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雄接过醒酒汤,笑道:“大爷没让吃许多,只吃了几杯罢了。”
话音未落,便见李芝益、孙氏两口子走了进来。
孙氏手里捧着个包袱:“这是新做的棉鞋棉袜,路上脚要暖和。”
蒙雄接过包袱,打开看了看,但见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孙氏挨着炕沿坐下,絮絮叨叨:“此番跟着念大爷办差,定要争个功劳回来。你如今虽是龙禁尉,可终究只是个六品的虚衔……”
李芝益咳嗽一声打断:“糊涂!说这些作甚?要紧的是尽心侍奉姜大人,报效知遇之恩。”
蒙雄听着这七嘴八舌的叮嘱,非但不嫌聒噪,反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想着自己追随大爷前,不过是个寒酸的光棍奴才,追随了大爷尚且不到二年,如今不但有了官身,更得了这般温暖家庭。
念及此,忽觉醒酒汤的热气熏得自己眼眶发酸,忙低头佯装咳嗽,心中暗自立志:“大爷确是再生父母,我确该尽心侍奉,不可做那忘恩负义之徒!尽心侍奉了,也方能早日如贺兄那般由龙禁尉转为实授侍卫,如此才真真是荣耀显达呢!”
待李芝益、孙氏退出后,李妍梅忽从枕下取出个护身符,红着脸道:“这是今儿去寺庙求的,此番南下可要一直戴着才好。”
蒙雄感动地“嗯”了一声。
……
……
酉牌时分。
姜家东厢房内灯火幽微,灯罩上蒙着层淡青纱,将光亮滤得朦胧如月。
姜念故意如此。
此时,他正坐在房内,身边伴着元春、薛宝钗、邢岫烟等人。
但见景晴怀抱着一把琵琶坐在靠背椅上,穿着素色对襟袄儿,下系月白绫裙,鬓边只簪一支玉簪,浑身上下不显艳色。
她轻拨弦索,启朱唇,转莺喉,将那《声声慢》娓娓唱来:
“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山花蕉叶暮色丛染红巾。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月落乌啼月牙落孤井。零零碎碎,点点滴滴,梦里有花梦里青草地……”
吴侬软语混着琵琶淙淙,恍若江南烟雨扑面。唱至最后一句时,指尖在弦上轻轻一划,似有泪珠坠入古井,余韵袅袅。
众人都已不是第一次听景晴弹唱这首《声声慢》了,就连才来姜家不久的邢岫烟都见识过一回。
饶是如此,曲终后众人还是真心实意纷纷叫好。
元春叹道:“每次听来,都有新意境!”
众人散去,姜念却留在了东厢。前两夜他分别与元春、薛宝钗宿在一起,今夜特意来陪景晴。
犹记八月十五中秋节纳景晴那晚,他也是这般听罢《声声慢》,与景晴共赴巫山。此番南下前夜,仿佛那晚再现。
景晴亲自服侍姜念沐浴。浴桶中撒着晒干的花瓣,氤氲热气裹着甜香,熏得人筋骨酥软。她挽起袖子,显出雪白一段皓腕,指尖带着花瓣轻轻按揉着姜念的肩颈。
沐浴罢,红绡帐内,景晴主动偎入姜念怀中。她发间茉莉头油香混着枕上沉水香,酿出旖旎气息。却又不似往日羞涩,只将粉颊贴在姜念心口,娇媚地唤了一声:“大爷……”
声未落已是面若霞染。
姜念抚着她如瀑青丝,随即携她共赴巫山……
自巫山归来,景晴又偎在姜念怀中,柔声道:“早去早回!”
姜念忽觉颈间一凉——原是景晴落下一滴泪来,正落在锁骨处。那泪珠顺着胸膛滑下,在心口处留下一道微凉的痕迹。
……
……
虽则姜念没携林黛玉一起下扬州,然而,贾母却将林黛玉离京的日子,定在了与姜念同一日。
这日一早,荣国府角门洞开。
林黛玉拜别贾母后,被紫鹃搀扶着登上马车,贾琏也坐着一辆马车,还跟着一群下人,浩浩荡荡离开荣国府。
林黛玉掀开窗帘一角张望,紫鹃则递过手炉:“姑娘仔细冻着。”林黛玉却恍若未闻,只怔怔望着“敕造荣国府”的匾额,眼中噙着泪花。
车队自朝阳门出城,来至东郊,路过姜宅时,恰逢姜念钦差仪仗,但见旌旗猎猎,车马萧萧。
姜念此番除了携任辟疆、戴士蛟、齐剑羽、邹见渊、蒙雄,还随着二十名亲军营精锐官兵,亲兵比前番下江南时多了一倍。
贾琏见状,忙走下马车,来至姜念所乘马车的车窗外拱手:“姜妹夫,巧遇。”
车窗纱帘掀起,显出姜念整张脸来,他凝视着贾琏,微笑着问道:“你怎在此?”
