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姜念提醒过,此时元春并未提及诗词之事,也并未提及姜念见太上皇与皇太后之事。
饶是如此,已是满堂皆惊!
姜姑爷竟第三次担任钦差大人了?且此番是去扬州办差,结合林如海病重乞休,想来此番差事多半与扬州盐务有关了?
贾母捻着佛珠,试探道:“念哥儿此番扬州差事,是否涉及盐务?”
元春嫣然一笑:“大爷未明言,我也不好乱猜的。”
贾母不禁看向王夫人,见王夫人也正在看着她,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想着:“莫非真是龙种?否则圣眷岂能至此?”
贾母沉吟片刻,手中佛珠转了转,随即对元春问道:“既是你林姑父病重,是否该让林丫头回扬州探望?”
元春轻叹:“林姑父膝下只此一女,于情于理都该回去的。”
贾母点头:“我亦是这般想。”遂命鸳鸯:“去请林丫头来。”
不多时,只听环佩叮咚,林黛玉袅袅而来,身后跟着迎春、探春、惜春,连贾宝玉也急急跟来。
众姊妹既是为见元春,又好奇突然传唤林黛玉所为何事。
只见林黛玉穿着一件月白绣梅花的夹袄,腰间系着杏色汗巾,显得弱柳扶风。
贾母拉过林黛玉的手,未语先叹:“好孩子,有桩事要与你说说。”便将林如海病重之事道来。
林黛玉听罢,登时面色煞白,那双含露目登时噙着泪水,泪珠儿如荷露滚珠般顺着脸颊滑落。
不愧是她,哭功了得!
说哭就哭,不说哭也能立刻就哭。
哭的同时,林黛玉手中的帕子也骤然攥紧,指节泛青,身子还晃了晃。
贾母搂着她道:“我欲让你回扬州探望,你意下如何?”
林黛玉道:“父亲抱恙,做女儿的,自当……”
话未说完,已是哽咽难言。
贾宝玉见状,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上前扯住贾母衣袖道:“老太太!这大冬天的,林妹妹身子又弱,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咱们府上遣人替林妹妹去探望便是了。”
其实是舍不得与林黛玉分离。
贾母皱眉道:“胡闹!父女天伦,孝道大义,岂是你小孩子懂得的?”见贾宝玉还要再言,又缓了语气:“不过暂别,探望罢了,总要回来的。”
贾宝玉闻言,也不敢再劝阻,怔怔望着林黛玉,见林妹妹泪光点点,一时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暗叹:“林妹妹这一去,谁知能否回来?若回来,谁又知几时能回?”
待林黛玉、三春、贾宝玉退下后,贾母命鸳鸯换了新茶,方与元春细商:“念哥儿既去扬州办差,可否让林丫头随行?”
此事姜念已对元春有过嘱咐,元春便照着姜念的嘱咐回应道:“大爷此番奉的是皇命,仪仗船只皆有定制,倒是不便携林妹妹的。”
其实姜念倒也想携林黛玉同行,然作为钦差南下扬州,此事确实不便。不过,只要林黛玉回扬州,两人自然会在扬州见面。
贾母捻着佛珠沉思片刻,忽道:“既如此,我意让你琏二哥护送你林妹妹南下。念哥儿作为钦差下扬州,若有能帮衬处,还须帮衬才好。”
元春会意颔首:“我自会转告大爷。”
当即,贾母命人将贾琏唤来,且将贾赦也唤来。
贾琏很快来到了荣庆堂,过了一会儿,贾赦也来了。
只见贾赦穿着件石青缂丝貂裘,面上泛红,带着醉意。他迈进荣庆堂后,见元春在此,登时皱眉,脸色难看起来。元春也不计较,照常行礼。
贾母将林如海病重、欲遣贾琏护送林黛玉之事说了。
贾赦听罢,那双浑浊的眼珠顿时亮了起来,忙屏退众下人,甚至对元春道:“你也且退下。”
贾母不乐意了:“大姑娘就留在此,有什么话还不能让她听得的?”
