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 第177节

  “三年前,两名幕府使者随同我们的贸贡船被‘海盗’掠走,就曾遭到将军大人的质疑。若非,当时有众多人等在岸边看到那艘‘海盗’大船的袭击过程,我们对马藩怕是根本说不清楚此事。”

  “要是,此次幕府使者再次殒命于藩内,那一定会迎来将军大人的盛怒,我们整个对马藩也会如丰臣氏那般,被尽数屠灭,宗氏神社和历代先人之墓也会被捣毁。如此,我等恐将成为宗氏的罪人!”

  “可是,若我们这般坐以待毙,最后结果怕是也难以预料呀!”大岛平右卫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宗义成听罢,呆立片刻,顿觉胸口犹如巨石重压,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家督,无需忧虑过甚。”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家老柚谷玄蕃轻声宽慰道:“下臣以为,我们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尚有一丝挽回的余地。”

  “啊,此话怎讲?”宗义成立时希冀地看向柚谷玄蕃,“还请柚谷为我解惑。”

  “朝鲜!”柚谷玄蕃声音沉稳如古井无波,“朝鲜,就是我们的护身符。”

  “朝鲜?”

  “家督,对于我们篡改国书之事,将军大人是否会进行相应的处罚,其实并不取决于整件事情的诸多证据和最终的调查结果。”柚谷玄蕃缓缓说道。

  “倘若,朝鲜通信使例行出访日本,拜会将军大人时,对我对马藩依赖甚深而无以取代,那么将军大人为了维系正常的朝日关系,还会于我对马藩施以严厉惩罚吗?”

  “柚谷之意……”宗义成眼睛一亮,立时意会了柚谷玄蕃的话语。

  “是的,家督。”柚谷玄蕃向他微微躬了躬身,露出一丝微笑,“我们必须要让将军大人相信,没有我们对马藩,朝鲜与我日本国就无法正常的沟通交连,甚至还会有取消派遣通信使访问江户的危险。”

  “朝鲜人会配合我们吗?”

  “会的。”柚谷玄蕃肯定地点头道:“朝鲜虽为明国藩属之臣,但向来以海东小中华自称,内心里更有自大妄尊之念。而我对马藩向其称臣纳贡,正好满足了他们极度的虚荣之心,自大之态。”

  “试问,若是幕府将军将我对马藩除国,或者改易他处,还有何人会来尊朝鲜为大?又有哪个藩国会向其纳贡?”

  “柚谷殿说得极是!”宗义成闻言,立时击掌而赞,“除了我宗氏,朝鲜人还能到哪里去寻一个尊其为宗主的藩国?”

  没有我对马藩,你们朝鲜所孜孜以求的情绪价值谁又能来满足!

  “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偷偷遣人去往朝鲜,向其分说一二,以为臂援。”

  经老中柚谷玄蕃这么一分析,宗义成立时豁然开朗,心头所压的那块巨石仿佛瞬间被卸了下来,整个人也变得神清气爽。

  “家督,那我们跟新华人走私之事,又该如何应对?”大岛平右卫门突然开口询问道,说着还瞟了一眼柚谷玄蕃。

  “啊?……”宗义成闻言,脸上的表情立即顿住了,嘴角抽了抽,然后看向自己的老中。

  “此事易尔!”柚谷玄蕃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相较于篡改国书一事,违反将军大人的锁国令就显得性质并不是多么严重。”

  “需知,将军大人本来就授予了我们宗藩对朝的贸易专属权,将国内其他诸藩排除在外。此为何也?”

  “除了朝鲜作为“通信之国“(唯一被允许外交往来的国家)享有例外,由我对马藩间接署理对朝关系,使得幕府既能维持锁国体制,又不完全断绝与外联系。”

  “更重要的是,则为商业之利和防九州强藩之举(萨摩藩和肥前藩曾试图介入朝贸,被幕府严厉禁止)。我对马藩每年上缴幕府口钱(即贸易关税的形式)近一万二千贯(约3000两白银),几与三万石大名之入相当,是幕府财入最为重要的渠道之一。”

  “倘若,家督就新华走私贸易之事,诚心向将军大人认错,并上缴若干贸易所获予幕府,想来此事定会受到将军的谅解。”

  “据我所知,萨摩岛津氏于琉球之地所行贸易对象,也并非皆为琉球之民,有明人,亦有南蛮人(即葡萄牙人)、红毛人,更有摩里耶人(即马来人)和交趾人。难道将军大人于此毫不知情吗?”

  “柚谷之意,幕府对我们走私一事,可能会并不怎么在意?”宗义成心中仍存一丝疑虑。

  “将军大人为何锁国?”柚谷玄蕃没有回答,反而提出了一个问题。

  “禁教?……亦或减少金银外流?”

  “家督说的不差。”柚谷玄蕃点点头说道:“但下臣以为,将军大人之所以锁国,逐步收紧各地对外贸易权利,最大的原因乃是维系德川氏的武运长久和天下一统。”

  “若是没有对外贸易的权利和渠道,伊达氏(仙台藩)、岛津氏(萨摩藩)、毛利氏(长州藩)等诸多强藩还能获取海外之财和境外之器吗?”

