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野战军中,唯有他何名标的第三军着力打造了水师。
所以,不光是傅忠信猜到攻打福州府的重任要交到他身上。
何名标自己也猜到了。
于是,早在邵武府休整期间,他便不惜人力物力,大力扩充水师,招募熟悉水性的船工、渔民入伍。
如今,他麾下水师已拥有五千余人,大小战船、运输船超过三百艘!
此刻,这支庞大的船队黑压压地铺满了闽江江面。
帆樯如林,旌旗招展,浩荡的军威震撼着两岸观望的百姓。
何名标立于为首的战船船头,豪气干云,“唰”地抽出腰间宝刀,指向下游,声如洪钟:
“开——船——!”
“开船!”亲兵高声传令。
“开船!”
“开船!”
……
命令如同波浪般在庞大的船队中迅速传递、复诵,成百上千个声音汇聚在一起,应和着闽江的波涛,声震云霄,气势惊人!
卢川宁站在刚刚被光复军占领的南平城东门码头上,望着江面上那支桅杆如林、秩序井然的船队,以及岸边那些军容严整、沉默而迅捷地执行登船命令的士兵,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震撼。
这些士兵身着统一的深色号衣,束发而非辫子,行动间自有法度,眼神锐利而坚定,与他在《光复新报》上读到的“新式军队”的描述隐隐契合。
他们入城后,并未像传闻中的“流寇”那般烧杀抢掠,反而迅速接管城防,张贴安民告示,维持市面秩序。
此刻登船东下,准备直扑福州,整个过程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凛然的纪律性与强大的组织力。
“父亲,”卢川宁转过身,看向身边面色复杂、久久无言的中年人,“您亲眼所见,现在还觉得光复军只是您口中那些不成气候的流寇、土匪吗?”
作为南平城内有名的年轻秀才,卢川宁无疑是新思想最容易感染的群体。
《光复新报》几乎成了他每日必读的精神食粮。
从剖析世界列强的野心,到介绍浅显的格致常识。
从解读变幻莫测的国际局势,到实时报道光复军在各条战线的进展……
这份报纸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让他逐步接受并深深认同了秦远所倡导的看待世界、看待国家命运的全新视角。
然而,他的父亲卢继亮,身为举人功名,亦是南平县内经营着数家商铺、拥有不少田产的地方乡绅,对光复军始终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见,认为那不过是一群迟早会被朝廷天兵剿灭的跳梁小丑。
但此刻,卢继亮凝视着江面上那支纪律严明、目标明确的舰队,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无法再轻易说出否定的话语。
这支军队所展现出的风貌,与他早年避祸江西时见过的、那些军纪涣散、形同匪类的太平军,截然不同!
这是一支有着明确政治纲领、严明军事纪律和高效执行能力的武装力量!
“福州……怕是危矣。”
卢继亮没有直接回答儿子带着些许挑衅意味的问题,只是将满心的忧虑,投向了闽江下游那座此刻必然已风声鹤唳的省城。
光复军拿下南平,控扼闽江上游,顺流而下直取福州,已是箭在弦上。
“爹,”卢川宁的眼中却闪烁着与父亲忧虑截然不同的憧憬光芒,“光复军在《光复新报》上明确说过,待攻克福州,便要在省城开办新式学堂,教授格致、算学、外语,甚至泰西的政经律法!到时候……我能去报考吗?”
他年方十六,天资聪颖,三年前便已考取秀才功名,本是今科乡试的有力竞争者。
然而,席卷福建的战火,无疑已中断了这条传统的科举晋身之路。
“川宁!”卢继亮猛地转头,声色俱厉地警告道,“我允你看报,是让你知晓时局变幻,明辨利害,不是让你动这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光复军办的学堂,那是逆匪巢穴!你也敢去沾染?那是要掉脑袋的,甚至会牵连全族!”
卢川宁并未被父亲的疾言厉色吓住,反而争辩道:“爹,新学堂学的是经世致用的新知识,探寻的是富国强兵的真学问,我又不是要去投军从逆。”
“光复军气象一新,福建全省落入其手恐怕只是时间问题,我们为何还要固守旧念?”
卢继亮今年不过三十七岁,远非那些冥顽不化的老朽,并非完全不能接受新事物。
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凝重地看向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语重心长:“川宁,你记住,你是我们卢家的长子长孙,家族的希望系于你一身!”
“旁人或许可以观望,甚至可以投机,但唯独你,绝不能与光复军公然扯上关系!”
卢川宁却试图用理性分析说服父亲:“爹,局势都这么明朗了,你难道没看到吗?”
“您也看到了,如今在这福建境内,还有哪一支清军能抵挡光复军兵锋?福州一旦易主,与建宁府的光复军主力东西夹击,困守福宁的十万清军粮道断绝,败局已定!”
“清廷……还有能力、有余暇在福建恢复科举吗?”
“即便勉强恢复了,那些寻章摘句的八股文章,于眼下救亡图存的大业,又有何益?”
他越说越激动:“统帅在报上说得再明白不过,欲光复华夏,驱逐鞑虏,不仅需要战场上的刀枪火炮,更需要造就通晓世界、掌握实学的新式人才!”
“唯有如此,方能救我国家,振我民族于危亡,这才是真正的大道啊!”
卢继亮沉重地摇了摇头,无奈道:“川宁,你的眼光还是太浅。眼下局势,虽对光复军有利,但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步。”
“我承认那石达开……确有雄主之姿,治军理政手段不凡。”
“但仅凭福建一省之地,就想与坐拥十五行省的清廷争霸天下?”
“难,难于上青天!”
