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帝业 第137节

  鸳鸯早守在堂前,见着元春身影,忙不迭打起帘笼,口中道:“大姑娘可算来了,老太太盼了半晌呢。”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暖,贾母身着家常绛紫万字纹棉袄,正与王夫人对坐在填漆炕上。见元春进来,二人竟齐齐起身相迎。

  贾母一把拉住元春的手,按在自己身旁的锦褥上坐了,炕几上则备好了元春素日爱吃的茶。

  寒暄不过三两句,贾母忽挥手屏退左右,连鸳鸯都支了出去,仅留下她、王夫人、元春三人在暖阁。整个荣庆堂都没有第四个人,倒是让众人纷纷好奇,老太太、二太太究竟与大姑娘说何机密之事?

  元春心头一紧,手中杏色绫帕不觉攥紧——这般阵仗,莫非真又惹出什么祸事来了?

  贾母戴着老花镜凝视着元春,且拉着元春的手,压低声音道:“我的儿,今儿急着叫你来,是要问你一桩要紧事。”说着与王夫人对了个眼色,“你且老实告诉祖母,念哥儿可曾……可曾与你提过他的真实出身?”

  元春一怔,随即发现贾母握着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颤,那苍老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是盘曲的蚯蚓。

  其实元春心中早有计较,认为自己的夫君或是十三王爷流落民间的骨血。只是这揣测太过骇人,便是夫妻闺阁私语时,也未曾敢与夫君明言的。

  此刻她见贾母与王夫人这般郑重其事,心下不由突突乱跳:“莫非大爷果真是十三王爷流落民间的骨血?而老太太与母亲已得了确凿的消息?”

  思及此,元春强自镇定,先反问道:“老太太、太太可是听闻了什么风声?”

  贾母却不接话,只将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浑浊的老眼此刻竟透出几分锐利,直直盯着元春道:“好孩子,你只老实告诉祖母,念哥儿可曾与你提过他的真实出身?”

  元春只得细声道:“我只知大爷是江宁人士,自幼随母姓姜,生父何人,却不知晓,母亲将他抚养成人后便撒手人寰,又无兄弟姊妹。”

  贾母听罢,长叹一声,叹息里带着几分失望。

  元春见状更是惊疑不定,忍不住再次追问:“老太太究竟听得了什么?”

  贾母满脸郑重,一字一顿道:“咱们听得风声——念哥儿他……”话到此处哽了哽,喉头滚动两下才续道:“他或是今上流落民间的龙种!”

  元春被这句话震得如木雕泥塑般,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心中惊涛骇浪:“我家大爷不是十三王爷之子……竟是龙种?!”

  回神后,元春急向贾母道:“这般惊天的事,老太太是从何处听得?”

  贾母却不答,只向王夫人微微颔首。

  王夫人会意,便将情由细细道来,说到紧要处,声音压得极低。

  待王夫人说罢,贾母郑重嘱咐道:“你回去且试探念哥儿的口风,只是千万谨慎。这关乎天家体统,实乃泼天机密,不可走漏风声叫别人听了去。若得了实情,你便来告知我与你母亲。”

  元春恍恍惚惚应了,又恍恍惚惚出了贾母院。

  正要上马车的时候,抱琴忽轻呼:“姑娘快看!下雪了!”

  元春茫然抬眸,但见铅灰色的天幕下,零星雪花簌簌而落,一片冰晶不偏不倚点在了她的眉间。

  又见眉间雪!

  她倏然怔住,不由想起,去年腊月,她在皇宫告别皇太后的那日,走出永和宫的时候,天空忽然落雪,且眉间点了雪花……

  那一日,她告别了皇室,准备嫁给民间的姜念。

  而今日,她得知自己的民间丈夫或是皇室皇子!

  她忽觉天意弄人,心内喃喃:“去岁眉雪别宫阙,今朝眉雪识天家?”

