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心内暗叹:“好嘛,又来了一个金钗!”
茜雪是原著又副册上的金钗,脂砚斋批“茜雪至狱神庙”,可见贾府败落后,她非但不记恨贾宝玉,反去狱神庙探望,足见其忠肝义胆。只可惜曹公原稿后四十回散佚,这丫鬟成了个有头无尾的角色。
沉吟片刻,姜念道:“夫人既说这茜雪是个好的,又有抱琴她们求情,收下也无妨。只是你顾虑得是,近日你才向老太太、岳母讨了袭人来,若又去要茜雪,倒是不便的。不如这样,你先赏她些银子度日,待过些时日,再寻个良机,要来她的奴籍。”
元春点头道:“就依大爷的意思。”
姜念又道:“你身边的丫鬟已够使唤,倒是邢姑娘跟前只有玉钏暂代。日后若要来茜雪,便让她伺候邢姑娘,玉钏仍回你房里。”
元春再次应下。
待姜念离去,元春忽在心里暗叹:“宝玉这孩子,越发任性了!”
茜雪、袭人先后被撵出荣国府,都是贾宝玉惹出来的。
……
……
这日申牌时分,工部衙门的青砖地上,斜阳拖出几道长长的影子。
散值的贾政,正了正头上的官帽,刚要上轿,忽听身后有人朗声唤道:“存周兄!”回首望去,但见神武将军冯唐身着官服,腰悬玉带,正大步流星地走来。
冯家与贾府是世交,冯唐与贾政交情匪浅。
“襄钧兄!”贾政忙整衣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个躬。
冯唐一把扶住,笑道:“多日不见,存周兄气色愈发清朗了。今日既是有缘相遇,不如到舍下小酌几杯?也让紫英那孩子见见世伯。”
贾政连声道:“承蒙厚爱,敢不从命。”
二人遂各乘轿子,来至冯家。
酒席设在冯唐的书房,一色的上好家具,墙上挂着米襄阳的真迹,案头供着个青铜古鼎,倒也清雅。
冯唐不叫别人作陪,只与贾政二人对酌,又唤儿子冯紫英来敬了杯酒。那冯紫英生得剑眉星目,举止洒脱,敬酒时言谈不俗,贾政不免夸赞几句。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冯唐忽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放,挥手屏退执壶斟酒的小厮。
贾政见状,手中筷子停在半空,筷尖上一块红烧肉颤巍巍的,将落未落。
“存周兄。”冯唐忽地倾身向前,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令婿姜侍卫近日可好?”
贾政手中筷子“叮”地落在霁红釉碟上:“襄钧兄怎地突然问起小婿?”
冯唐不答,反而又问道:“你可知令婿的身世?”
贾政越发诧异,在冯唐的追问下,将他所了解的姜念身世说了一番。
冯唐听罢,自顾自斟了杯酒,酒线在烛火映照下,宛若一缕银丝坠入杯中。饮罢,他压低声音道:“不知存周兄可曾听得一桩奇谈?”
贾政正襟危坐:“愿闻其详。”
冯唐喉头滚动,声音又低了几分:“实不相瞒,昨日听得有人说……”他忽地顿住,四顾无人,才一字一顿道:“说令婿实乃今上流落民间的骨血!”
贾政惊得呆住了,双目圆睁,半晌才找回声音:“竟……竟有此事?襄钧兄从何处听来?”
冯唐以指蘸酒,在案上画了个圈:“此事干系重大,恕我不能透露来处。本也不该与存周兄说,念在多年交情才告知。”
贾政强自镇定:“此事实在骇人,必是谣言。”
冯唐当即细细向贾政分析了一番……
待冯唐分析罢,贾政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暗忖:“如此说来,我女婿或是皇子不成?”
忽地一阵风过,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恰似他此刻动荡的心绪。
……
……
酉牌时分,天色已黑,荣国府内宅各处早掌了灯,烛影摇红,照得廊庑通明,连那雕花窗棂子上都映着煌煌的光。
贾政自外头下了轿,神色恍惚,也不言语,只闷头踱进角门,又过了两重仪门,方踽踽行至他居住的荣禧堂。
王夫人见丈夫神色有异,心下诧异,恭声问道:“老爷可是公务上遇着难处了?怎的这般神思不属?”