他压低了声音,告诫道:“你怎么知道,朝廷缓过气来,曾国藩、左宗棠那些名臣督帅解决了长江一线的太平军后,不会调集举国之兵反扑福建?”
“等到王师归来,朝廷会如何清算那些与光复军过从甚密之人?”
“川宁,这些关乎家族存亡兴衰的利害,你难道都不思量吗?”
这番话可谓苦口婆心,充满了父亲对儿子和家族未来的深切忧虑。
他何尝不知新学、新思潮对年轻人的巨大吸引力?
但在他看来,以一省抗全国,无异于以卵击石。
然而,卢川宁显然有着截然不同的判断。
他在《光复新报》之中,读到了太多,超出这个时代的目光。
“爹,您就这么笃定,朝廷一定能打回来?”
卢川宁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冷静,“万一……朝廷再也打不回来了呢?”
卢继亮闻言一怔,下意识地追问:“打不回来?川宁,你……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卢川宁凑近父亲,目光灼灼,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父亲,你我身处局中都能看清的问题,那位能写出《光复新报》上那些雄文的石统帅,他麾下那些能臣干将,难道会看不到吗?”
“一个福建,或许难以独立支撑。但若再加上隔海相望的台湾呢?”
“若能联合近在咫尺的广东、广西呢?”
“父亲,您看报纸上介绍的欧陆诸国,那英吉利,本土不过一蕞尔小岛,却能凭借海军之利,纵横七海,虎视欧陆,更在南洋、印度拥有广袤的殖民地,成为日不落帝国!”
“石统帅的文章早已洞察先机,分明指出,未来的争霸之路,海洋,才是关键!”
“谁掌握了海洋,谁就掌握了通往世界与强盛的门户!”
“光复军若能控制福建、台湾,进而图谋两广,便拥有了漫长的海岸线与优良港口,进可攻,退可守,未必不能与倚重陆权的清廷,周旋到底!”
卢继亮听着儿子这番结合了报纸观点与自身思考的论述,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的儿子。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固有的认知,似乎正在被一种全新的、充满风险却也蕴含无限可能的未来图景所冲击、所动摇。
江风猎猎,吹动着父子二人的衣袂。
也吹动着此时,无数福建人对于光复军南下福州,以一种倾吞山河的姿态,驱逐清廷,拿下福建全省的迷茫。
以及,对于当下,对于未来的抉择!
第282章 环山 沃野 控海
如果说南平是闽江上游众溪汇流、水运发端的枢纽。
那么福州,便是这条孕育了八闽大地的母亲河,历经千里奔流后,最终慷慨灌溉出的最丰饶的沃土。
它依偎在鼓山、旗山怀抱之中,坐拥福建境内最大的福州平原,更是东南沿海首屈一指的天然良港。
这等“环山、沃野、控海”的绝佳形胜,使其早在唐代便已成为州府重镇,至南宋更升格为福建路的治所。
自此千年以来,始终是八闽大地无可争议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省会地位绵延一千三百余载,底蕴深厚。
然而,这座素有“有福之州”美誉的千年古城,此刻正被惨烈的战火与硝烟所笼罩。
福州城北,屏山脚下,光复军临时构筑的炮兵阵地上。
赖裕新举着单筒望远镜,死死盯着远处那在炮火中巍然屹立的福州城墙,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跟随翼王石达开从金田村一路杀出,转战湖广,席卷江南,攻克长沙、武昌、南京,什么坚城险隘没见过?
却从未遭遇过如福州这般难啃的硬骨头!
“打!给我狠狠地打!”
“林镇中!把你炮营从南平府库起获的那些大炮全给我拉上来,集中火力,把北门楼子给我轰塌了!”
赖裕新嘶哑着嗓子怒吼,额角青筋暴起。
然而,猛烈的炮火轰击在福州高大厚实的城墙上,虽炸得砖石飞溅,烟尘弥漫,却始终难以撕开致命的缺口。
福州城的地形实在太特殊了。
它坐落在一个盆地之中,被屏山、乌山、于山这三座城内小山鼎足拱卫,形成“三山鼎峙”的天然屏障。
更麻烦的是,闽江及其支流如同灵动的绸带,将整座城池缠绕包裹,形成了复杂的水网体系,这既提供了航运之利,也构成了难以逾越的护城天堑。
历史上,从王审知扩建罗城、夹城开始,福州城的防御体系经过多次强化,堪称固若金汤。
只要城内粮草充足,守军意志坚定,凭借这地利,坚守数月绝非难事。
“两三个月?”赖裕新一想到这个时间,心就直往下沉。
真要是耗上那么久,浙江、江西的清军援兵早就扑过来了,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他必须速战速决!
他焦躁地放下望远镜,压低声音问身边的旅帅:“西门那边,土营的地道挖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可能炸开一段城墙?”
这是他们在太平军时期惯用的攻城战术——穴地攻城法。
由专业“土营”挖掘地道至城墙下,放置炸药爆破,炸开缺口后突击。
攻城前常伴以炮击或伴攻,迷惑守军,掩护土营作业。
有时会同时挖掘数条地道或在同一条地道内分层装药,以增强威力和应对反扑。
在之前的作战中,尤其在对付城墙高大但守备相对松懈或物资不足的城市时,此法屡试不爽。
为此,几乎在每一个成建制的太平军军营之中,都会有一支由挖煤工人和矿工构成的“土营”,专门负责挖掘地道和爆破作业。
他们不仅擅长坑道作业,还对战术进行了显著改进,例如在攻打武昌时,韦俊部通过砍断清军防御木桩,将地道挖至城墙下成功爆破。
在南昌之战中,赖汉英则采用了“二次爆破”法,即先引爆上层炸药,待清军士兵聚集抢修缺口时,再引爆下层炸药,以造成更大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