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个失了根基的手艺人,在广州终究是难以找到正经工作的。
在连续被坑骗了数道后,李茂才便可悲地沦为街头难民。
本想着,讨到一些吃食,或者受到一番接济后,便返回三水老家,凭着手艺给自己挣点花销,然后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谁知道,入秋时节,自己却是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昏迷在街头巷尾,差点死于非命。
若非新华驻广州商站的人将他给救了,自己说不定就变成广州城外乱葬岗的一具无名尸体。
后来,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为了寻一个新的出路,自己便登上了新华人的移民船,伏波万里来到了新洲大陆。
前几年,他被分配在新华木器厂里做工,很快便因为精湛的手艺获得重用,并从初级工匠晋升到资深大匠,成为厂里最为优秀的木匠之一,获得的薪俸也让他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总算重拾生活的信心。
倘若,就这般继续下去,自己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倒也根本不是难事。
可是,去年间新华政府发布了一条鼓励民间工商发展、促进手工业兴起的政策,仿若一道曙光,瞬间勾起了他蛰伏已久的心弦。
按照新华政府的政令,任何个人或者团体组织都可以创办独立经营的工商实体,在政策上和金融上,也将获得政府一定程度上的扶持。
他就此事试探性询问过木器厂的管事,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而且,管事还告诉他,为了促进新华工商业的发展,一些政府控制并主导的产业和工坊也将适度地脱离政府,转而向民间资本转移。
比如,他们所在的木器厂就在考虑进行某种形式上的体制变革,政府会逐步将手中所掌握的股本慢慢转移至个人或者团体,从而实现那个什么“市场化”经营。
李茂才闻言,立时敏锐地从中发现了一个机会,那就是以自己的祖传木匠手艺,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木工坊。
新华每年移民人口这么多,对于各式家具木工的需求,定是极为庞大的!
当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始兴城工商管理处递交建立私人作坊的申请后,立时获得了政府的批准,而且还极为热心地提出要予以他资金信贷支持。
但他本着谨慎的心理,婉言拒绝了政府的诸多支持手段,表示自己所建立的木工坊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买卖”,不值得政府这般大费周章地参与进来。
开什么玩笑,要是答应了政府的资金注入,别到最后,自己一手创办的工坊做大以后,反倒又成了官家的产业。
那时候,自己怕是哭死都来不及!
当然,他也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独立创办一家木器坊。
同为新华木器厂的一名木器匠人也有出来“创业”的想法,他们两人简单商议后,立时一拍即合,达成了合作意向。
毕竟,手艺再精湛,但木器一整个工艺流程做下来,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全部搞定的。
木料加工、制作、上漆、组装,一道道工序下来,耗时费力,委实不能依靠一个人独立完成。
有个合作伙伴参与进来,不仅可以分担市场风险,而且在做货过程中也能搭把手,事情做起来也稍稍松快一点。
如今,木材已经备好,工坊也即将开启新的篇章。
李茂才望着车窗外渐远的街市,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
第310章 上梁
9月24日,晴。
卯时,初刻,宜出行、破土、上梁。
晨晖尚未全然驱散夜的凉意,始兴城郊外清湾村的一处宅院里却已是热闹非凡。
院子当中,临时搭起的木架,坚实而立,仿若巨人抬手撑起一方天地。
一根粗大的雪松木横卧于地,两头各自挂着一块鲜艳的红布,等待主人送至屋顶,开启新宅的祥瑞之途。
“差不多时辰到了!”一名四旬的汉子看了看天色,将手中的茶碗放了下来,伸出衣袖随意擦了擦嘴。
“嗯,吉时到了。”几名汉子闻言,纷纷站了起来。
“今日,有劳大家了。”徐兴怀朝众人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待会,上了梁后,众乡亲就在院子里将就吃一顿,莫要嫌弃我老徐招待不周。”
“村长,瞧你这话说的。”一名汉子将衣袖挽了挽,“咱们大家伙给你上梁,可不是冲着你家这顿饭的。平日里,我们众乡亲可没少承你的情、得你的好。今日过来帮忙,那是应得应份的,你可别跟我们客气。”
“好了,好了,无需多言,赶紧将大梁弄上去,可不要误了吉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瞬间点燃了大家的行动热情。
十余名身形壮实的汉子走到那根粗大的雪松木前,两人一组,分站这根大梁两端。
他们弯腰,双手稳稳握住绳索,一端牢牢系于大梁,一端攥在手中,蓄势待起。
“起!……”
随着一声吆喝响起,众人齐声发力,腿部微屈,腰部紧绷,肩膀青筋暴起,一寸一寸地将大梁拉起。
大梁起初仿若千钧之重,缓缓离地时,随着脚步迈动,带起一阵尘土。
四下围观的邻里乡亲们早已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孩童们从大人的腿缝中钻出,眼睛睁得溜圆,好奇地张望着。
妇人们交头接耳,口中议论着村长家这栋新起的房子如何漂亮,话语中隐隐流露出一丝羡慕神情。
在农人眼里,建新房向来都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
这意味着,主人家的生活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如同翻开了崭新的篇章,满是希望与憧憬。
大梁渐高,已至半空,男人们喊着低沉的号子,将其一点一点地向上提升,每个人都因为用力过甚,脸色憋得通红。
待大梁升至屋脊高度,另有两名身手敏捷的汉子,手持长杆,杆头装有精巧的挂钩,小心翼翼地对准大梁上预先安好的铁环,轻轻一勾一拉,大梁精准就位。
刹那间,四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此时,主家徐兴怀笑意盈盈,快步上前,将提前准备好的喜钱一一发给帮忙的乡邻,口中连声道谢:“辛苦诸位老少爷们了,今日这宅子有劳大家,愿我们所有人的日子都如这上梁一般,一跃高升!”
