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略带惊惶地问道:“张娘子,我昏迷过去的时候,可有说什么话没有?”
醒香这才想起他嘴里曾呢喃了几句,好像是让阿爷不要揍他,还有想念早逝的阿娘。
昏迷过去的人醒过来后,对于自己说的梦话,有时会有点记忆。李克用觉得尴尬,大概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的软弱。
有什么意义呢?他的软弱,是明眼人都看得见的。
李克用这次先胜后败,正是因为在军中有恩信而无威严。将士不畏惧他,就敢于在骄惰之后,不把他说的话当一回事。
醒香斟酌着言辞:“好像说了什么,但我听得不甚分明。”
“我身为你的僚佐,救你只是分内之事,不用太往心里去。如果感激我,事后赏些财帛就是。”
之前急着救人,没想那么多。这时再一琢磨,救命之恩,还是孤男寡女独处,这样的场景实在太不妙了!
阿娘对李克用公子实在喜欢得不得了,但醒香对他真没什么兴趣,也不希望对方看上自己。
这一年来给李克用做事,醒香甚至连妆容都故意往难看了画,把自己的眉毛弄成了又粗又短的桂叶眉。
若有人问,便回答说是追怀盛唐风范。
李克用并不觉得醒香谈钱俗气,应道:“独孤夫人虽然高义,原也需要田庄赡养,回去之后,我把关东的一处寄庄赠给令堂罢。”
唐代均田制瓦解后,土地买卖频繁,官僚、大地主常在外地买田,聘人管理,称作“寄庄”。关东的庄子,原比河套这边肥腴许多。
醒香心里顿时犯嘀咕,是我救了你,赏赐怎么送阿娘头上去了?这岂不正让她多想?
李克用大抵是因为胜州独孤氏被屠戮一事,加上独孤夫人的算计,始终对醒香的母亲抱有惭愧,倒并非刻意为之。但他这样做,就像对醒香母亲刻意示好,打算从那边突破一样。
醒香心下就有些微恼,表面上仍只能显得温柔:“李公子,你现在可觉着好些了么?”
第285章 外传 醒香 七
李克用艰难地坐起来,怅然道:“伤势原不打紧。”
“只不过,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
醒香微微愣了愣。
她没有贬低别人的习惯,但对方似乎想要被责备。
于是她点了点头:“是。”
李克用有些伤感地笑了起来:“关键时候总是这样。”
“我想把每一件事都做好,结果总在重要的时候掉链子。随阿爷攻打庞勋那一次,被包装得勇冠诸将,其实却是陷入重围后,要靠阿爷救命。”
“很多人觉得我长得像女人,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是个女孩子。”
醒香听着李克用丧气的倾诉,心中想着要不要安慰他。
一个迷惘、懦弱、逃避的人,当然希望得到安慰。
安慰,并不能让人变强。
只不过,她有什么责任去让他变强呢?难道对方是自己很重要的人么?
人不可能对所有人全心全意,这样做,反倒是对真正重要的人不负责。
醒香心中开始酝酿一套听上去知情达意,事实上对解决问题没有丝毫帮助的片汤话。
很多事情,顺其自然就好,想得太多,反而让自己瞻前顾后……
这样说就行了罢?
没想到,李克用突然抓住腰间的刀,用刀身支撑着地面,摇摇颤颤地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依然很虚弱,却变得相当坚定。
“败了的仗,要亲手讨回。几个弟弟想要我嫡子位置,我越发不能让他们看我笑话。”
“回去后,我定会雪耻。”
他有一只眼睛失明,但剩下的右目,这一刻射出炽烈如电芒的决意。
醒香愣了愣,没想到李克用竟能顷刻间,靠自己振作起来。
她倒是低估了对方的心气。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不必了,自己跌倒的地方,只能靠自己爬起来。这次的事,我想一切靠自己。”
懦弱自卑的底色下,竟也有一股子骄傲与倔强。
醒香心中有所触动。
她明明知道,李克用着眼的地方,其实错了。
但她没必要去劝阻。
一个男孩要成长为男人,有必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次。
“那醒香就祝公子武运昌隆。”
醒香正色道。
暴风雪停了之后,被打散的振武骑兵找到了两人。
孛端察儿在奇袭成功之后,试图乘胜追击,夺取振武城,但没能得手,于是劫掠了一番后引兵撤离。
很显然,其他鞑靼部落首领,还没有从围攻定襄的失败中恢复斗志。这次袭击,参与的只有孛端察儿的本部。
冤有头,债有主。对这个纠集群胡围攻定襄,差点杀掉他的挚友史敬思,又趁雪奇袭自己,让他大吃苦头的鞑靼酋长,李克用已然恨之入骨。
他在冬日的寒风中,亲自带着侦骑深入草原,收集对方的情报。又收买商人,调查对方的底细。
此前看起来一片迷蒙的大草原,一个个散点逐渐联成线,而后展开成面,敌人的形势,在李克用仅有的一只眼中,变得纤毫毕现。
在滴水成冰的三九严寒中,李克用复仇的时候也到了。
这时节的草原,枯黄的荒草,都被薄薄的雪层覆盖,朔风拂过,不时扬起细碎的雪粉。耐寒的牧民战士,也蜷缩在毡帐内烤起火,不愿出门。
当天际最后一缕阳光洒落在寂寥的雪原上,一群骑士无声无息地显出身影。他们用软布包裹住战马的马蹄,在盔甲外披上白色的战衣,将身形融入雪幕的掩护当中。
直到离孛端察儿的大帐不到一里,他们的行动才被发觉。战士们纷纷吐出口中之枚,解开马口上的钳马,人喊马嘶,杀声震天。
一束束火炬抛掷在毡帐上,火蛇随着冬风弥漫,风催火势,火挟风威。
李克用手持马槊,目芒如电,在敌营中萦搅,如入无人之境。
孛端察儿的大帐在咆哮声中轰然坍圮,鞑靼牧民们闻风丧胆,四散奔逃。
“没有抓到敌酋。”亲兵禀报:“这个懦夫,他恐怕刚发现咱们来就逃走了!”