  锁国令的真正目的,从来不是彻底断绝贸易,而是确保贸易利润流入幕府,而非外样大名之手!

  “那我们……”宗义成似有所悟。

  “家督,即使我对马藩能年入三十万石、五十万石,又何能构成对将军大人的威胁?”

  “是呀,我宗氏再富,也不过是弹丸小藩,对幕府毫无威胁呀!”

  宗义成犹如醍醐灌顶,瞬间想通了此节。

  我对马藩宗氏就算再怎么折腾,只要不构成对幕府的任何威胁,并给予将军大人充分尊重,做些违越的事情也在幕府的容忍度之内。

  况且,我宗氏还有沟通交连朝鲜,维持幕府外交体面的重大作用。

  走私,这就不是个事呀!

  大不了,我给将军大人多上贡一点金银,想来定然能换取他的有限度的默许和承认。

  “那我们如何对待新华人?”宗义成长舒一口气,随后语调轻松地问道。

  “为今之计,只能先委屈一下他们了。”柚谷玄蕃说道:“在将军大人尚未接到使者的调查报告前,我们可先关闭新华商站,并将他们暂时礼送出境,以示诚心认错改正,不予幕府发难的机会。”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进贡将军大人的金银,必须在使者返回江户之前送达。”

  “我们此举会不会让新华人误会,从而断绝跟我们之间的贸易往来?”宗义成颇为担忧地问道。

  这可是每年十余万两银子的生意,可不能因此而断送了!

  “三月开海之后,我亲自去一趟虾夷。”柚谷玄蕃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宗义成听罢,郑重地向他微微一躬,“如此,便辛苦柚谷殿了!”

  “家督,下臣万死不辞!”柚谷玄蕃慌忙弯下腰,朝他重重施了一礼。

  ——

  一艘对马藩旗下的安宅船缓缓驶入靠近岛屿北端的一处海湾内,几面风帆降了下来,铁锚也抛入水中。

  须臾间,船只便稳稳地停了下来。

  这处海湾呈马蹄形,三面环山,仅东南方向留有狭窄的出入口,使其成为一处天然的避风港(即后世的对马岛比田胜港)。

  沿岸多为陡峭的岩壁,仅有几处平缓的滩涂可供登陆。

  海湾内水域宽阔,经过简单测量后,水深也较为适中,足以进出千吨以内的大型贸易船只。

  此时,正值冬季,西北风猛烈,巨浪猛烈地拍打湾口的岩壁,而整个海湾呈半封闭状,使得该处水域相对平静,端得是商船躲避风浪的理想之地。

  “此处如何?”柚谷玄蕃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赵阿生。

  “确实是一处比较理想的港口泊地。”赵阿生点了点头,将目光收了回来,但他话锋随即一转,“不过,湾口附近水流甚急,暗流涌动,方才若非操船的水手经验丰富,怕是极易造成船只失控。”

  “呵呵……”柚谷玄蕃笑着说道:“些许小问题,岂能难得住你们新华人?昔日,关白将军(即丰臣秀吉)挥师数十万侵入朝鲜,此处便为大军舟船停泊休整所在。岸上还有若干营地遗迹,你们若是于此设立商站,仅做简单修葺营建,便能迅速投入使用。”

  “老中大人,虽然我还未登陆实地查看,但仅从船上一观,便能窥得岸上部分情形。那里多为崎岖山地,平整土地甚少,可供果蔬种植的田地也近乎于无,若是我们于此设立商站,后勤补给可是一个大问题呀!”

  “无妨。”柚谷玄蕃摆摆手说道:“你们所需果蔬粮食,皆可由我栈原城一应提供。此间距离栈原并不是很远,一日便可通行两地。所以,你们无需担忧补给之困。”

  要是此地可实现自给自足,那我们对马藩以后如何拿捏你们?

  考虑到新华商站设立在栈原城太过扎眼,很容易再次授人以柄,对马藩经过简单商议后,遂决定在关闭新华人商站后,用这处较为偏僻的港口来安置对方。

  当然,这里虽为曾经侵朝大军的临时休整地,但经过数十年的岁月洗礼,当初所建的营地早已荒废,根本就不是能通过简单修葺便可立即投入使用。

  港口水文的测量,岸边滩涂的挖掘,丛林杂草的砍伐和清理,还要一砖一木的营建,那绝对非短时间可完成的。

  而新华人想要完成此项工程,那必然会雇佣我对马藩的百姓,购买我对马藩的材料和物资,并由我栈原城持续不断地提供粮食果蔬之用,如此一来,我对马藩便可平白从新华人手里赚上一笔额外的金银。

  哦,对了,这座商站地处偏远,为安全计,是不是要考虑一下由我对马藩提供数十名武士以防范海盗的侵袭?