男人们接过喜钱,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也洋溢着质朴的笑容,拱手回礼。
而后,徐兴怀让妻子端上摆满了三牲、果蔬、酒水等供桌,置于大梁正下方,领着全家老小,整衣跪地,朝着大梁虔诚叩拜。
香烟袅袅升腾,将他们的祈愿带向苍穹,让老天庇佑全家安康幸福。
临近正午,院子里支了三五桌酒席,大盘的鲑鱼、刚宰的鸡鸭、新鲜的时蔬菜、还有供销社打来的几坛酒水,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众人围坐,欢声笑语不断,在这秋日的暖阳下,共同庆祝主家新房上梁的大喜事,也畅想着未来村里如这大梁一般,节节高升的美好生活。
“哟,老洛,怎生这个时候才来?”当一个高鼻深目的夷人面孔男子提着一兜水果上门庆贺时,徐兴怀连忙将他拉入席间,并为他斟上了一杯满满的酒。
“我本来一早就想过来的,但畜牧场的十几只绵羊疑似发了瘟病,便跟兽医处置了一下。”弗朗西斯科·法维安·洛伦萨纳落座后,笑呵呵朝在座的乡邻礼貌性地拱了拱手。
“牲畜发了瘟病?”有人听了,立时紧张起来,“这瘟病会不会传出来,影响到咱们村里养的牲畜?”
清湾村六十五户人家,几乎每家都养着几头羊或牛,这是他们除了粮食外最重要的财产,关乎着一家人的生计。。
“哦,这很难说。”洛伦萨纳摇摇头说道:“我们畜牧司的人也来看过了,暂时未有定论,只是让我们对牧场进行时刻监测。目前而言,那些发了瘟病的绵羊已经全都隔离了,以免传染更多的牲畜。至于后面会不会蔓延瘟病,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
“当然,你们谁家养的牲畜若是有瘟病症状,可一定要报告给我们畜牧司,为我们做疫情评估提供更多的实证资料。”
“那肯定。不过呀,这瘟病最好不要扩散开来,要不然平白让我们养的牲畜遭罪。你说这事闹的,去年才接了四只羊羔子,眼看着就要到剪羊毛时候了,若是得了瘟病,可就亏大了!”
“谁说不是呢!”一个乡民嘴里塞得满满的,含含糊糊地抱怨道:“我们还指望着,养上几只羊,每年除了地里的粮食外,还能有个额外收息,好些攒钱也盖栋新房子。”
“就是,就是。这吃饱穿暖了,可不就要图个建房置业,让家里的几个小崽子多享点福。”
“嗯,这话在理。要不然,等家里的小子长大了,想说一门媳妇,靠什么来撑撑面子?”
“小方呀,你家几个小子,最大也不过四五岁,怎生现在就要考虑接媳妇的事了?莫不是,借着机会,准备给自己纳个小?”
“纳个小?嘿嘿……,我倒是想来着,但是吧,且不说咱新华政府不允许,就是放开限制,就咱们新华这种男多女少的样子,哪里能寻摸多的婆姨给我做小!”
