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两人神色都有些尴尬。
醒香心中正盘算着说些什么,李克用嘴唇嚅动,已经抢先开言。
“醒香娘子,我想跟你说些话。”
不等醒香的答复,李克用便接续道:“我李克用——爱上你了,想陪你共度这辈子。”
他的面颊涨红,如同美玉生晕,目光却透露出迥异平时的坚决。
没有一点犹疑与踟蹰,却又纯净不含一丝渣滓。
醒香未曾想到,这个软弱的少年人,表白时竟如此理直气壮,毫不文饰。
与鞑靼人作战时,她救过他的命。没想到,发现自己心里有人,反而成了他表白的契机。
“我知道,你喜欢别人。而我在你眼里,或许软弱,没有男子气概。”李克用笑了笑,笑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澈,声调犹如戛玉敲冰:“但你现在没有和他在一起,一定有什么理由罢?而我,一定会成长为一个让你瞧得上的,顶天立地男儿。”
“我们之间,或许互相了解还不够。但这岂不更好,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了解你。”
这样的情话,是凉玉从未对她说过的。
这一刻,醒香意识到,刚认识时,还显得软弱懵懂的少年人,真的长大了。
他的目光里有火的热烈,水的温柔,似能融化世间所有。
若是寻常女孩子,完全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告白。
但醒香心里,只是有些触动。
她顷刻有了自己的答案。
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
她对李克用的情绪,已由不以为意,转作了欣赏。但感情的事,勉强不来。
他需要的是成长,而不是她。
他的成长还不够。
醒香决定推他一把。
……
自河南公干回来后,振武军上下,都发觉克用公子,宛如脱胎换骨,行事变得异常干练果决,全不拖泥带水。
平时做事,也逐渐具备权力者应有的威严。
在醒香的娘亲独孤氏面前,李克用则显得异常亲切周密,他时常嘘寒问暖,带些礼物上门,也学会了神采飞扬地讲故事逗得她哈哈大笑。
独孤夫人焉能不知道李公子已经爱上了自家闺女,越发欢喜得喜上眉梢。
她觉得,女儿没有明确拒绝,那就是有戏。李公子这样出身、容貌,如今又变得恁般懂事,面对这样的好郎君,纵然是铁石心肠,也该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不过,她是看不到,女儿如她所想,有个好归宿的日子了。
独孤氏早年被家族赶出家门后,为了抚养女儿而操劳,早已落下病根。虽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也捱不住岁月催逼。
她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性子,没法勉强,只能旁敲侧击。
但离去的时候,终究是含笑而逝。
醒香大哭了一场,她觉得,阿娘到底是爱她的,只是因为自己所受的苦,变得过于偏执。
阿娘并不知道凉玉有多优秀。醒香绝不相信这样的男儿,会一直没有出头之日。
哪怕真没有,也无所谓。醒香愿意陪他一起有情饮水饱。只是凉玉心中有执念,若不能靠自己出人头地,便不肯向她正式表白。
醒香觉得,让阿娘相信着爱女会和李公子在一起,抱着如此念头离开这个尘世,并非坏事。她到底落个心安。
而自己,一定会和凉玉一起得到幸福,她始终如此相信着。
醒香守丧期满服阕后,李克用又开始向她展开追求,言辞越来越热烈大胆。
他有时也会表露出过往的柔弱一面,轻笑着说:“初识时,醒香娘子当我是女孩子,说若有这样一个妹子就好了。克用也曾想过,如果自个是你家妹子,少时便能陪卿一同长大。晚间可以在并排放着的一双床上,瞧你在明月下的睡颜。”
他已经知道醒香幼时家里贫穷,房屋逼仄的事情。
容貌柔美有胜女子,使得李克用常被初识的人当做女扮男装。但这事却被李克用拿来和醒香打趣。
他又转作极为认真的神色:“但上天既然降我作男儿身,便只能去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功业。这一路上,我只想和你一起携手前行。”
醒香付之一笑。
顶天立地吗?
那我就来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变得真正顶天立地。
李克用在威名夙著的父亲面前,长期显得憋屈畏缩。
醒香于是对他说:“在你阿爷的压制下,你永远走不出自己的路。”
“以你的才华,在哪里做不出一番功业?”
“我想离开振武了,你若随我离开,我可以考虑一下你。”
他随她一起悄然离开,在群山当中,并肩走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
风帅李国昌带人追了上来。
“小子,给你阿爹滚回来!”