贾赦无奈,白了一眼元春,才道:“老太太此议极是!那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林妹夫没甚亲支嫡派,又无续弦夫人,独有林丫头这么个女儿。若有不测,家产自当由林丫头继承,老太太作为外祖母,代管也是应当,况且那家产中有妹妹当年的嫁妆。”说着瞥了眼贾琏,“你此番南下,须将你姑父的家产带回来才是。”
邢夫人神色登时一喜。
王夫人捻着念珠的手指倏地收紧。
贾母虽面色如常,眼中却也闪过一丝精光。
三人皆心动了!
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林家乃钟鼎之家,嫡系一脉又人丁稀薄,家产高度集中,而林如海乃科举探花,又做了多年官,且做了几年两淮巡盐御史这个肥缺。另外,当年贾母的女儿贾敏嫁给林如海时,嫁妆可是比元春的嫁妆还要丰厚……
“这林女婿的家产,确实该归咱们府上才是!”
贾母心中暗想。
贾赦、邢夫人则不约而同想着:“待这笔林家家产弄来,须得从中截留一大笔才好……”
贾琏察言观色,对贾赦道:“儿子此去,定将姑父家产清点明白。”说着偷觑贾母神色。
贾赦抢道:“正是此理!”
贾母瞥了眼元春,突然咳嗽一声,缓缓道:“琏儿去便去了,首要还是林丫头的孝心。至于其他……”目光在贾赦面上一扫,“照你父亲说的办便是了。”
……
……
且说林黛玉自荣庆堂出来,一路泪眼婆娑,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住处,若非丫鬟紫鹃一路搀扶,早跌倒在雪地里了。
迎春、探春、惜春、贾宝玉紧随而至,各自劝慰。
迎春递上绣帕,轻声道:“妹妹且宽心,林姑父吉人天相。”
探春更务实些,已命紫鹃好生打点行礼,包括了路上用的暖炉。
惜春则沉默不语。
林黛玉强忍泪水,向众人福了一福:“多谢姊妹们挂怀,容我独处片刻可好?”
三春会意,只得退出。
唯贾宝玉立在原地不动,直勾勾望着林黛玉,似有千言万语。
待姊妹们离开,贾宝玉忽地抢上前,眼巴巴道:“好妹妹,你务必回来!也要早些回来!扬州再好,终究比不得咱们这里。”说着竟一把抓住了林黛玉的衣袖,“你若不回来,我……我就活不得了。”
林黛玉见他这般,心中又酸又甜,甩开了他的手,嗔道:“胡说什么!我不过去尽孝道,老太太既叫我回来,自是要回来的。”
说着背过身去,肩头微微耸动。
贾宝玉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只呆立着不动。
林黛玉见贾宝玉半晌没动静,这才缓缓转身,却见贾宝玉眼中已泛出了泪光。
此刻,她心中似有许多话要与他说,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满腔话语顿时化作一声长叹……
第196章 姜大人与林妹妹
元春自荣国府归来。
翠盖珠缨八宝车碾着残雪,缓缓停在姜宅门前。
抱琴打起车帘,元春踏着脚凳下来,忽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抬头望见自家门楣上的匾额,竟比娘家“敕造荣国府”的匾额更觉亲切。
元春暗忖:“算下来,我出阁尚不满一年,如今竟觉此处才是归宿。荣府虽为娘家,反似客居。”
细想来,一则“出嫁从夫”本是正理;二则姜念待她情深义重;三则在这姜家,她是堂堂正正的主母;四则眼见姜家如旭日东升,荣府却似夕阳西下,越发衰败了。
一面思量着,一面步入垂花门,忽见正房檐下立着一道熟悉身影——姜念正含笑望她。
元春心头一热,快步上前。
姜念伸手拂了拂她的鬓角,微微一笑道:“回来了?”
元春轻轻“嗯”了一声,秋水明眸中漾着盈盈笑意。
二人一起进了书房,香菱奉上热茶后退下,元春便将此番去荣府诸事一一道来。说到贾母欲遣贾琏护送林黛玉时,姜念忽然问道:“若你那林姑父不幸病故,荣府打算如何处置林家家产?”
前世很多人都好奇林如海的家产,好奇荣国府有没有拿这家产,若是拿了,究竟拿了多少。姜念也好奇。
元春一怔。她本不欲提及此事,然既被问起,又不欲对夫君说谎,略作迟疑,便将贾赦那番算计和盘托出,说着说着,声音渐低,有些羞惭。
姜念听罢,手中茶盖轻轻划过盏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嘴角虽噙着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寒光。
他心中暗道:“荣国府这般急不可耐地打起了林如海家产的主意,估计那贾赦是想从中截留!呵,此番我下扬州,或能治好林如海的病,若不能,纵然林如海病逝了,也不会让林家家产落入荣国府,否则便会被那起子败家子糟蹋了!”
