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伟宸立刻上前,将标注更为精细的作战地图在秦远面前铺开。
只见赤岩镇、关隶镇、下关三地,呈品字形构筑在建宁府东北边境,赤岩镇更是与福宁府境内的周墩紧密相邻,是屏障建宁腹地的关键锁钥。
秦远取过毛笔,蘸饱了朱砂,在地图上渔溪防线的右上方——属于浙江处州府的位置,重重一点:
“第一军石镇吉部,此时应该已经拿下景宁。景宁县往东,跨过南田山便是温州府的泰顺县,从泰顺再往南,就是这个——寿宁!”
他的笔尖顺着山脉走向,划出一道弧线,直指福宁府的侧后翼。
“传令!让石镇吉不必恋战,立刻率领第一军主力,以最快速度穿插至泰顺、寿宁二县!”
“从侧翼狠狠捅上一刀,威胁福宁清军的后勤线与侧背,务必为周墩及赤岩镇方向的第四军,减轻正面压力!”
他放下笔,思路清晰,继续部署:
“另外,此前我收到信报,赖裕新带着两万人早已从江西瑞州出发,与何名标第三军汇合,此刻应在猛攻延平府府城南平。”
“传令何名标和赖裕新,南平至关重要!一旦拿下,不必等待后续命令,除必要守军外,主力立刻顺闽江而下,水陆并进,做出直扑福州的态势!”
秦远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斩钉截铁:
“现在这场仗,就是在抢时间!”
“看是我们先搅乱清军的全局部署,攻克要害,还是他们先突破我们的正面防线!”
他话语落下,却发现参谋室内一片寂静,张遂谋和众参谋,连同石镇常,都面色有异地看着他,竟无一人立刻领命或补充。
秦远目光骤然凝聚,如同实质般落在张遂谋身上:“元宰,怎么?是我这个侧翼迂回、直捣黄龙的方案,有什么问题吗?”
张遂谋感受到那目光的压力,又看了一眼身旁额头已冒出冷汗的石镇常,一咬牙,硬着头皮禀报道:
“统帅刚刚接到第一军副军长余忠扶的紧急汇报.石镇吉他并未按原定计划东进泰顺、寿宁……”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挤出了后面的话:
“他带着第一军两个师,约一万五千精锐,转向西北,往……往衢州方向去了!”
此言一出,参谋室内落针可闻。
石镇吉的擅自行动,完全打乱了秦远的全盘战略部署!
“衢州?”
秦远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参谋室。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将视线转向了坐在一旁、脸色早已煞白的石镇常,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慌:
“镇常,这件事,你事先可知情?”
石镇常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
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声音因焦急而带着颤抖:“兄长,此事我绝不知情!”
“但……但我以为,镇吉他……他定然是因为此前我们在衢州城下受挫,心中憋着一股恶气,想要去报复,一雪前耻!”
“他……他这都是为了咱们光复军的威名,更是为了您啊!”
“为了我?”秦远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噤若寒蝉的参谋,“没有统帅府大印签署的调兵命令,就敢私自带着一万五千精锐脱离主战场,改变既定战略方向?”
“镇常,你来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石镇吉个人的意气,抑或是……视我光复军的军法如无物?!”
其实,秦远早已通过秘密安插在石镇吉军中的眼线,获知了这个情报。
再加上副军长余忠扶在第一时间就给他发了密信,所以,对石镇吉离开龙泉后的动向他是一清二楚。
前世看过的历史,让他对石镇吉可能的离心倾向早有防备。
他之所以按兵不动,没有提前阻止,正是要借此机会,在战后以石镇吉为典型案例,对那些依仗资历、有时不太服从统一调遣的“老兄弟”们开刀。
届时,或降职,或明升暗降调入参谋部闲置,将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此刻的发难,不过是预先埋下伏笔,为将来的整顿铺路。
至于寿宁城是否攻打,在秦远的全盘布局中,并非不可替代。
他手中除了第一、三、四军,还握着由陈亨荣率领的一张王牌。
目前正在古田、屏南方向活动的光复军第二军。
这支队伍此前示敌以弱,仅是佯动牵制,实则蓄势待发。
即便没有石镇吉的第一军,他依然可以从右翼发动致命的迂回攻击。
秦远的谋划,早已考虑了各种变数。
但此刻,他必须表现出应有的震怒。
石镇常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质问吓得魂飞魄散。
他既震惊于弟弟石镇吉的胆大妄为和缺乏大局观,竟在决定光复军命运的关键决战时刻擅自行动,更恐惧于秦远此刻表现出的冰冷态度。
他作为后勤部长,深刻理解光复军正在进行的变革,深知军令统一和统帅权威的重要性。
今时不同往日,石镇吉这般行为,无异于公然挑战统帅府的权威,若人人效仿,光复军与昔日各自为政的流寇何异?
更何况,秦远对他们石家兄弟委以重任,一个掌强军,一个管钱粮,这是何等的信任!
石镇吉怎能如此糊涂!
他心中又急又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兄长,镇吉是您看着长大的啊!十二岁就跟着您,鞍前马后,出生入死,他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他绝无二心!”
“他就是……就是太想替您分忧,太想洗刷衢州之辱,才一时糊涂,贸然行动!”
“他攻打衢州,也是想彻底搅乱浙江,吸引清妖兵力啊!”