贾政恍若不闻,木雕泥塑般坐着,两眼直愣愣,似魂魄离体一般。
王夫人连问了三遍,贾政才如梦初醒,猛然一挥手:“都下去!”
下人们见贾政神色凝重,不敢多言,连忙退出,掩了门。
王夫人心中愈发惊疑:“莫非出了什么祸事?”
贾政忽地转过头来,直直盯着她,声音压低:“今日冯唐与我说了一桩奇事,是关于念哥儿的。”话至此处,喉间一哽,似被什么噎住,半晌才续道:“冯唐说……念哥儿或是……或是今上流落民间的骨血!”
王夫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话何意?”
贾政道:“念哥儿或是皇子!”
王夫人这次听明白了,登时瞪大了眼睛,手中佛珠“啪嗒”一声掉落,颤声道:“这……这话可当真?”
贾政遂将冯唐所言一一道来。
王夫人听罢,怔了许久,方喃喃道:“怪道呢!他年纪轻轻,便两度钦差,圣眷如此之隆,连太上皇都青眼有加,当初皇太后又特特地将元春指婚给他……若他真是皇子,这些事便都说得通了!”
又猛地一喜,忙问贾政:“若他……若咱们女婿真是皇子,日后岂不是要封王?如此一来,元春岂不就是王妃了?”
贾政:“……”
第185章 元春:我夫君是皇子?
贾政尚未思及姜念封王一节,更遑论元春当王妃之事。
眼下忽听王夫人这般言语,贾政不由一怔,道:“纵使念哥儿果真是天家血脉,今上未必肯昭告天下。若秘而不宣,这封王之事,自然无从谈起。”
又正色道:“我今日多饮了几杯,兼之此事骇人听闻,一时心神激荡,又想着夫妻一体,这才与你说破。你须切记,此事关乎天家体统,实乃泼天机密,断不可轻易泄露。”
王夫人忍不住道:“依我说,倒该悄悄问一问元春那孩子。保不齐念哥儿与她透过口风?若得实情,咱们心里也好有个底。”
贾政撚须默然,少顷微微颔首:“倒也使得。”
他何尝不想探明真相?
王夫人见他应允,眼波一转,又轻声道:“还有一桩——这般大事,若不禀明老太太,终究不合礼数,显得咱们不孝似的。”
说着,指尖在几上划了道细痕。
原来她暗忖:自王家败落,老太太虽未让她囚禁佛堂,可待她的态度已是大不如前,就连下人们都看低了她这位主母。若将姜念或是皇子之事告知老太太,老太太必会对她重新看重,这就叫做母凭女贵!
贾政又撚须默然,少顷又微微颔首:“也罢。”
忽又警醒,急道:“只老太太与元春处可说,其余人等——纵是大老爷、大太太跟前,也断断提不得半个字!”
王夫人忙道:“这个自然。”
袖中玉镯碰着腕骨轻轻一响,倒像是应和着她心头那隐秘的欢喜。
……
……
依然是酉牌时分。
贾政自往书房去了,王夫人却踏着青石小径,径往荣庆堂来。她脚下步子比素日急促三分,惊得随行的丫鬟紧赶慢赶地跟着,又不敢明劝,只悄声提醒道:“太太仔细些,这石板地潮,仔细滑了脚。”
行至荣庆堂前,正见鸳鸯领着几个丫鬟在挂琉璃绣球灯,那灯影似一串玛瑙珠子悬在檐下。
鸳鸯见王夫人此刻过来,忙上前见礼:“二太太,老太太才用了参汤,这会子在暖阁里歇着呢。”
王夫人略一颔首,眼角余光扫过四下侍立的丫鬟,淡淡道:“我自去与老太太说话,你们且在外头伺候。”
鸳鸯闻言一怔,暗忖道:“连我这贴身服侍的都要避讳,不知是什么机密事?”心下虽疑,面上却不显,只低头应了声“是”。
堂内暖阁里氤氲着沉檀香,贾母正歪在填漆炕上,身后垫着金线蟒纹大引枕。两个穿红绫袄的小丫鬟跪在炕沿,一个轻轻捶腿,一个小心捏肩。
忽见王夫人独自进来请安,贾母手中盘着的伽楠念珠微微一顿,抬眼道:“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事?”