元春见姜念出神,问道:“大爷在想什么?”
姜念笑道:“没想什么。”
……
……
倏忽两日光景已过。
明日姜念便要动身下扬州了。
这日,姜念特在家中摆了一桌酒席,邀请任辟疆、戴士蛟、齐剑羽、邹见渊、贺赟、蒙雄几人吃东道。
原来,泰顺帝此番垂询姜念随行人选,姜念主动提出,仍如上回江宁之行,携任辟疆、戴士蛟、齐剑羽、邹见渊,只将贺赟换成了蒙雄。
将贺赟换成蒙雄,其中自有深意:一来贺赟留家看守最是稳妥;二来他最近才由五品龙禁尉转了正五品三等侍卫,需要时日沉淀;三来则是要进一步抬举蒙雄。
申牌时分,姜家正房堂屋内摆下了一桌丰盛酒席。姜念端坐主位,另坐着任辟疆、戴士蛟、齐剑羽、邹见渊、贺赟、蒙雄六人。
八仙桌上陈设着青花瓷盘,盛着各种山珍海味。一坛上等美酒启了泥封,酒香混着炭火暖意,熏得人未饮先醉。
酒过一巡,齐剑羽便向姜念举杯,英武的脸上竟浮现几分羞赧:“谢大人提携。上回扬州失手,未能擒获那沈家的沈传魁,至今引以为憾。此番蒙大人不弃,容我依旧随行,且是去扬州,我必将竭心尽力。”说着仰脖饮尽杯中酒,喉结上下滚动。
见齐剑羽如此,任辟疆、戴士蛟、邹见渊、蒙雄也纷纷敬酒。
姜念含笑受了,却向贺赟举杯:“此番留你在京,倒是委屈你了!”
贺赟忙跟着举杯,道:“大人早与我说透了。咱们之间,何须这些虚礼?我必当替大人守好这个家!”说完仰头饮尽杯中酒。
酒过了几巡后,众人渐放形骸。
戴士蛟借着酒意,打趣蒙雄:“你那泰山大人的医馆,近日可还红火?”说着挤眉弄眼,“弟妹的银针,可比你的长柄大刀快些?”
蒙雄挠头憨笑。前番他随姜念去山东莱州办差,带回了李妍梅一家,如今他已与李妍梅成亲,已在姜宅附近安家。老丈人李芝益开了间医馆,妻子李妍梅也跟着从医,替女眷诊治。
戴士蛟指了指齐剑羽,又对蒙雄笑道:“前番齐兄弟由莱州带回京的那位余姑娘,可是早已有了身孕,你须努力才成啊。”
前番齐剑羽随姜念去山东莱州办差,将余兰萱一家带回京,不久后便纳了余兰萱为妾,且很快有了身孕,而余兰萱的父亲余钟功则成了齐家幕僚。
蒙雄憨笑道:“缘分这事,真真奇妙!若非大人提携,我也不会有这般奇缘。”
众人又各饮了两杯酒,说笑了一阵,姜念便举杯作结:“明日启程,今日倒是不便多饮。愿诸君同心协力,再建功业。待来日归京,我再摆宴席与诸君一醉方休!”
众人轰然应诺。
……
……
酉牌时分,蒙雄别过姜念众人,踏着早早降临的夜色回到自家宅院。
这宅院虽不大,却是精巧。临街开了医馆,黑漆匾额上“芝益堂”三个字在灯笼映照下熠熠生辉;后院是住家,窗棂上还留着今年蒙雄与李妍梅成亲时的“囍”字窗花;院角一株老梅正吐幽香,枝丫上残雪未消,映着窗内灯火,恍若碎玉堆枝。
蒙雄才推开槅扇门,便见妻子李妍梅迎上来。她今日穿着天青色夹袄,发间只簪一支玉簪,见蒙雄面带酒气,忙扶他坐下,又端来醒酒汤:“怎的吃这许多酒?明日还要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