“好了,起来吧!”秦远见火候已到,语气稍缓。
他深知不能逼迫过甚。
在这个宗族观念极强的时代,石家兄弟是他的核心班底,若内部离心,徒令外人看笑话。
当年杨秀清大力提拔杨氏宗亲,亦是此理。
过度施压,万一真将石镇吉逼反,得不偿失。
“镇吉的忠诚,我自然知晓。”秦远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失望与不容置疑的威严,“但他此举,太令我失望,更是辜负了我对他的信任,待他回来,你让他立刻来见我,亲自解释!”
“是。”石镇常心中一震,连忙爬起来道:“等他回来,我一定让他向您负荆请罪。”
敲打完毕,秦远不再纠缠此事,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扫视全场:
“元宰,记录!”
张遂谋立刻着笔,看向秦远。
“第四军、第三军,原定作战命令不变!”
“传令第二军陈亨荣部,留一个团虚张声势,继续佯动牵制古田方向清军。”
“主力即刻隐蔽集结,以最快速度经屏南,直插福宁府右翼腹地,目标——威胁甚至切断福宁清军主力的后勤线与退路,配合第四军正面防御,对周天培、李定太部形成夹击之势!”
他的声音陡然抬高,冰冷道:
“这一次,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意外!各部必须严格执行命令,违令者,军法从事!”
“是!统帅!”
参谋室内众人心神凛然,齐声应命,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亮和整齐。
第281章 海洋霸权,与清廷陆权的第一次对抗
1858年,十月初三。
延平府,南平城。
何名标站在城头之上,看着这座依山傍水而建的大城,心有感慨。
如果现下是和平时期,那么他必然能看到城墙外的河道上满是求学的学子、假道于延前往福州的商贾所乘的舟楫,以及满载着茶叶、瓷器或手工纸的货船。
舳舻相接,自建溪顺流而下,来到延平。
最先经过东门延禧门,然后是小东门延恩门。
城墙上这座特别雄伟的建筑,一定会吸引船中人的目光,或许也同时有人正登楼远眺着江景和船中的人儿。
那座楼名叫百角楼,又名凌虚阁,也就是他现在所在的位置。
这里地理位置绝佳,是登高望远、吟诗作对的好地方,墙壁上也刻画着不少名人雅士的诗作。
然而,何名标心中感慨的并非这风雅景致,而是赖裕新攻城拔寨的速度与手段。
这位“铁公鸡”竟能联合当地的红巾军、哥老会等反清势力,里应外合,几乎兵不血刃就拿下了这座闽中重镇!
更让何名标有些“郁闷”的是,赖裕新见他率主力抵达,毫不恋战,立刻征用当地船只,载着本部精锐,顺着闽江浩荡而下,直扑福州去了。
“这泼天的功劳,倒让那姓赖的抢了先机……”
何名标心中暗自嘀咕,但统帅府的命令很清楚。
拿下延平,即刻兵围福州。
赖裕新可以轻装疾进,他却不行。
身为第三军军长,攻克府城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安抚地方、清点府库、维持秩序、招降属县,千头万绪,都需他这主将来坐镇决断。
转过身,何名标的目光落在被反绑双手、押解上来的原延平知府金万清身上。
此人四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虽为俘虏,神色却还算镇定。
“金知府。”何名标开口,声音洪亮:“我老何听说,两百年前,清妖打到这里时,南明那帮官儿大多跟着隆武帝跑汀州去了,就留下一个叫王士和的在这儿守城,本想拼命,结果兵都跑光了,城没守住,王士和自杀殉国了。”
“今天,我光复军没费一兵一卒,就进了你这南平城。你怎么没学着那王士和,也来个以身殉职?”
金万清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官袍,坦然道:“将军,下官……唉,卑职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实在不愿再轻言生死。”
“况且,卑职也曾仔细拜读过贵军统帅石达开先生在《光复新报》上的雄文,心中亦有触动。”
“若能以这无用之躯,为这危难之华夏略尽绵力,或许比一死了之,更有价值。”
何名标挑了挑浓眉,略显意外:“哦?你这清廷的官,倒有这般觉悟?看来我们统帅的文章,没白写。”
他挥了挥手,示意士兵给金万清松绑,然后道:“延平府下辖七县,如今我已得其三(南平、将乐、顺昌)。剩下的尤溪、沙县、永安、大田四县,就劳烦金知府以你旧日身份,起草文书,劝其归顺。”
“若能兵不血刃,使延平全境光复,少动刀兵,保全百姓,我何名标在此承诺,不仅保你性命,将来或还可在我光复军中,予你一席之位。”
金万清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苦笑道:“将军磊落。原本以为光复军中皆是……皆是豪勇之士,未料将军竟有如此胸襟与见识,实令金某汗颜。”
“哈哈!”何名标摸着络腮胡子大笑一声,“这可不是我老何天生就会的!”
“这是咱光复军的规矩,每攻下一城,安民、清点、招抚,那都是头等大事,比打仗还紧要!”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也要帮我办好。”
“南平城内的官仓、银库、各大官营铺面,需要立刻全部查封!”
“没有我的亲手令牌,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动一粒米、一枚铜钱!”
“你转告城内的乡绅商户,谁敢抬高米价,囤积居奇,军法从事!”
他留下一个精锐步兵团,负责看守府库、维持秩序,并“协助”金万清进行劝降工作。
自己则不再耽搁,立刻率领第三军主力以及早已集结待命的水师,登船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