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对马藩宗氏还承担着朝鲜官方与幕府之间的沟通交流的媒介作用,朝鲜每次派往日本的通信使团皆有宗氏全程陪同,一起拜谒幕府将军。
在日本锁国趋势日紧的背景下,对马藩却获得可以在幕府体制外独自与朝鲜开展贸易的专属特权。
对马岛土地贫瘠而无法耕作,除了肥前国的一小块飞地以外,可以说实际上没有石高。
但对马藩仅凭对朝垄断贸易,便获利极重,在诸多外样藩国中一直以十万石国主的地位受到礼遇。
不过呢,宗氏也不是没有为此付出代价。
每年前往朝鲜贸易时,都要对朝鲜例行上贡,在汉城对着朝鲜国王三跪九叩,以全藩属之礼。
在宗氏看来,只要能赚点银子,能维持对马藩的生存,低三下四磕几个头不寒碜。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能站着就能把钱赚回家的到底还是少数。
然而,自三年前,宗氏与新华人勾连上后,宗氏的贸易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还惊奇的发现,赚钱也能这般轻松。
那些来自朝鲜的棉布、生丝、毛皮、瓷器、铁器以及丝绢物皆可以更低价格获得,而且数量更多。
尤为难得的是,跟新华人贸易没有任何限制(朝鲜仅允许对马藩春秋两次朝贡贸易),只要你想要的东西,他们都能给你运来,而且还绕过了所有的中间商。
此前,对马藩宗氏每年通过对朝贸易,获利一万到一万五千两白银,抛去上贡朝鲜和幕府两头的,以及藩内诸多杂项的支取,年度结余一般会有两三千两白银,小日子过得还算丰盈。
可自从搭上了新华人的走私贸易线后,宗氏收入急剧暴增,每年贸易额高达十二万两白银,从中获利超过三万两白银,藩内财政盈余更是突破一万五千两白银。
要知道,对马藩不过是一个人口仅三五千人的小藩,每年能有如此多的财政盈余,即使是那些石高二三十万石的大藩,也是自弗不如。
去年三月,腰包鼓起来的宗氏在征得幕府的同意后,开始大兴土木,对藩城--栈原城进行大规模地扩建和整修。
城墙被加高加固,城内的街道也被重新铺设,甚至还新建了几座仓库和商馆,以应对日益增长的贸易需求。
与此同时,新华北瀛岛拓殖队也在去年四月间于栈原城设立了一个秘密商站,作为双方贸易的联络点。
“外面什么情形?”赵阿生将最后一条情报写完后,轻轻合上了小册子,然后扭头看向窗边的许怀玉。
“好像要下雨了吧。”许怀玉将窗户轻轻地关上,把湿冷的海风阻在了外面。
“……我是说,藩厅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传来。”赵阿生有些无语。
“哦,没什么消息。”许怀玉笑着挠了挠头,“上午那会,宗氏的中老过来了,吩咐我们最近一段时间不要随意外出,以免让江户的使者撞见了。我从他语气中,好像没感觉到他们藩主就幕府派人过来而感到不安。兴许,伪造国书的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大。”
“怎么可能?”赵阿生摇摇头,颇为担忧地说道:“伪造国书,这要搁着我们……呃,在大明朝来说的话,怕是要直接抄家灭族的吧!唉,这宗氏呀,胆子也太大了,竟然连两国交往之间的国书都敢随意篡改,简直是大逆不道!”
“你说说,要是幕府的将军为此震怒,直接将对马藩改易或者干脆派兵将宗氏给一锅端了,那咱们新华可就坐了蜡,无以应对了。我们北瀛岛拓殖队前后花费三年时间,好不容易才将对马岛这条贸易渠道搭建完成,万一被幕府给破坏了,每年可要损失不少银子。”
“应该不至于吧?”许怀玉闻言,心里也生出几分担心,“哎,你说,咱们新华能不能直接派兵将这对马岛给直接夺了,然后取代宗氏,发展与朝鲜和日本两地的贸易往来?”
“要是能夺了对马岛,就可以获得与朝鲜和日本的贸易,那自是要动手的。”赵阿生苦笑一声,否决了他这个异想天开的建议,“可问题是,朝鲜许给宗氏的朝贡贸易权可不是随便一个外来势力就能继承的。”
“另外,日本数度发布贸易禁令,规定除了大明和荷兰红毛夷外,任何外国人都不允许前往日本贸易。你觉得,咱们就算占据了对马岛,便能获取对日贸易权吗?”