那张威严如雄狮的面庞,发出犹如金铁相击的咆哮。
李克用从未见过阿爷如此震怒。
“不然,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捉回来,碎尸万段。”
声音转作寒冰般的冷漠。
面对如此无情的话语,李克用却忍不住开始全身颤抖。
醒香帮他拔出腰间的刀,用眼神对他示意。
李克用只需要挥刀一斩,砍断吊桥的绳索,隔在双方之间的,就只剩下飞鸟难越的万丈深渊。
李克用接住刀把,手臂颤动着,刀锋软软落在绳索上。
父亲的怒吼从对岸再次传来,如同炸雷鸣响在耳畔。
李克用握不住刀,长刀从手中滑脱,掉入山壑当中,渺无踪迹。
他浑身冷汗淋漓,却似无法控制身体一样,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
“懦夫。”醒香平静地评价道:“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
看着一步步走回桥对岸的李克用,她说出这样的话语。
然后不顾而去。
李克用永远不会知道,他要和她“私奔”的消息,本来就是她传书给风帅的。
她要让他直面自己内心最大的恐惧,知道自己最深刻的懦弱源自何处。
醒香隐藏在山岩间,悄然目送着李克用垂头丧气,战战兢兢地随着父亲回去,身形消失在群树当中。
愿你在不远的将来,能真的如你所言,成为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儿。
李克用收留了自己一段时间,醒香救他一命,本已足以报偿。
但这几年与李克用的相处,终究让她看到一些,让她心有所感的东西。
这个漂亮得像女孩子的家伙,应该有属于他的路。
而醒香,有属于自己的幸福要追寻。
第287章 外传 父子 上
当各路朝廷围剿大军如同潮水一样扑向蔚州城头,李克用的嘴里依然萦绕着故云中防御使段文楚血肉的味道。
乾符五年,云中防御使段文楚因减扣军士衣米,用法苛峻,激起军士怨言。
李国昌在担任振武节度使之前,曾做过很长一段时间云中防御使。大同军内,颇有李国昌旧将,他们也是汹汹思乱的主力。
双方于是很快达成了联络。
段文楚并不是什么坏人,他克扣战士衣粮,也不是为了装进自己腰包。只是由于天旱水浅,漕运不济,运粮一石运费以倍计,承运重役常使供差者破产毙命。
段文楚怜悯百姓,严命缩减军士衣米,希望能减少百姓徭役负担。
他却没有考虑到,大旱波及代北,也影响了战士们家里田地的收成。家中欠收,越发需要朝廷发给的粮饷养家。
李国昌的族弟李尽忠、故将康君立,向振武发去密信,请求李国昌派人来领导兵变。
李国昌叫来长子李克用,面授机宜。
“趁着将士群情汹汹,你应当下令碎剐段文楚及其僚佐,分食其肉。”李国昌说着如此酷烈的话语,声调却异常平静:“这样骇人听闻的手段,可以用来立威。战士们与你一同吃了段文楚的肉,也就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很难再背叛。”
瞧着李克用面色犹疑,李国昌又补充道:“你若不肯,我让你阿弟去就是。”
云州兵变一旦成功,便是父子各据一镇。倘不让李克用这个嫡子去,而让他的弟弟去,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李克用再无踟蹰之色,在振武城点齐兵马万人,向云中猛扑而去。
曾经温糯如闺中室女的少年人,变得异常雷厉风行,行事之时,杀气腾腾。
振武兵和云中乱兵里应外合之下,段文楚很快被俘。李克用下令将段文楚及其属官柳汉璋、雍侍御、陈韬缚上斗鸡台,碎剐而死,又备下涮肉用的暖锅,与军兵分食其肉。
段文楚等几人至死骂不绝口。
李克用只是冷笑不已,待段文楚等人已经被吃得只剩骸骨,更令马军从几人遗骸上奔驰踢踏而过,残骨与血肉飞溅满地,终至尸骨无存。
朝廷一度畏惧,打算干脆任命李克用为云中防御使了事。
但主战派的意见还是占了上风。
近十万大军被调集,往代北之地发起围剿。
风帅李国昌本以为黄巢在南方作乱,朝廷在河朔调集不起这么多兵力。
未曾想到,这个看似残破的帝国,竟还有如此雄厚的力量。
这些钱如果早点拿来赈灾和贴补战士们匮缺的衣饷,哪里会有兵变与流贼!
双拳难敌四手。李国昌固然善战,上来就大胜数次,但朝廷的援兵、补给,如同活水源源不绝。在绵延的消耗战下,李国昌终于支撑不住,被迫收缩防线,自己原来的根据地振武军都丢了,只能和儿子李克用一起困守大同军的蔚州城。
李克用右眼目光扫视着城下的围城诸侯,淡淡道:“好几个是熟人呐。”
吐谷浑酋长赫连铎,本为李国昌旧将,曾约定与李国昌一同起兵,却在朝廷开始围剿后,尤其卖力。
高文集,本李国昌麾下宿将,深受其恩,镇守朔州时归降朝廷。
沙陀酋长李友金,李国昌的族弟。
萨葛都督米海万、安庆都督史敬存,均是少年时就被李国昌收留,抚之若子。他们叛归朝廷,全不顾李国昌昔日的恩义。
朝廷是一艘缝缝补补的破船,这点人尽皆知。但叛归朝廷能给自己捞到更高的地位,获得更大的利益,就值得这么做。
如若唐帝国真崩溃了,地位越高,越能多抢一些巨人遗留下的血肉。
李国昌默然不语。
借着自己牵制住朝廷大量兵力的机会,黄巢已经从岭南横杀而出,闯进河南之地,离关中只有咫尺之遥。