道的君王联系在一起。
“孤便是……”李珲很想拿出昔日朝鲜国王的气势,但多年的流放囚禁生涯早已磨平了他的性子,再加上始终处于心中惶惶的境地,整个人也已变成一个极为颓然而畏缩老人,“我便是朝鲜戴罪之人……李珲。”
钟明辉注意到老人说话时右手不自觉地颤抖着,那是长期营养不良和潮湿牢狱生活留下的痕迹。
他起身绕过案几,亲自上前搀扶:“殿下毕竟曾为一国之君,勿要这般拘礼,且请上坐。“
“呃,不敢,不敢。”李珲却像被烫到一般缩了缩身子,连连摆手,目光也游移不定,“被废之人,何敢再称殿下。不知贵方请我来此,有何用意,但请明言。”
钟明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仔细端详着这位废王。
光海君的面容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皱纹如刀刻般深嵌在脸上,但那双眼睛——虽然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显示出这位老人内心尚未完全熄灭的野心之火。
“嗯……”钟明辉沉吟片刻,突然单刀直入:“殿下,你此时心中可还有一丝凌云志?”
“凌云之志?”李珲闻言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很快又恢复那种迷茫和颓废的神情,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如今已是一古稀老人,行将就木,既有凌云志,奈何力不从心,不堪为用。”
“殿下,我前些日子看了一些你们朝鲜史官写的《李朝实录》,读完以后,再联系现在的情形,顿感十分有趣。”钟明辉微微一笑,从案几上拿起一本装帧考究的书册,轻声说道:“当年,癸亥反正(即仁祖反正)时,现任朝鲜王李倧就以背叛大明、阴结建奴的名义,强行将你废黜,贬斥为民,流放荒岛。”
李珲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
那段记忆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天启三年(1623年)春天,他的侄子绫阳君李倧发动政变,将他从王位上拖下来,冠以“背明“的罪名流放江华岛,一直囚禁到现在。
“而如今呢……”说着,钟明辉将一份传自汉城的情报资料推到李珲面前,“这位曾经大义凛然的朝鲜王竟然也会匍匐在奴酋皇太极的脚下,三跪九叩,表以臣服,公然背叛大明,更易为建奴藩属之国。”
“呵呵,殿下,你说这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李珲沉默良久,终于颤抖着拿起那份情报。
纸上墨迹犹新,详细记载了朝鲜王李倧在汉江南岸的三田渡,身穿蓝染衣向奴酋皇太极行三跪九叩之礼的经过,以及献上大明所颁的朝鲜国印。
甚至,情报资料后面还附有李倧亲笔所写的称臣表文副本。
他的手指在纸面上轻轻摩挲,仿佛透过这些文字能看到汉城景福宫内那个背叛祖宗、叛离大明的侄儿。
“这……“李珲抬起头来看着钟明辉,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这消息确是……真的?“
“当然!”钟明辉肯定地点了点头,“去年十二月,建奴铁骑长驱直入,不到半个月,便杀至汉城,李倧逃至南汉山城,坚持了不到一个月,便出城以降。”
“如今,朝鲜已正式奉建奴为正朔,并约定岁贡金银、粮食、布帛以及美女无数。你们朝鲜王国事大明为宗主三百年,今朝便已改弦易张,归附靼虏,染及腥臊了!”
三百年事大之邦,一朝染及腥膻!
听罢,李珲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昔年,他被亲明派推翻,如今自诩为亲明派的李倧却向胡虏屈膝,背叛大明,历史讽刺莫过于此。
李珲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既有对侄儿背叛的愤怒,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期待。
钟明辉立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殿下可知,在我辽海分舰队于盐河(即江华海峡)截获押送你乘坐的朝鲜水师战船时,还意外收缴了一封来自汉城的命令。”钟明辉说着,从案几上又拿出一份纸页,递到了李珲面前。
“兵曹判书(相当于大明的兵部尚书)申景禛指使京畿水使申景珍将你从江华岛转移至乔桐岛后,予以‘妥善处置’,以绝后患。”
“他们……要杀我?”
李珲闻言,悚然一惊,脸上也顿时露出激愤的神情,伸出右手,一把将那份情报资料抓了过去,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
多年囚禁,他早知自己难逃一死,可当真看到这冷冰冰的处决令,仍觉一股寒意直窜脊背。
“殿下可知,为何我要特意请你来看这些情报资料?”钟明辉缓缓起身,走到大厅东侧的巨幅地图前。
那是整个东北亚地区的军事形势图,从辽东到朝鲜半岛,再到日本列岛,及至外东北地区,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无不清晰标识。
李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过去。
尽管,多年远离权力中心,但作为曾经的一国之君,再加上亲身经历了壬辰倭乱,他立刻明白了这张地图的意义。
“你们……是要对建奴用兵,遏制其荼蘼大明?”
“正是。”钟明辉的指尖重重敲在辽东的位置,“自萨尔浒一役后,建奴气焰日盛,大明颓势渐显。如今,他们已在辽东握有绝对的战略主动权,窥视大明关内。而你们朝鲜王国……”
他的手指滑向半岛,轻轻一点:“居建奴侧翼,地处要冲,若为建奴所用,则其无有任何后顾之忧,反而具有一块坚实的后方基地,可向建奴提供源源不断的人力物力,那么大明辽东之局将面临险恶之境矣!”
李珲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感到口干舌燥:“将军是代表大明朝廷吗?”
“不,我们不代表大明朝廷。”
李珲愣了一下,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
“不过,我们可以帮你联络大明朝廷。”钟明辉说道:“并且,我们也可以跟大明一起合作,扶你重新登上王位。”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大厅内炸响。
李珲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这……这如何可能?我已被废黜多年,朝中亲信心腹尽被清洗……”
“若有大明十万雄师为后盾呢?”钟明辉悠悠地说道:“再加上我新华强横的海上战舰,并且还有大明皇帝亲下诏书,宣布李倧背叛宗主,废其为庶人,复立殿下为朝鲜国王呢?”
李珲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感到一阵眩晕。
多少年了,自从被废黜流放后,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
可此刻,那个尘封已久的梦想--重返景福宫,重掌朝鲜国政——竟然如此真实地摆在他面前。
“将军……”李珲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此事非同小可。李倧虽背叛大明,屈膝以事建奴,但在朝鲜国内根基深厚,又有建奴支持。若起兵复国,必是一场血战……”
钟明辉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殿下所虑不无道理,但请细想……”
他转身指向地图,手指重重地敲在鸭绿江一线:“建奴主力现正陆续回师,此后也必然会重新集结锦州、宁远一带,与大明辽东诸镇继续对峙。而朝鲜境内只留寥寥数百监察人员,分驻各道,监视朝鲜地方官员和军队,几无留下任何军事存在。”
“至于李倧……”钟明辉冷笑一声,“自他向建奴行臣属之礼,自认藩属后,在朝鲜国内遭致多方评议,更有众多官员和无数的百姓深感不满和屈辱。”
“据闻,领议政(相当于大明内阁首辅)金瑬被罢职后,与朝堂中‘斥和派’走得很近,并对李倧出降建奴之事上颇有微词。还有被罢职流放的都元帅金自点,更是对李倧的处置深怀怨念。”
“可以说,因为叛明投奴的事情,如今你们朝鲜的朝堂之中,已是波云诡谲、暗流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