“也就是说,咱们北瀛岛拓殖队一时半会还离不开宗氏?”许怀玉听罢,顿时有些泄气。
“想来是这般吧。”赵阿生说道:“算了,这些大事可不是咱们两个小人物就在这里能琢磨出来的,一切皆由拓殖队两位大人做出决断。”
“嗯,你这话说得在理。”许怀玉点了点头,“咱们只需在这里搜集有关朝鲜和日本的情报信息,处理一些宗氏就商品数量和种类的需求订单便可。此番事关大局的要务,咱们可搞不定其中主要关节。”
“不过,这江户来的使者一直滞留岛上也不是个事呀!宗氏给咱们提供的这批‘货’还是赶紧送出去才是,要不然时间久了,指不定闹出什么事。”
“嗯,怎么了?”赵阿生闻言,立时看向他。
“这些日子,总有宗氏的武士和藩民在咱们商站附近转悠,让人瞧着紧张。”
“不至于有人要打那些‘货物’的主意吧?”
“难说。要知道,这破岛上何曾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的女子,由不得某些人会心生觊觎之念,或者借此生事。”
“宗氏的中老怎么说?”赵阿生紧张地问道:“这批女人可是他们卖给我们的,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宗氏可要负全责的。”
“那个中老说,会多派些人手过来帮咱们守着商站,断不会让人侵扰了那些女子。”许怀玉脸上显出古怪的表情,“不过,他暗示咱们需要……加钱。”
“加他个老母!”赵阿生听了,爆了个粗口,“因为江户幕府派人过来调查他们宗氏,所以不得不暂时停止了我们双方之间的贸易往来,进而才导致这些女子无法第一时间运出,这纯粹是他们的问题,凭啥要让咱们还额外掏一笔银子?”
“估计是想从我们这里多讹一些银子,以便能给幕府的使者多送点好处吧。”许怀玉说道:“正是因为幕府的调查,他们对马藩宗氏不仅停止了跟咱们北瀛岛之间的贸易往来,就连正常的朝鲜朝贡贸易也暂时中止了。”
“你想想,从去年十月下旬开始,一直到现在,差不多三个月时间没有任何贸易进项,这宗氏怕是有些难熬。数千藩民需要粮食供养,一百多号武士需要发放禄米,家臣和中老也需要支付藩饷,还有这座栈原城的扩建工程更需要海量的银子投入进去。”
“啧啧……,这宗氏估摸着比咱们更为焦虑,也更希望幕府使者赶紧离开,以便能将停下来的贸易重新恢复起来。”
“……说来也奇怪。”赵阿生忽然想到了什么,“按理说,幕府来人调查宗氏篡改国书一事,有那个家老柳川调兴指证,应该很快就能理清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那他们为何滞留到现在仍未离去?”
“你的意思是……”
“他们会不会也在顺手调查我们北瀛岛跟宗氏之间的贸易走私的事情?”
许怀玉闻言,顿时怔住了,愣愣地看向赵阿生。
“……我们会不会被宗氏给卖了?”
——
“那就是新华人在岛上设立的商站?”
在新华商站对面的一个街角处,几名身着华贵武士服的日本人正驻足而立,远远地打量着商站情形,并不时地低声交谈着。
长谷川骏太看了半响,微微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其他人随他离去,暂时不要惊动商站里的新华人。
“是的,那座院子便是新华人在岛上设立的秘密商站,用来与对马宗氏进行交易联络。”柳川调兴恭敬地点头应道:“而且,据我所知,他们的商站里囤积了不少将军大人所禁止的各类商品货物。甚至,还有数百名从朝鲜和我日本偷偷采买的年轻女子。”
“柳川君,在将军大人尚未进行判决前,宗藩仍旧是你的家主。”渡边清之闻言,却是毫不客气地说道:“所以,你在称呼宗藩的时候,还是要保持必要的尊重和礼数。”
“……”柳川调兴被他一顿抢白,脸色立时涨得通红,有心反驳,但想到对方的身份,遂弯腰低头回道:“是,渡边君说得对,是我孟浪了。”
“柳川君且请放心,对于你所举报的宗氏篡改国书和私下交易的事情,我们会如实禀报将军大人,必不会让你失望。”长谷川骏太见柳川神情愤懑而尴尬的模样,连忙出言宽慰道:“至于此事会如何处置,对你又会产生何种影响,你也无需太过担忧。将军大人在处政方面,还是甚为公正的。”
“多谢长谷川君。”柳川闻言,心中一喜,很是感激地向对方躬身一礼。
唉,我不过就是想从本藩独立出去,成为幕府直属旗本,这有错吗?