  你们新华人将此处建设完善后,我们便可白得一座城下町,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提升我对马藩的整体实力。

  此谓,借鸡下蛋矣!——

第297章 建昌

  1635年2月17日,乙亥年,新年。

  北瀛岛,建昌堡(今北海道小樽市)。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在粗木搭建的寨墙外呼啸盘旋。

  新削的木栅栏上结了一层晶莹的冰壳,在暮色中泛着清冷的光。

  新拓的堡寨内,四十余间木屋错落分布,屋顶压着厚厚的茅草和积雪,远远望去,如同一个个雪白的蘑菇。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一根削去树皮的赤松木被深深地埋入冻土中,顶端绑着褪色的红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部分广东移民从老家带来的习俗--立年幡,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并保佑一家平安。

  寨子东头的公共食堂内传来一声声吆喝,一百多个男人围着几口铁锅,热闹地说着闲话。

  最大的那口铁锅里翻滚着鹿骨熬的浓汤,泛着乳白色的泡沫,切块的土豆在热汤中沉浮,随着滚汤翻腾,一股浓郁的肉香味飘在半空中。

  旁边临时搭建的松木架子上,挂着数十几条刚刚解冻的鲱鱼,已被剖洗干净,鱼鳃处还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在我们三水,这时候该吃年糕了……”陈老四蹲在篝火旁,布满老茧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烤鱼。

  松脂燃烧的噼啪声中,鱼皮渐渐泛起金黄,油脂滴落在火堆里,激起阵阵带着咸香的烟雾。

  “嗤!”旁边蹲着的年轻人使劲地咽着口水,喉结也不停地滚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火焰上的烤鱼,“这过年有肉吃,谁还想着吃年糕!瞧瞧这些北瀛岛的鲱鱼,肥得流油,可比年糕香了几百倍!”

  “吃肉也好,吃年糕也罢,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另一个汉子用木棍从篝火里刨出几颗土豆,烫得在两手间来回倒腾,一边使劲地吹着凉气,一边剥开黑黢黢的土豆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果肉,然后一口咬了上去。

  “对咱来说,能吃上一口热食就是祖宗保佑。在鞑子那里,饿极了连鞑子的潲水桶都扒拉过!赫赫……”

  话音未落,他猛地咬下土豆,却被烫得直抽气。

  金黄的果肉粘在上颚,疼得他又是跺脚又是哈气,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猞猁。

  众人见状哄笑起来,有个促狭鬼甚至学起他扭曲的表情。

  “你狗日的饿死鬼投胎呀!”

  却不想被烫着了嘴巴,想要吐出来,但又不舍得,不停地在嘴中呼着凉风,极是狼狈的样子,引得旁人大笑不止。

  “烤鱼好了没?”那年轻人笑过后,又将目光转向烤鱼,并顺手往火堆里扔了块松明子,火光映亮了他冻裂的耳朵,红通通的。

  “咋的,肚子里的馋虫忍不住了?”陈老四笑着问道。

  “我是想给大人送过去尝尝鲜……”那年轻人说着,转头看了眼那边的一栋砖石建筑,“咱们这里好吃好喝的,大人那边说不定还没捞的到一口热乎的饭食。咱们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那不是全托大人的福!”

  “要我说,咱们这么多人,还得是小乙机灵!”那名刚刚吞吃完土豆的汉子摸了摸嘴巴,在脸上留下几道黑乎乎的印子,阴阳怪气地说道:“你瞧,这马屁拍得比烤鱼还香!这上赶着去巴结大人,要是入了眼,说不得就跟着飞黄腾达了。”

  “鲁癞头,你这人好没良心。”那年轻人闻言,脸色顿时涨得通红,有些恼怒地瞪着他,“你要想想你现在享受的一切,都是靠谁才获得的!……哼,你活该被鞑子当奴隶,也该遭被东江镇的军头欺负!死了全家,都是你应得的!”

  “小兔崽子,我操你祖宗!”被称作鲁癞头的汉子闻言,立时恼了,呼地站起身来,抄起一根木棍便要作势狠狠教训一番对方。

  而小乙也不甘示弱,一把从篝火堆里抽出根带火星的木头,严阵以待。

  一时间,温馨的过年场景顿时陷入执杖互殴的局面,引得一群人喧闹沸盈起来。

  “你们要做甚,造反吗?!”突然间,一声厉喝响起,一名孔武有力的护卫右手紧紧握着刀鞘,阴鸷的眼神冷冷地盯着所有人。

  “……”

  激烈的争吵声顿时戛然而止,所有人皆畏惧地看着他,聂聂不敢出声。

  “放下!”张大山举起刀鞘狠狠地抽打在鲁癞头的肩上,将他手中的棍棒打落在地,随即又转头盯向那个叫小乙的年轻人。

  “咣当……”小乙忙不迭地将手中火棍扔了出去,却不想正好丢到了铁锅里,将里面翻腾的肉汤溅了一地。

  “这是怎么了?”

  死寂中,指挥所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卫仲龙披着貂裘踱步而来,火把的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动。

  人群自动分开条路,几个妇人害怕地躲在人群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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