“咱们兵力不足,不宜久留。既然已经获胜,现在就撤军罢。”
李克用淡淡地发号施令,俊美的容颜上,已有了大将的沉稳气度。
父亲李国昌仍在卢龙镇剿契丹人,这次轻兵深入草原突袭,李克用只带了区区百骑。
正因为人少,才没被鞑靼人发现。
敌人以八百骑趁雪突袭自己,自己就回报一个百骑劫营,虽没能斩下敌酋的首级,好歹也回报了自己所受的屈辱。
李克用这样想着,带着战士们奏凯归去。
此前那群骄纵的将领们,看向李克用的眼神,终于多了些敬畏。
醒香也对李克用表示了祝贺。
虽然她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定会令李克用丧气。
没多久,风帅李国昌征讨契丹人大胜归来。
他听说儿子的表现,神情冷漠,只是微微颔首,表示你做得还成。
随后不到一个月,李克用就看见那个狂妄的胡酋孛端察儿的首级,被盛在金盘中,带到自己的眼前。
神情狰狞,死不瞑目。
他统一草原的野心,只能在很多年后,由他的十世孙——孛儿只斤·铁木真来完成了。
李国昌并没有像儿子一样,直接进攻孛端察儿的部落。
他也派兵捣巢,但全是批亢捣虚,袭击鞑靼人的老弱妇孺,杀人遍野。
袭击孛端察儿的那群盟友,比起对付这头狡狼容易得多。
愤怒的盟友们没有仇恨风帅,而是在孛端察儿再次找他们会盟的时候,给孛端察儿安排了一场鸿门宴。
孛端察儿发现了危险,带着伴当们杀了出去。
在突围的过程中,一位伴当突然挥刀,砍下了孛端察儿的脑袋。
草原上的胡酋往往通过残忍暴虐来维持自己的压迫力,但面对更强的暴力,因恐惧而慑服的亲信,常常会动摇离叛。
随后,这颗首级就出现在了风帅的军府当中。
“这种货色,没有献首长安的价值。就在城门口烧了罢。”孛端察儿被石灰腌渍的脑袋,在他曾经盟友的帐幕中转了一圈,又回到振武城后,李国昌下令道。
熊熊燃烧的柴火堆中,那颗首级被烧成焦炭,和草木灰一同扬入汤汤黄河当中。
打败敌人,与解决问题是两回事。在李国昌看来,无论是孛端察儿对自己儿子的奇袭,还是李克用的报复,都只是战果有限的逞一时意气之战。
而风帅,则是一个擅长解决问题的人。
当年对付庞勋的时候,他不仅率领沙陀铁骑,长驱直入,所当无前,更是意识到,招降明世隐,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这一次,他同样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关键。
第286章 外传 醒香 八
黄河南岸,一座小小驿站外。
醒香伫立于满地白雪中,凝望一株凌寒独自绽放的寒梅。
明月已上中天,映得白梅越发皎洁。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醒香手把梅枝,想起说出这句话的古之豪杰,名与凉玉相同,都是一个“温”字。
这棵梅树是她与凉玉相识不久时,相携出游,共同种下的。
岁月流转,它如今已是繁花如霰,在雪月映照之下,更显孤清。
此情此景,怎不让人心生感慨。
醒香一时不知今夕何夕,痴在当场,如同化作了一尊雕塑。
天空中细碎的雪粉,缓缓积在她头顶肩头,她却一无所觉,直到身上已落了一层雪花。
直到一声草叶折断的声音,惊破寒夜的寂静。
醒香如梦方觉,转过身去。
李克用自路徬荒草丛中现出身形,肩上头顶,亦积了一层雪粉,显然如她一般伫立良久。
雪色月影明澈,更映出他肌肤白皙,容颜清丽更胜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