王夫人道:“回老太太的话,确有一桩要紧事,需得单独回禀。”
说着,目光往两个小丫鬟身上一扫。
贾母会意,略抬了抬手,两个小丫鬟便悄没声退了出去。又指了指圈椅,王夫人忙斜签着身子坐下,犹不放心地往那猩猩毡门帘处张了两眼,这才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道:“老爷今儿从神武将军冯唐处听得一桩奇闻,与念哥儿相关的。”
说着便将姜念或为皇子秘辛细细道来。
话音未落,贾母那双昏聩的老眼陡然清明,竟似年轻了十岁般炯炯有神,腰板一挺便离了蟒纹引枕:“这话……可作得准?”
王夫人忙道:“这样捅破天的干系,我怎敢在老祖宗跟前胡诌?老爷嘱咐了,说事关天家血脉,实乃泼天机密,不可泄露的。”话到此处故意顿了顿,才继续道:“可我与老爷说了,这般大事儿,若连老太太都瞒着,岂不显得咱们不孝了?老爷便容我特来禀明。”
贾母手里无意识摩挲着炕几边沿的螺钿镶嵌,那牡丹花纹的尖角硌着指腹竟也不觉。虽说她是富贵了一辈子且没少见大风大浪的老封君,此刻也如遭了雷殛般,震得半晌无言。
姜念竟是龙种?
果真是龙种么?
……
……
次日早晨,天色阴翳,铅云低垂,似要落雪却又迟迟不肯,只将寒气逼入人的骨髓。
姜家内院的青砖地上凝着层薄霜,几个丫鬟拿着棕帚轻扫,呵出的白气在唇边结成细雾。
书房里却暖意融融,姜念正执卷细读,元春也在旁陪着。
忽见封氏进来,屈膝向元春禀道:“荣府林之孝家的来了,说要求见奶奶。”
赖家败落后,原在荣国府任二管家的林之孝,竟得了造化,升作大总管。其妻林之孝家的,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府里权力最大的管事仆妇。
元春闻言,手中书籍略顿,心知多半是贾母所遣,于是向姜念柔声道:“大爷,我去瞧瞧。”说罢便往东耳房去了。
不多时,封氏引着林之孝家的进了东耳房。
林之孝家的穿着石青缎面比甲,头上银簪子一丝不乱,见了元春便恭恭敬敬行了礼:“给大姑娘请安。”
元春命看座,林之孝家的推辞了一番,方斜签着身子坐了,然后便道:“老太太、太太吩咐我来请大姑娘回府一趟,说是有要紧的事商议。”
元春问道:“你可知是什么事?”
林之孝家的摇头:“我实在不知。只是老太太再三叮嘱,若大姑娘得空,即刻就随我回府才好。”说着,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元春神色。
元春心下骤然一紧,下意识以为娘家又惹出什么祸事了。倒也不能怪她大惊小怪,她那娘家实是不靠谱的……
帕子被攥出了褶皱,她却强自镇定道:“你且稍候。”
回到书房,元春又强自镇定地向姜念请示了一番,姜念笑道:“老太太既急召,你便去罢。”
元春遂匆匆换了衣裳,上身是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外罩着貂鼠风领的大氅,匆匆上了马车。
……
……
马车辘辘行至神京西城宁荣街,几个荣国府的下人正持竹帚清扫街面,见着元春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慌不迭退至墙根,垂首避让。
车驾自西角门入了荣府,径直到得贾母院垂花门前,方稳稳停住。
元春扶着抱琴的手下了车,忽见垂花门上的彩漆已有几分斑驳,倒比她出阁时更显沧桑。
步入垂花门,过了穿堂,来至荣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