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着的战局，令振武战士们渐觉难耐。他们步战水平当然不低，但毕竟是被当骑士训练的，以寡击众，久战之下，体力消耗，终有些支应不住。
李克用一槊捅翻一员扑面杀来的敌骑，那张精致得难描难画的容颜，沾上敌人鲜血后，有种诡异的冷艳。
他缓步回到阵中，向醒香压低声音问道：“可以发动了吗？”
醒香眼波流转，打量了敌阵一圈，轻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李克用心里已经有成算，但需要她的意见，来增强自个的信心。
李克用目光凝定，扬声道：“三军出击！”
阵内旗幡高举，挥舞如云，鼓角声骤然大作。
劲弩崩崩齐发如雨，像割草一样将一排排胡骑射落马下。
敌阵后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彪精骑，如热刀子切酥酪一样将鞑靼骑阵切开。
李克用的步兵本阵，也解开防御阵势，全军咆哮着持槊奔跑起来，向敌骑发起疾风怒涛似的反冲。
随后，定襄城内被困的守军亦高呼不已，凭着满腔愤怒，穿过鞑靼人简陋的营垒，向敌阵侧翼冲杀而出！
三面夹攻，鞑靼军阵如同碾子下的稻谷，被碾成齑粉。
高大的双峰驼在混乱的军阵中，露出惶惑的神情。它们本来是准备用来震吓振武军的战马，但李克用选择以步兵迎战，使得这些大家伙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骆驼的冲锋能力远比不上战马，体态又狼犺欠钻疾。在败阵时，很难逃脱，往往和上头的骑士一起被砍杀或俘虏。
获救的定襄城守军，热泪盈眶地和来救援的援军拥在一起。
一万五千以上的鞑靼骑兵，被杀俘三千有余，遗弃马驼、弓矢不计其数。
第283章 外传 醒香 五
在弱肉强食的大草原上，有无数的野心家起起落落，几乎每一位，都梦想建立匈奴、突厥、回鹘这样的伟大汗国。
定襄城下的惨败，让孛端察儿气得眼角的内眦赘皮不断抽动，对自家部兵的损失肉疼不已。
孛端察儿出身蒙兀室韦诸部中的一个小部，本年三十一岁，年富力强，在男子很难活过四十岁的草原上，正是做事的最好年纪。
他脸面宽阔，体格粗短，精健的指节却蕴含着爆发似的力量。
小时候，孛端察儿便以沉默寡言著称，一度被人当做痴傻。当他掌握权力之后，这种沉默就成了城府深沉的体现。
父母死后，诸位兄长均分部落里的人口牲畜，认为孛端察儿长得不像他们，可能是野种，不把他当家人，拒绝分给财产。
孛端察儿骑着一匹白马离开，说：“贫贱富贵都是命，家财算得了什么？”
于是驯养苍鹰，猎捕兔禽为食。
过了数月，有数十家牧民从统急里忽鲁之野逐水草来迁，见孛端察儿孤身一人，送给他马奶和羊肉，孛端察儿才摆脱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这时三哥良心有一点发现，说：“孛端察儿自己出走也没有钱财，最近以来是否生活得很好呢？”
于是带人找到了他。
孛端察儿马上告诉哥哥：“这几十户牧民没有首领，如果派兵攻打他们，可以使他们归附。”
这是捉他们当属民奴隶的意思。
哥几个一合计，说下手就下手，把这一群散民占为己有，弟兄几个均分。
通过忘恩负义，孛端察儿攫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如今的孛端察儿，率部迁入三十姓鞑靼当中，已是部民两万，控弦之士两千有余的部落首领。
这远非孛端察儿野心的极致。
他决意建立一个新的氏族，他的子孙都将冠以这个来自他名字的姓氏——孛儿只斤。
他更打算整合三十姓鞑靼、九部室韦，乃至回鹘、突厥的残族，甚至契丹和奚人，建立一个囊括漠南漠北的庞大汗国。
汗号他早已想好了，博格达，神祇、圣灵之意，若意译成汉文，就是“神鬼大可汗”。
煽动各部侵犯唐边，围攻定襄城，正是孛端察儿攫取威望的手段。如果成功，他的各部盟主地位将稳若磐石，随后便可一步步吞并消化诸部。