曾有华夏先贤说过一句话,“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是多么富有哲理的话语。
对马藩不过是个万石的偏远小藩,坐守大洋孤岛,没有京都的风尚,也没有江户的权势,更没有大坂的繁华,藩内更是地贫人瘠,百姓也仅三五千之数,着实没什么发展前途。
若是能成为幕府直属旗本,那发展空间绝对比在小小的对马岛上要广阔得多。
当然,这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最让他不满的是,宗氏对他太薄,呃,直白地说,钱给得太少。
宽永八年(1631年),他首次上书揭露对马藩伪造国书的行为,导致江户派了数名使者前来对马岛调查。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幕府使者在听取了他的指证言辞后,并未偏听偏信,反而乘坐对马藩的贸贡船前往朝鲜,要去实地查探一番,试着询问一下朝鲜人。
结果,两艘贸贡船刚离开对马岛未久,便遭遇“海盗”袭击,连人带船都被掳走,导致这次调查暂时中断。
不过,经此一事,他也算是彻底跟宗氏闹翻了。
若不是对方忌惮幕府的关注,以及藩内其他家臣的反应,说不定就要直接弄死他。
就这样不尴不尬地继续同处对马岛上,他也被宗氏打入另类,被无情地搁置冷落下来。
后来,宗氏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跟一个自称为新华的海外势力做走私贸易,“业务”也是一年比一年大,藩内几乎所有家臣和武士都因此获利不菲,腰包迅速鼓了起来。
而他柳川,则被完全排除在外,没有分享到任何利益。
这让他内心万分的煎熬和……不甘。
宗义成,你不能这样呀!
好歹,你要给我一点吧?
怀着嫉妒和恼恨的心理,柳川于宽永十年(1633年)再次向幕府上书揭露了对马府中藩伪造国书的行为。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当幕府三名使者来到对马岛后,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很快查清了宗氏篡改朝日外交文书的事情。
没有人比柳川更清楚上任家主宗义智分别在庆长十年(1605)、庆长十二年(1607年)两次偷偷篡改朝日双方国书的行为。
因为,这些事情就是他父亲当时亲自参与进行的。
而到了宽永元年(1624年),朝鲜人第三批通信使访日,他本人也在宗氏的授意下,会同几位家老和中老对朝鲜发来的国书进行了适当的“修改”。
只要宗氏被判有罪,那么对马藩则有很大概率会被改易或被直接剥夺领地,贬为“庶人”。
那么,自己作为“首举”之人,自然会获得幕府直属旗本的封赏。
在幕府使者调查期间,他还检举了宗氏违反将军锁国禁令,私下与海外势力走私的行为。
通过此举,他试图将宗氏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只要任何一个罪名坐实,到了幕府将军那里,怕是不死也会被扒一层皮。
对马藩宗氏,已经完了!
——
第296章 宗氏的应对
就在幕府使者一行加紧调查对马藩篡改国书和违反锁国令的同时,宗氏家主宗义成正在藩厅内焦急地来回踱步,思索着应对之策。
自幕府使者抵达对马岛栈原城后,他的心情就没有一刻平静过。
篡改国书的罪行一旦坐实,宗氏或将面临灭顶之灾。
尽管,他一再声称,对于修改朝鲜和幕府双方之间的国书之事毫不知情。
这些事情都是前任藩主和藩内家臣所为,因为在庆长二十年(1615年)继承家督之位时,他仅十一岁(宗义成生于1604年),少不更事,哪里知晓这些“违逆之事”。
即使,在宽永元年(1624年),第三批朝鲜通信使出使日本,相关国书的接收和回复工作,也不是他经手的,皆为家臣柳川调兴全程操作的。
嗯,这些事,我压根不知道,也没干过,都是下面人做的。
虽然,在国书篡改之事上,他可以跟柳川互相攀咬,并且以自己“年幼无知”的借口搪塞过去,但就怕幕府将军会借机拿他发落。
要知道,德川家光跟他同岁,元和九年(1623年)就任第三代将军,宽永八年(1632年)隐居的前任将军德川秀忠去世后,才开始亲自执政。
万一,这位将军大人年轻气盛,再加上刚刚亲政未多久,想要来个杀鸡骇猴,树立自己的权威,说不定就会以他们宗氏故意欺瞒,刻意违上的名义加以严惩,怕是自己也讨不了好。
轻者,会被消减领地,罚没石高;重者,改易一处更为贫瘠的领地,甚至会直接剥夺他们宗氏的藩国地位,贬斥为“庶民”。
更糟糕的是,据监视幕府使者的武士报告,那个柳川还将他们对马藩跟新华人走私的事情给抖落出来了。
而且,在上午的时候,他还领着几个幕府使者去实地查看了新华人设立在栈原城的秘密商站,以此坐实对马藩确实违反了将军大人的锁国令。
“外面的情况如何?”宗义成微微叹了一口气,看向身旁的家臣,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回家督,幕府使者在查看了新华人的商站后,已经返回会馆。”中老大岛平右卫门低声回道:“不过,柳川也跟他们在一起……”
“也就说,我们的事情,幕府使者应该都知道了。”宗义成苦笑一声,神情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知道,对马藩目前已经陷入到极度危险的境地。
一旦,幕府使者返回江户,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收到将军大人的传召命令。
都是那个该死的柳川!
身为宗氏家臣,竟然背叛藩主,实属悖逆之辈!
“家督,我们要不要……”大岛平右卫门脸上闪现出一丝厉色。
“你疯了!”宗义成闻言,立时惊得又站了起来,还下意识地朝藩厅外瞟了一眼,“若是我们胆敢行此凶险之举,岂不是更无任何转圜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