“护送表妹回扬州探亲。”贾琏笑道,“倒是与妹夫同路。”
姜念目光越过贾琏,恰与另一辆马车中的林黛玉四目相对。但见那林黛玉慌忙放下帘子,却因动作太急,反将帘角卷起,显出半张芙蓉面来——晨光中更显苍白,唯唇上一点胭脂,似雪中红梅。
姜念暗忖:“老太太倒是会算计,故意让贾琏、林黛玉与我同日启程。”
念及此,不由再次看向那辆马车,却见窗帘已遮住了那张芙蓉面。
紫鹃在车内低呼:“姑娘!”
原来林黛玉手中帕子已被绞得不成形状,连指甲都掐入了掌心。
林黛玉强自镇定道:“无妨。”声音却细如蚊蚋。
姜念对贾琏道:“公务在身,先行一步。”说罢放下帘子。
仪仗继续前行,铁蹄踏得官道震动。
贾琏回到荣国府的车队前,暗道:“好大的排场!”
随即催着自家车队跟上。
紫鹃悄悄掀帘,见那钦差仪仗已远去,近处枯树上几只寒鸦“嘎嘎”叫着飞起。
林黛玉闭目靠在车壁上,长睫微颤。方才惊鸿一瞥,那只比自己年岁稍长的姜大爷,眉目如刀裁,目光却温润似玉,又颇具钦差大人的威仪,与贾宝玉的痴态迥异……
姜念的钦差仪仗行至通州潞河驿。
但见这寒冬的潞河驿,依然热闹,依然停靠着许多官船民舶。大运河的河面虽未封冻,却浮着薄冰,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贾琏一行人也来至潞河驿,林黛玉由紫鹃搀着下了马车,忽觉河风刺骨,不由将斗篷裹紧了些。抬眼望去,恰见姜念的三只官船正在启碇。其中一只官船的甲板上,姜念身着侍卫官服,外罩大氅,正凭栏远眺。
“姑娘快看……”
紫鹃话音未落,林黛玉已慌忙低头,却忍不住又偷瞥一眼。只见那官船缓缓离岸,姜念的身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格外清晰——他竟似朝这边望来!林黛玉心头一跳,急急转身钻进船舱,险些被门槛绊倒。
坐入舱房后,林黛玉依然心如鹿撞,舱窗正对着河面,透过窗口,仍可见三只官船渐行渐远……
第197章 烟雨下扬州
展眼已是除夕。
这日神京城又飘起了一场大雪。
姜家三进宅院虽少了当家爷们,却在主母元春的主持下,里外收拾得焕然一新。
一早,下人们便换了门神、春联、年画。朱漆宅门上贴的新春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乃是姜念离家前特意亲笔书写。与此同时,宅门外也挂上了两盏崭新的大红灯笼,与大雪相映,煞是好看。
傍晚时分,摆开了年夜饭。元春居首,身着大红遍地金通袖袄;薛宝钗挨着坐下,一袭蜜合色绣金梅的锦裙;景晴则穿着藕荷色百蝶穿花缎裙,鬓边簪一支点翠步摇。三人及丫鬟仆妇们虽强颜欢笑,席间却总似少了主心骨。
到了子时,外头爆竹声放起,声震屋瓦,惊得檐上积雪簌簌落下,碎红纸屑随风飞舞。街坊四邻的爆竹也此起彼伏,将夜空映得忽明忽暗。
爆竹放罢,元春命人点起长明灯,安排下人轮值守岁。
元春斜倚在正房中的曲尺罗汉床上,默默出神,心里空落落的。
薛宝钗在西厢房内做针黹,手中针线停了又做,做了又停。那绣绷上是一对鸳鸯,才完成半只,线头却已打了几个结,忽不禁暗叹:“去岁除夕,我便是与大爷一块儿过的,今年过年,大爷不在,倒是大不如了。”
景晴在东厢房内练着书法,却是几次三番出错,忽不禁对丫鬟红霞叹道:“也不知大爷此刻行到何处?如何过年的?”
三人今夜都难以成眠!