  抱琴见元春怔怔立在雪中,貂鼠风领的大氅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粒子,便轻声催促道:“奶奶,正下雪呢,咱们且上车罢。”

  元春这才如梦初醒,扶着抱琴的手钻进车厢,抱琴紧随其后。

  待马车驶离,抱琴将一个錾花铜手炉递上,轻声道:“奶奶暖暖手……”却见元春目光涣散,竟未察觉递到跟前的手炉。

  “奶奶!”抱琴又唤了一声,将手炉往前送了送。炉顶的莲纹孔隙间透出点点猩红,映着元春白皙的指尖。

  元春回过神来,接过手炉的刹那,被那暖意烫得一颤。

  怔忡间,元春忽地掀起窗帘一角。但见外头长街上飞雪如絮,行人缩颈疾走,几个挑担的小贩正在檐下避雪。远处一队官轿匆匆而过,轿夫呵出的白气混在雪雾里。她不由暗叹:“这满街碌碌众生,谁又能想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上冰凉的雕花,“这八宝车里藏着的竟是关乎天家的泼天秘密!”

  一片雪花乘隙钻入车内,落在她的睫毛上。她闭上了眼睛,想要仔细听一听落雪的声音,然雪落无声,只听得车辕轧过街道的咯吱声。

  抱琴见她这般情状,也不敢多言,只悄悄将貂绒毯子往她膝上盖了盖。

  回到东郊家里时,雪已下得密了,漫空纷飞,匝地乱卷,家被笼作了一片琼瑶世界。

  元春迈步进入了垂花门,忽见姜念立在正房檐下,身着月白绫袄,外罩石青缂丝鹤氅。他正负手望着她,他的眉眼间霎时漾开笑意,似春风化开了冻泉。

  元春不自觉地弯了唇角,嫣然一笑,也顾不得雪滑,急走穿过庭院。待行至檐下,发间已落了星星白絮,却浑不在意,只仰脸问道:“外头这般砭骨的寒气,大爷怎么倒站在风口上?”

  姜念不答,只伸手拂去她眉间积雪,又见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的睫毛上,便轻轻一吹,倒吹得她眨了眨眼。姜念凝视着她似秋水横波的眼眸,笑道:“听得你回家了,特特出来迎你。”

  元春心里登时温暖如春。

第186章 泰顺帝:由它去罢

  姜念、元春一同进了书房。

  书房内,银霜炭在火盆里毕毕剥剥烧得正旺,猩红的火舔着青灰的炭,映得满室生春。

  元春才从雪地里回来,衣服上犹带着几分寒气,先是被姜念温言软语暖了心肠,此刻进得书房,更觉浑身暖融融的。

  香菱捧了茶盘过来,递了一盏热茶给元春,茶气氤氲,衬得元春玉面生霞。

  姜念欣赏着元春轻抿热茶的模样,但见眉蹙春山,眼颦秋水,檀口含朱,纤指捧玉,口中则问道:“荣府老太太急急地唤你去,不知有何要紧事?”

  元春忽地一怔,随即故意眼角微挑,显出几分娇俏,道:“此时偏不告诉大爷,待晚间再告诉。”

  姜念见她这般情态,越发好奇,凑近笑道:“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的?”

  元春又故意将身子微微一偏,嗔道:“大爷且耐着性子,横竖晚上就知道了。”忽又转眸一笑,“若大爷此刻无要紧事,不如我再教您一支曲子可好?”

  姜念见她顾左右而言他,知她有意卖关子,便也顺着话头笑道:“但不知这次要教哪一支?”

  元春整了整衣袖,正色道:“是《胡笳十八拍》。这曲子我拿手的,昔日在宫里侍奉皇太后时,常弹此曲,太后也爱听这一支。”

  随即向姜念详细介绍了一番《胡笳十八拍》。

  姜念见她说得恳切,便拱手笑道:“既如此,少不得要劳夫人指点了。”

  正说时,忽听得窗外“咔嚓”一声轻响,原是一根树枝不堪风雪,折断了。

  二人不觉相视一笑。

  窗外碎琼乱玉,窗内春暖生香。

  元春命抱琴取来九霄环佩琴,又唤袭人等丫鬟铺设琴案。

  待一切布置停当,元春便挥手令丫鬟们退下。抱琴会意,带着众丫鬟退出书房,反手将雕花门扇轻轻掩上。

  室内余姜念与元春二人,并肩坐在琴案旁。

  银霜炭的火光映在二人脸上,一个英武有为,一个国色天香,端的是一对璧人,两下情长。

  元春侧首对姜念笑道:“我先与大爷演示一遍,您且细看指法。”