这头以“神鬼大可汗”自命的草原苍狼，却被打得部众离散，狼狈奔逃，犹如丧家之犬。
振武骑兵兵分数路，在草原上地毯式追杀，鞑靼人成了惊弓之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孛端察儿花了半个月，也才收拢了八百战士。
“阿嚏！”
孛端察儿突然感觉脊柱一阵发冷，猛地打了个喷嚏，发力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袍子。
抬眼看时，天上已经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
孛端察儿目光骤然明亮，嘴角露出得意的狞笑，对身边的伴当说道：“这是腾格里天神在帮助我啊！”
伴当不解，恭敬地询问主人有什么奇谋妙策。
“敌人获得胜利，必定骄傲。而即将到来的大雪，又能使他们因寒冻而归心越发急切。”孛端察儿眯缝着眼，冷笑道：“这正是咱们反败为胜的机会。”
伴当讶然道：“可其他部落的人马都已经溃走，咱们部也只聚集了八百人……”
孛端察儿厉色道：“最忠诚勇敢的卫士已经归队，够了！打仗讲一个出其不意，何况论抗御寒冷，唐人比得上咱们鞑靼人吗？”
振武军中其实胡人不少，连风帅父子也是突厥别部沙陀出身。但他们长期生活在长城以内做城居之民，耐寒能力已经退化了。
伴当还在犹豫，已经看到了孛端察儿眼里的凶光，当下单膝下跪道：“一切听首领吩咐，生死来去，绝无二言！”
孛端察儿满意地捻着胡子，微笑起来。
想好之后，说干就干，是他一向的作风。至于敢大声反对的，杀掉就好了。
……
救援定襄成功之后，李克用并未马上回返，只命人将俘虏和战利品先押解回振武城。
除了追杀逃敌扩大战果之外，受损严重的城墙需要整修，城内的物资需要补充，战死的将士需要埋葬，这都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当全军终于踏上返程之路时，还剩下两千人——有一千人已经预先押送着俘虏和缴获回返。
因为打了大胜仗，战士们一个个欢呼如擂，引吭高歌，整个队伍里焕发着快活的气氛。
虽然气候的骤然变冷，将大家的面颊都冻得通红，但秋天出征，本该有此准备，将士们都换上了皮袍子，倒也受得住。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的时候，李克用的神色终于不对劲了。
他瞧见将士们一个个都策马奔驰，急于回到振武城，回到温热的暖炕上头。
恃胜无备，放松懈怠，本是行军大忌。
可当李克用这么对他们说的时候，众将却都露出不当一回事的神色。
“哎呀公子，鞑靼人都跑得没影了，怎么会杀回马枪，你真是想多了。”
说话的薛阿檀，是个面皮枯黄的瘦高个。定襄城之战时，正是他率领骑兵迂回到敌人侧后，和定襄城里的守将史敬思一起带兵夹击，才取得大捷。
这一位出色的骑将，如今却显得全不把敌人当一回事。
众将也纷纷举着酒囊大笑，他们喝的是从鞑靼人手里缴获的烧酒，据说产自西域。口感不怎么样，但入口热辣，适合在这雪天暖身子。
醒香敏锐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次事急从权，是李克用头一回独立领兵。此前，父亲李国昌并没有让他独当一面过。
李克用只能以恩信和义气激励将士，却无法以威临之。在众将眼里，公子仍是个长得跟女孩似的小白脸儿。
骑兵待遇好，照理训练比步兵更严格。骑兵却更容易战胜而骄。
因为他们若吃了败仗，能够骑马跑路，不至于任由敌人砍杀。
李克用的担忧完全有道理，他却不是父亲李国昌，威势不足以压服众将。
第284章 外传 醒香 六
借着山洞里跃动的火光，醒香瞧着躺在马皮上的李克用犹如金纸的虚弱面庞，只觉得自己这下，可能真有麻烦了。
可她能怎么办呢？一个外来的小小僚佐，出言就能压住众将的阳奉阴违？除了招致一堆怨恨之外，什么也改变不了。