过了除夕,便是泰顺三年正月初一了。
这日清晨,姜家又放了“开门炮”。
震天响过后,元春强打精神,给姜家众人散押岁钱,何人领多少押岁钱,此事姜念离京前都定好了的。
……
……
泰顺三年正月初一。
皇宫有一件大事发生,那便是一年一度的元旦朝贺。
有着“金銮殿”之称的太和殿,矗立于皇宫中心,乃宫内最大宫殿。此殿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重檐庑殿顶上铺着金黄琉璃瓦。殿前七十二根朱漆大柱,每根柱上盘着一条五爪金龙,龙睛皆用夜明珠嵌就。殿内金砖墁地,明间设九龙金漆宝座,两侧六根缠龙金柱上,各悬一幅“万国来朝”缂丝图。
寅牌时分,太和殿外已列满仪仗。但见丹陛上下:左设日晷以司天时,右置嘉量以衡国运;铜龟铜鹤口吐青烟,宝鼎香炉氤氲缭绕。汉白玉栏杆下的许多螭首,在晨曦中如群龙昂首,威严非常。
卯牌时分,景乐大作。太上皇景宁帝着明黄龙袍,泰顺帝着石青团龙朝服,前后升座。但听静鞭三响,数百王公大臣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之声大震。
大朝会毕,泰顺帝回到养心殿暖阁。案头奏折已堆成小山,最上头是一份雪灾折子。他提笔欲批,忽见手边摆着个精巧物件——乃是一个新制的双层铜胎珐琅暖砚盒。
此前姜念敬献的那个双层铜胎珐琅暖砚盒,被太上皇景宁帝拿去用了。
泰顺帝眼前的这个,则是宫廷造办处新制,比姜念所献更为精巧也更为华丽,珐琅彩绘的并非岁寒三友图样,而是民间禁用的二龙戏珠纹样,龙睛用红宝石镶嵌。
饶是如此,此刻泰顺帝看见这个暖砚盒,还是不由想到了姜念。
他的指尖抚过龙纹,心中暗叹:“易儿下扬州,正在途中守岁罢!真真是委屈他了!”
想着那孩子流落民间多年,如今又不断为国奔波,为他这位“父皇”效劳,竟不得在家过年,心头不由一阵酸楚。
其实,姜念改良暖砚盒,除了讨景宁帝、泰顺帝欢心,还有一个目的在于,这玩意儿,冷天的时候,时刻都会摆在景宁帝、泰顺帝的案上,二位圣人常会见到用到,如此便容易惦记他……
……
……
展眼已是正月十四。
扬州城正飘着蒙蒙细雨,虽依然天寒,然这也算是初春的烟雨了。
雨丝细如牛毛,沾衣欲湿,将青石板路润得泛着幽光。
大运河两岸的垂柳已冒出嫩黄芽苞,在雨中若隐若现,倒似一幅水墨丹青。
扬州码头青石台阶被雨水洗得发亮,一些官船民舶系在岸边,随着微波轻轻摇晃。挑夫们披着蓑衣穿梭其间,扁担吱呀作响。远处茶楼飘来评弹声,混着雨打篷布的沙沙声,竟有几分缠绵之意。
烟雨下扬州!
忽见三只官船缓缓靠岸,正是姜念一行。
几乎同时,后方又驶来两只稍小的客船,正是贾琏、林黛玉一行。
虽说贾母故意将林黛玉离京的日子定在了与姜念同一日,却并未让贾琏、林黛玉一路跟着姜念。然而,由神京城到扬州城,贾琏一路上都故意跟着姜念,主要是怕路上遇到麻烦,好向姜念求助,跟着姜念有安全感。
官船跳板放下时,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
贾琏站在船头张望,身上斗篷被雨打湿,泛着光泽。
姜念踏上码头不一会儿,贾琏便快步过来,拱手笑道:“这一路为保平安,少不得叨扰妹夫了。”说着眼角余光扫过那些持刀的侍卫亲兵,喉头滚动了一下。
“客气了。”姜念淡淡还礼,目光却越过贾琏的肩头——但见林黛玉正由紫鹃搀着下船。这位林妹妹今日穿着月白绫子棉裙,外罩藕荷色鹤氅,发间只簪一支玉簪子。本就弱柳扶风的她,细雨之中,更显得娇弱。
林黛玉忽觉一道目光望向自己,抬头正撞上姜念的视线。心头突地一跳,慌忙低头,却忘了脚下台阶,险些绊倒,幸亏紫鹃忙扶住了。
贾琏顺着姜念目光回头,干笑两声:“林表妹体弱,受不得风寒。”
姜念并未收回视线,望着林黛玉匆匆钻进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