“哈哈……”众人闻言,立时轰笑起来。
洛伦萨纳也跟着村民一起笑得咧开了嘴。
说实话,他喜欢这种氛围,朴实,无华,但又充满了乡邻之间的热情和温馨。
自十年前,他随同“圣路易斯号”数十名船员被新华人俘虏后,很快便选择了归附于他们。
现在想想,当初自己的这个选择是多么的英明——尽管这个选择是新华人强迫他们做出的。
那个时候,新华人加上他们这些被俘的西班牙水手,拢共不到一百三十人,船只也只有两艘,始兴城还只是一座简陋至极的木寨,四周荒草丛生,野兽时常出没。
可是,十年后的今天,新华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截止去年底,新华人口规模达到三万六千八百余(其中,印第安人一万二千余),建立了大小城镇十余个,移民屯殖点一百三十余处,彻底在该地区站稳了脚跟。
可以预见,随着今年移民季的结束,新华的总人口规模很大概率会突破四万人。
更让人惊叹的是,新华在这十年时间里,不仅开辟了大量农田,稻穗金黄、麦浪滚滚,基本实现了粮食自给,而且还建起了一系列工厂和矿山。
呢绒工厂里,机杼声声,一匹匹呢绒布如流水般产出;铁匠铺中,炉火熊熊,一件件农具、兵器锻造出炉;矿山里,矿石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运往各地加工。
这一切,使得这个新生的国家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拥有了一定规模的工业体系。
对于新华的巨大变化,洛伦萨纳在欣喜之余,也深感无比的震撼。
这一切实现,除了新华决策委员会高瞻远瞩、领导有力外,还有就是新华移民的勤奋和苦干精神。
他从未见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勤劳朴实的人民,在这么一片近乎蛮荒的土地上,硬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在荆棘丛中开垦出一块块肥沃的田地,筑起一座座崭新的城镇和村落,铺设起一条条平坦而宽阔的道路,修建起一个个设施完善的码头。
这些来自大明的华夏移民,真的很勤奋,似乎在他们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史中,已经将勤劳印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他们对实现富足生活,打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似乎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念,并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取这种富足生活,为了自己,更为了下一代,他们不惜付出一切,哪怕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不论是遍布灌木草甸的荒地,还是山林环绕的溪地,随处都可以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
即使寒冷的冬季,风雪交加,他们也总会不顾危险地去抓几只麋鹿,猎几头棕熊,以期获得一份额外的进项。
他们似乎不知道疲惫,也不知道劳累,一年到头,从白天到黑夜,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做事,就为了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
比如,这位建了新房的村长,就是一个典型的草根逆袭例子。
他是第一批来自大明的移民,在登上始兴港码头时,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就连所穿的衣物也是新华移民部给他发放的。
然而,在不到八年时间里,这位新移民硬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完成了初步的“原始积累”,不仅建起了村子里第一栋漂亮的新房,而且还抚育培养了几个成器的孩子。
这太令人惊叹了。
要知道,在墨西哥或者秘鲁,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西班牙移民想要过上好日子,那是相当艰难的。
不但要时刻提防印第安人的敌意和侵袭,还要遭到殖民政府和地方官员的层层盘剥压榨,税收重如泰山,稍有不慎,就可能倾家荡产,有可能终其一生,他都无法积攒出十个比索银币,仿若深陷泥沼,难以自拔。
再看看墨西哥的发展和建设状况,那更是无法与新华相比。
经过近百年的殖民统治,偌大的墨西哥基本上就没发展出什么像样的工业,除了寥寥几家农产品加工作坊外,整个地区就是一个大号的农业种植区和采矿场,连根铁钉都制造不出来,道路泥泞崎岖,城镇破败不堪。
西班牙的国王只会将从殖民地搜刮而来的财富用于他穷奢极恶的享受,以及没完没了的战争。
那些官员和贵族们也只会将他们贪婪的双手伸进印第安人和移民的荷包里,使劲将里面的银币掏出来,然后装入自己的兜里,仿若吸血的蚂蟥。
至于殖民领地的建设和移民的福祉,根本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在内,成为被遗忘的角落。
所以,在美洲地区,西班牙人治理得一团糟,花了这么多时间,不仅移民人口增长极其缓慢,就连基本的设施建设都没有。
除非,那个地方有金矿或者银矿,才会引来西班牙人的开发热情。
哪里像新华,每一年,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天,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新的农田被不断开垦出来,新的道路被不断地铺向远方,新的船只也在持续地从船坞中驶出,还有一个个代表未来和希望的新生儿也在不断地出生,并慢慢长大。
在新华,几乎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无尽的希望,并且始终坚信,凭借个人努力,是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
是的,新华人的心气和其他国家地区的人不一样。
决策委员会的领导层不甘蜗居于启明岛一隅,梦想征服并统一整个美洲大陆,认为这一块领土是新华的“天赋之地”。
经过培养和训练的官员们也不甘庸庸碌碌,无不期望将自己所管理的地区或者部门,打造得更为完美,民生进步,百姓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