当孛端察儿带着八百骑兵，趁着暴风雪的掩护，如同鬼魅般袭击而来，振武军的骑队，如同疾风扬沙一样崩溃。
振武军阵势严整，同心应敌的时候，能在定襄城下以三千人击败一万五千以上的胡骑，取得斩俘三千以上的战果。但当他们因为胜利而骄惰，加上归心似箭，对于李克用的申饬不以为意，二千骑竟被八百鞑靼兵一冲而散。
孛端察儿确实有些才略，由于鞑靼骑兵不以搏战见长，他下令八百胡兵皆不得带弓箭，近敌之后，全军持马刀横冲。不带弓箭，就只有拼死冲杀，这与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一战的道理是相通的。
行军之时，负责防备的兵力往往只有十分之一。李克用已派了千人押送俘虏、缴获南返，余下二千人，仅有二百人集中精神，严阵以待御敌。
暴风雪当中，更没法放出斥候，探查敌情。
当孛端察儿身先士卒，策马扬刀，带着八百飞骑乘着风雪之势，如雷击天坠而来，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振武军防备之兵，只招架了几个回合，便告崩溃。
混乱很快蔓延到全军。
司马穰苴云：行惟疏，战惟密。行军的阵势，向来是较松散的，需预留足够的空间，以免行动时发生冲撞、踩踏事件。
行阵被突袭时，各队就难以互相援护，反而容易被敌人各个击破。
因此军队行进，才需要广设斥候。可暴风雪当中，斥候就像瞎子的眼睛，聋子的耳朵一样失灵了。
对于这次战败，醒香事前已经有些预见。但她也算准了，如果敌人真的来袭，振武军战败，伤亡也不会太大，无非是士卒星散而已。
马匹比人耐冻得多，在冷天逃跑不成问题。鞑靼人新败，仓促也召集不起大部队来突袭。
鞑靼人的盟主，似乎有些才略。但他这次突袭，无非是为自己在定襄城下的战败找回些场子，试图挽回失去的颜面。
醒香是这样想的，却未曾想到，孛端察儿眼中的猎物，竟是李克用本人！
这家伙完全不担心风帅的报复么？他并不是什么说一不二的可汗，只要面对风帅杀回来的复仇大军交战不利，那些盟友多半会用他的脑袋，作为向朝廷求和的筹码。
这种事历史上发生过太多次。
还是说，他以为自己击杀或生擒李克用之后，便能趁势攻克振武城，洗荡振武节镇全境。获得的巨大声望，能令他一举整合鞑靼各部。纵然风帅带主力回来，也将拿他无可奈何！
来袭的胡兵虽少于振武军全军二千人，因为占了先手，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的形势。
面对孛端察儿麾下伴当们的拼死围攻，李克用身边的亲兵很快被打散。
醒香拔剑力战，刺死数人，护着身负数创的李克用杀出重围。但两人的战马都被胡人斫伤，奔出不远，就惨嘶着倒毙。
好在大雪同样遮蔽了胡人的视线，鞑靼人没能追上来。
暴风雪当中，没了马匹，李克用又受了伤，必须找一个能抵挡风雪的地方。
幸亏这一带山洞不少，醒香很快就近找到了一个山洞，将已经失血昏迷的李克用拖了进去。
她砍了一些木柴，做成一个简易的支架。然后剥下死马的马皮，做成锅子形状吊在支架上。再用火绒点燃柴火，用马皮袋子，原汤化原食地煮马肉汤。
水源则来自雪水。
雪天里树木表面也会被沾湿，但只要剥去树皮，里边仍是干的。切成小块之后，不难点燃。
马皮袋子挂得略高一些，就不至于被腾起的火苗烧坏，又能对里边的肉汤实现有效加热。
醒香做着这一切，心里想着：幸亏我小时候也是吃过苦的，若是一般娇生惯养的官家千金，碰上这种事，只能百计莫施了。
柴火的温暖，避免了受伤的李克用发生失温。
昏迷中，只能靠醒香把马肉汤灌进李克用嘴里，帮他恢复体力。这很需要技巧，一不小心就会灌进肺管，醒香不得不小心翼翼。
过了三天，李克用才艰难地睁开眼睛。
他茫然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搞清楚目下的情况，感谢了醒香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