  说着将腕上翡翠镯子褪下,搁在一旁的填漆小几上。

  姜念正襟危坐,应道:“正当如此,我自当洗耳恭听。”

  只见元春轻挽衣袖,显出一截雪腻鹅脂般的腕子,十指纤纤,先在琴弦上虚拂一记,试了试音。继而指尖轻挑,但闻“叮咚”一声,如清泉滴落幽潭。接着指尖翻飞,那琴音便时而低回似呜咽,时而激昂如长啸。

  只是,元春今日弹这《胡笳十八拍》,与昔日在宫廷所奏,心境不同。

  昔日她在宫廷奏此曲,或是想着蔡文姬的悲情,或是感怀自身被贾母送入宫闱的命运。

  而今日,她纤纤玉指下流淌的琴音,却是在追忆昔日的宫阙生活,更兼思及姜念身世之谜——或为天家血脉,龙子凤孙。

  姜念可察觉不到此间微妙。

  ……

  ……

  傍晚时分,雪早已住了。

  姜家庭院中积了薄薄一层雪,映着暮色,倒像是撒了一层碎玉。

  姜念与元春一同用过晚膳后,他照例往书房里去。

  这时,元春进了书房,在姜念身旁坐下,轻轻挥了挥手,香菱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反手将门带上。

  元春这才轻启朱唇,对姜念问道:“大爷今晚宿在何处?”

  姜念道:“东厢房。”

  东厢房,也就是景晴的住处。

  元春忽粉面微红,低垂螓首,轻声道:“大爷今晚……宿在正房可好?”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姜念今晚与她同宿。

  姜念前两晚都是与元春同宿的,而且,每当他要宿在西厢或东厢的时候,元春从来都是顺着他。

  今日元春却反常了。

  姜念立时便明白过来:元春这是要与他细说今日贾母急召之事。

  他凝视着元春,见元春低垂粉颈,羞捻罗带,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期盼,也有几分娇怯。他笑道:“既是夫人盛情相邀,为夫岂敢推辞?”

  元春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又以帕掩口,眼波横斜,嗔道:“大爷就会取笑人。”

  说着起身出了书房。

  ……

  ……

  入夜。

  姜家正房的卧房内,帷幔低垂。

  虽银霜炭盆里余火未熄,暖意融融,却因灯火俱灭,只余窗外雪光透入,显得幽暗。

  元春身着杏红色软绸寝衣,云鬓半散,正依偎在姜念怀里。

  姜念轻抚其香肩,笑道:“夫人此刻可告知为夫,今日荣府老太太急召,究竟所为何事了?”

  元春先是一阵沉默,只听得二人呼吸之声交织。半晌,方轻轻“嗯”了一声,却仍不言语。姜念也不催促。

  又过了一会子,元春才似下定决心,低声道:“此事……与大爷的身世有关。”声音细若蚊蝇,几不可闻。

  姜念身子登时一僵,却不作声。

  元春觉察,便继续道:“老太太与我母亲听得些风声,说大爷……大爷或是……”说到这里,竟似难以启齿,顿了顿才道:“或是今上流落民间的骨血!”

  此言一出,房中静得可怕。

  姜念沉默良久,方问道:“这风声从何处听得?”

  元春便将情况细说了一番。

  姜念听罢,却不见多少惊色。

  他早已料到,自己的真实身世会被人推测出来且传扬开来。

  元春声音愈发轻柔,却带着几分颤意:“大爷,这传闻……可是真的?”

  姜念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柔声道:“明日你再去荣府走一遭,告诉老太太与岳母,此乃无稽之谈。事关天家体统,岂能这般胡言乱语?难道荣国府想惹祸上身不成?切记要她们禁言此事。”

  这番话说得巧妙。

  事已至此,他不忍欺瞒元春,却又实在不能坦言相告。此刻这般言语,既未对元春直言此乃谣言,只教她转告贾母、王夫人,倒显得进退有度。

  元春乖觉,忙道:“是我唐突了,明日便去告知老太太与母亲。”说罢,将脸埋在姜念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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